第六卷 第三幕

為方便人們進出森林砍運木柴、采集蜂蜜而開辟的道路走到一半就行不通了。馬車無法前行,庫斯拉兩人只好把水和食物換到馬背上,牽著馬徒步往前走。

走在大樹遮天蔽日的林中小道上,庫斯拉有種自己變得非常愛笑的錯覺。在這里即便大聲呼喊,傳回來的也只空曠的沉默。鑽過布滿青苔、屹立數百年的巨木樹根時,庫斯拉不由得感受到所謂的人類是多麼渺小。

正因如此,人類才會想著躲到城牆里面,由自己掌控一切。

整天把自己關在工房里、揭露世界的隱秘的煉金術師大概就是個中的典型。

不過庫斯拉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壞事,但也不能就此忘卻世界的寬廣。

就在森林突然豁然開朗的瞬間,庫斯拉在心里想道。

“這……什麼……”

密探情不自禁地嘀咕了一聲,眼前的景象就像沿著通往妖精懷抱的小路直走,卻突然走出到城市的中心一樣。若是在迷路時誤闖進這里,或許真的會以為在做這一場妖精安排的美夢吧。

然而,從驚訝中醒來後,現實的光景瞬間便映入眼簾。

一座稍高的小山丘上,放眼望去樹木全都被砍倒。而且這並非為了開墾農田,因為樹樁大都還留在原地,砍伐的痕跡還清晰可見。那景象就像為羞辱敵國公主,用一把大剪子無情地把公主的頭發減掉過後。若從空中俯瞰,這片大地大概就像得了皮膚病一樣。

玻璃匠在空地上建了四間大房子,還能看到開辟出來的田地。他們並非這兩天才來到森林,而是早已在此紮根,吃空了周圍的森林。

眼前廣場正中擺著三個熊熊燃燒的火爐,它們正是那巨大的胃袋。

火爐旁邊搭有木制的高台,上面並排放著一塊塊一人多高的各色玻璃板。光看這個簡直就像在制作妖精穿的羽衣,如夢如幻。然而,不管怎麼說,眼前的場景還有有些異樣。

“怪不得城里人會生氣了。”

即便是人跡罕至的森林,所有權也必有所屬。加上還有運輸等問題,所以能供城里人利用的森林極其有限。可供人砍柴、采集蜂蜜、尋找草藥、狩獵野獸的場所其實意外地少。

在森林中大規模煉制會把野獸嚇跑,蜜蜂也不敢在此築巢,樹木更是會不斷減少。

幾乎可以說是災厄。

“這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一種龍吧。”

庫斯拉情不自禁地嘀咕道。

“喂,你們是什麼人!”

煉制場上傳來一聲呼喝。

庫斯拉根本沒打算隱藏行跡,直接就從小道走進寬闊的煉制場中,站在樹樁之間。其他的工匠雖然也抬起了頭,但卻沒有停下手上的工作。他們有的在破開粗圓的木柴,有的在搬運砂石,有的在踩風箱,每一個人都在默默地做著分配下來的工作,仿佛只要生命不息心髒就會一直跳動般。

他們也沒有突然拿起武器,看來並沒有想象中的排他。

“你們是迷路的麼!雅棕在相反的方向!”

或許常有人誤入此地。

出面回答的是庫斯拉。

“我們是從城里來送信的。”

說著就從懷中拿出那封信舉起來揮了揮。這下不僅招呼他們的工匠,就連其他工匠也都終于停下了手上的活。

他們互相對視一眼後,再看向庫斯拉。

“明白了,我去喊師傅!”

他們似乎明白到庫斯拉帶來的肯定不是什麼好消息。那人馬上跑到火爐附近的一間木屋里,隨後便有一個粗壯如熊的毛臉漢子慢騰騰地走了出來。

“你是什麼人!臉生得很呐!”

庫斯拉聳了聳肩,回答說:

“我是個旅行者!受藥材商的女兒所托前來的!”

庫斯拉很久沒試過這麼大聲喊話了,感覺出奇的累。

他嫌麻煩,決定開門見山地接著說道:

“她說城里的人很快就要進攻這里了!”

在遠處也能看出那個看似師傅的漢子瞬間繃緊了身子。其他工匠也炸開了鍋紛紛議論起來。

最後,師傅好像打消了疑慮,不再把庫斯拉當作雅棕派來的間諜。

他跟周圍的人說了兩三句,在一個工匠的陪伴下朝庫斯拉走來。

“你是說海倫娜小姐吧!”

這距離其實正常說話也能聽得清了,他居然還用喊的,估計是習慣吧。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個有著一頭蓬松金發,看著小狗一樣的女孩子。”

“好了!”

師傅大喝一聲,在庫斯拉身前停下腳步。

他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了庫斯拉和密探一番,皺起了眉頭。

“這位是商人嗎?”

他像豬一樣朝密探用鼻子哼了一聲後,在看向庫斯拉。

“你這家伙出奇地可疑。”

被人這麼直說,庫斯拉也不生氣。

而且,師傅腰間還掛著一把巨大的柴刀,旁邊的工匠也是如此。

這與其說是威嚇,不如說是不安的表現。

“我被商會趕了出來,正喬裝成工匠漫無目的地四處旅行。而這位則是監視我的人,這麼說明白嗎?”

事先准備很重要,想好的說辭流利地蹦了出來。

“唔……這只呆頭鵝看起來確實不像什麼窮鬼。”

庫斯拉不禁在心里松了口氣,還好威蘭不在。別說威蘭,菲尼希絲在的話也一定會笑話自己。

“藥材商把你們事都告訴了我這只呆頭鵝,求我把這玩意帶給你們。”

庫斯拉把信遞過去,師傅只是瞥了一眼並沒有馬上結果。

正當庫斯拉疑惑“怎麼了”的時候,旁邊的年輕工匠伸出接過了信。

“失禮了。”

這工匠倒是跟師傅不一樣,頗有禮數。看起來也挺耿直的,像是伊莉涅會喜歡的那種可靠型工匠。

“……是海倫娜小姐的字。她說城里人就要襲擊這里了,讓我們快逃……”

“哦呵。”

師傅似乎不識字,大概是為了掩飾窘態,他一直像看敵人一樣死死地瞪著庫斯拉。

“他們什麼時候進攻?”

“這上面沒寫……”

兩人說完都看向庫斯拉。

“沒寫就是不知道吧。她大概是偷聽了大人們的集會,察覺出他們要動手了吧。要是城里的人知道她吃里扒外,看到會直接以叛逆罪送她上絞刑台。這小姑娘真的好膽量呐。”

“唔……我們對她的感謝實在無以言表……可是為什麼是海倫娜小姐送的信?而不是店主羅茲?我們還以為會是羅茲傳的消息……”

看來玻璃匠和藥材商之間如今依舊保持著深深的聯系。藥材鋪的草藥大概就是玻璃匠提供的吧。

師傅轉頭看向年輕工匠。

年輕工匠似乎明白了什麼,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唔?怎麼回事?”

師傅統率眾多血氣方剛的工匠,眼力自然不可小覷。他們工作之余,還必須得管束徒弟,看他們有沒有偷東西、順水摸魚、偷懶等。

只是,青年沒有開口。

反而是庫斯拉說了。

“應該是禮物吧。”

“禮物?”

師傅轉動粗大的脖子,發出咔嚓一聲。

“小姑娘眼神好像不太好,于是這里的一個工匠就送了她一只眼鏡。她好像陷得挺深的。真是個造孽的情郎呐。”

庫斯拉看出了送眼鏡的肯定是眼前這個青年,于是便出言諷刺。

“里希德,這事是你做的?”

被喚作里希德的青年見師傅這麼問了,只好放棄似地低下了頭。

不過,他並沒有繼續沉默。

“我利用睡前的時間……用碎片……”

師傅聽到他的解釋先是一愣,然後臉上漸漸地泛起一絲苦笑。

“這事你說出來不就好了。你想用碎片做多少眼鏡都無所謂。問題是啊。”

師傅深深地吸了口氣,再吐出。

“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你們倆無法跨越城市的牆。”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向困難的人伸出援手倒是沒什麼。可就算是狗,你給它喂食它也會親近你。你若無法帶她走,就不要做這種事。我們和城里人是不會有交集的。不要做夢,也不要給對方夢。不然,你腳下會開出一個大洞,把你扯進去的。”

庫斯拉聽到師傅的說辭後,嘴角不禁泛起一絲諷刺的微笑。看來玻璃匠比城里的工匠更像煉金術師。想到這兒,他頓時覺得這青年或許也並非那麼可靠。

不知出于怎樣的契機,這青年令海倫娜那樣老實的孩子對他愛得死心塌地。他人看起來倒是挺正經的,送眼鏡的事大概也是原因之一。除此之外,他平時應該也沒少關心海倫娜。

不知道里希德是出于愛慕才對海倫娜如此溫柔,還是即便沒有愛上她也還是這麼做了。不管怎樣,他都無疑是干了件蠢事。

“不過,難得危險來臨時,小狗還懂得吠兩聲通知你們。你們就好好利用一下吧?”

師傅聞言似乎還想再對青年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轉過頭來,對庫斯拉說道:

“你說的沒錯。而且我們也得感謝你冒險把信送出成來。謝謝了。”

師傅彎腰低頭,雙手貼到膝上,行了一禮。

教會的祭司說玻璃匠們都是森林中魔女的手下,但看師傅這干脆的態度,明顯與祭司形容的形象大相徑庭。

“你們穿過森林走來肯定累了吧。這里雖簡陋,但取個暖喝杯酒還是能提供的。”

師傅說完便帶頭往廣場走去,庫斯拉沒怎麼猶豫就跟上了。

因海倫娜的事情被訓斥的里希德仍一臉茫然地站在原地,看起來既像是在責備不中用的自己,又像是在擔心海倫娜。庫斯拉從他跟前走過時本想對他說些什麼的,但他一直都低著頭,沒給庫斯拉機會。

身體倒是長得像大人了,可內里估計還是個青澀少年。

庫斯拉無言地走開,朝走在前面的師傅搭話道:

“城里的人似乎相當記恨這里的工匠啊。”

“嗯?”

“但我沒想到你們會在這里如此胡來。”

師傅似乎笑了笑。

“我們的工作量可不是我們自己定的。我們不給雅棕納稅,也不必給其他地方納稅。”

“那火紅的胃袋是在為別人的食欲服務嗎?”

庫斯拉看著廣場正中熊熊燃燒的火爐問道,師傅也瞥了那邊一眼,歎了口氣。

“我們從南方的艾利奧露皇國貴族那里拿到了特權。距離一遠,那些老爺們就看不到我們的辛勞,只會設法把我們壓榨乾淨。”

“哼……”

庫斯拉走著走著就被工匠們訓練有素的動作吸引住了。他甚至都想要一兩個人到自己工房打下手了。這時,他看到幾個工人正小心翼翼地搬動一塊大玻璃板,不禁有點疑惑。

“可是,為什麼要特意在這里生產又重又易碎的玻璃再運到南方?你不覺得奇怪嗎?”

密探說出了庫斯拉心中的疑問。庫斯拉倒只是出于好奇想問,而密探則是需要了解此地的狀況,這是他們的工作。

“玻璃不是運往南方的。南方有南方的玻璃匠。我們的玻璃是賣給北方人的。”

“北方?”

在庫斯拉提問時,一行人正好到達房子前。

師傅掀起門口掛著的簾子,請庫斯拉兩人進去。

這里似乎是工匠們吃飯、打通鋪的地方。房間內沒有任何的擋板分割,只在中間放了只暖爐,屋頂也很高。如今工匠們全都出去干活了,房間顯得分外空曠。

暖爐底部有一層白灰,炭火在上面閃爍著紅色的光芒。

師傅隨意地丟了些木柴進去,然後給一臉沮喪的里希德使了個眼色,讓他去取酒來。

“雅棕的家伙之所以視我們為敵人有幾個理由。其實不僅是雅棕。我們這幾年走了不少地方,建立這樣的煉制場工作,可是每次都會遭到附近城市記恨。”

越聽越像煉金術師。

“一個是柴的問題。這附近又沒法開采泥炭,所以我們的工作給雅棕造成了不小的麻煩。這點我們也心知肚明。”

“另一個問題是玻璃的交付地吧。”

在庫斯拉說話的時候,里希德拿著裝有酒的壇子和杯進來了。

師傅接過酒後便讓里希德繼續回去工作。里希德似乎真的很在意海倫娜,瞬間猶豫了一下想向庫斯拉詢問,但在師傅嚴厲的一瞪之下,還是乖乖地低下了頭。只會他沒在磨蹭,靜靜地出去工作了。絕不允許有個人自由,這是工匠工房里常見的一幕。加上玻璃匠在此地處境危險,就更需要委屈自己顧全大局了。跨越城牆的戀愛是絕不允許的。

里希德看起一本正經,所以他應該很明白這些道理。然而他還是一時鬼迷了心竅與海倫娜來往。又或者說,正是因為他認真的性格,所以才會對海倫娜如此關心。

將這份感情歸咎于不成熟,經驗不足,意志薄弱,再割舍掉是件很簡單的事。然而現在,就連庫斯拉都不會接受這種說法。這自然是菲尼希絲的功勞。

而且,里希德現在正拼命約束自己,使自己的行為看起來更像一個玻璃匠。所以庫斯拉不會輕視他。庫斯拉心中罕見地泛起了同情。

如今他已知道,不論你再怎麼管束自己,都逃不過被愛情俘虜的命運。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而你能否自由地追求對方,則完全取決你的運氣。與生俱來的職業無法輕易改變,可以像煉金術師般任性妄為的工作更是沒有。庫斯拉固然很有才華,可他能遇到菲尼希絲靠的全是運氣,這是事實。像里希德這樣的工匠會敢于辭掉工作去追求海倫娜嗎?去問一下就知道。不過這事實在不現實,畢竟一辭職吃飯就成問題了,其他的麻煩也會接踵而至。

與他人比較,更能看清自己的處境。看來正如菲尼希絲說的那樣,幸運比想象中的要多。

庫斯拉想著心事,拿起里希德送來的酒喝了一口便皺起了眉頭。這酒酸得可怕。就連冷靜沉著的密探都被無情地嗆到了。

酒的味道也好不到哪去,不臭,但卻有一股奇怪的藥草味。庫斯拉想起以前喝過的那種傳言是魔女喝的苦艾酒。

“唔,這酒果然不適合拿來待客麼……抱歉了,我們沒時間去買葡萄酒。加上與城市斷絕了來往,也無法購入小麥釀酒。我們的酒都用森林里的果實和香草釀的。這集結實在找不到什麼好東西。

看來這里的生活相當艱苦。一大群人要在城外維生科不容易。

“貴族老爺可利用我們掙了不少錢。城里的人還以為我們從中撈了不少好處。”

密探大概被這酒嚇得夠嗆,把杯子放得遠遠的。但庫斯拉卻出奇地喜歡,又喝了一口。這酒果然不能喝,感覺那種刺激會讓人上癮。

“你們是用玻璃換取北方的產物?”

師傅點了點頭。

“從這兒再往北,燃料的問題可是關乎生死,所以他們不會浪費木柴來生產玻璃這種奢侈品。但北方的天空又整日都陰沉沉的,可以為家里帶來一點陽光的玻璃都是寶物。這里可以說是往北方供給的最前線。而南方人普遍喜歡北方的皮毛和琥珀。我們就負責與北方交換這些物資。”

“原來如此。雅棕正好也是南北交易的中轉站,依靠貿易才得以發展,所以你們跟雅棕就起沖突了。”

密探插嘴道,師傅點了點頭。

“我們在其他地方建煉制場時,與周邊城市的利害沖突都不會嚴重到這地步……在雅棕人的眼里我們就無異于吸血的螞蝗。從森林里吸取木柴,從城市吸取貿易。被討厭也是理所當然的。”

正因為,雅棕人才不惜使用武力也要將他們趕盡殺絕。

“但是,這里是森林的深處了吧,看你說話毫無顧忌的,周圍應該沒有貴族派來的監工監吧。”

“說是給我們工作的自由?”

師傅說完,露出了疲憊的笑容。

“你們沒感覺這里有什麼奇怪的嗎?”

“嗯?”

庫斯拉環視了一下四周,只能看到散落木造房子。房子外形有點像旅館,與旅館不同的是房子牆上立著在各種森林中生活用的工具,橫梁上掛著野兔肉、鳥肉。

“看不到女人啊。”

“沒錯。”

“當人質了嗎?”

密探由于工作關系,對這方面的事異常敏銳。

“人在沒人監視的地方就容易做壞事。所以,正如你所說,女人都去做人質了。只要我們稍有異動,我們的妻子、女兒就會慘遭不測。但沒有女人在也有好處。”


“沒有比狼還要敏銳的監工。”

師傅聞言哈哈一笑。

“這是其一。在城里人的眼中有沒有女人這點很重要。他們覺得森林中的女人都是不詳的存在。”

庫斯拉想起來雅棕之後多次聽到的那個單詞。

“森林中的魔女嗎?”

“沒錯,雅棕人一直在積極地尋找驅逐我們的借口。即便在對立沒有如此嚴重的城市,情況也差不多。他們總想消滅在森林中進行奇怪工作的家伙。而魔女的故事就是一個很好的借口。所以啊,我雖然也知道這環境對年輕人來說是苦了點……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師傅說著看向了煉制場那邊。在這里雖然看不到那邊的人,看庫斯拉還是馬上明白到他想看的是誰。

“我們跟城市姑娘是絕不可能在一起的,不然只會落得不幸。”

“可是,讓可燃物靠近篝火也是不對的吧。”

這里的人雖然不是威蘭,但也總有人會吸引到女人吧。防止火災最好的辦法就是遠離火種。

師傅誇張地聳了聳肩。

“我們與藥材商的交易往來都進行好幾代了。我們與藥材商互相幫助,我們收集他們所需的藥材,他們給我們從城里帶來所需的物資。例如生產玻璃所需的鉗子,以及修理鉗子的工具。如果是我們自己出面,就算再三懇求,鐵匠也不會賣我們。我們都不是魔女,沒法使用魔法,也不可能只生活在森林之中。誰都會向往那充滿誘惑的城市。本以為那家伙肯定也懂這些道理……”

師傅剛才雖不分青紅皂白地否定了里希德的感情,但他其實也並非毫無人情味。

這大概就是身不由己的人調整情緒的做法吧。

“你們也是多虧于此才得知到有危險,可見戀愛也不一定是壞事嘛。”

若威蘭或伊莉涅在場,肯定會笑庫斯拉這是在為自己辯解。

“這是件危險的事,而且也會使海倫娜小姐陷入痛苦。把這封信交給別人肯定很需要勇氣。”

確實,海倫娜在把信交給庫斯拉時可是猶豫了很久,最後看起來像是自暴自棄一樣。

當時她身上散發著一股走投無路者特有的氣息:若不這樣做,自己肯定會後悔一輩子。

這也是促使庫斯拉摻和此事的理由之一。

這種痛苦讓他感覺非常親近。

“可是。”

庫斯拉掃了眼房子內部,說道:

“既然危險要來,你們應該准備馬上走人吧。這收拾起來挺麻煩的啊。”

廣場上還有三座熊熊燃燒的火爐,四周還有好幾間類似的木房子,此外還有塊小農田。幾乎可以說是一條小村子了。

“房子和爐就留在這兒了。問題其他被砍伐過的山頭還沒恢複過來,我們暫時還沒什麼好去處。”

師傅再度看向那封信,皺起了眉頭。

“可是,城里的那些人真的統一意見了嗎?”

看來他還對信的內容持懷疑態度。

“感覺他們是真的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我去教會祈禱時,祭司直接就詛咒你們了。”

“那個祭司啊……他可是個棘手的家伙。他計劃在雅棕大肆清洗異教徒,增加實績以登上主教的寶座。為此他一直渴望站到雅棕的政治中心。所以總是在尋找攻擊我們的理由。”

“外敵是團結內部的良藥啊。”

若想盡快取得令人注目的實績,解決城市發生的大問題是最好的辦法。

“不過,我們之前一直都設法與周邊的城市維持著關系,不至于撕破臉皮……可這次卻超出了界限……”

世事的無常總在嘲弄人們無謂的努力。

而且,生活得越是謹小慎微的人越是容易被卷入麻煩之中。

“我們只能調整優先順序采取行動了……麼。”

師傅獨自閉上眼,皺起眉頭,眉間的皺褶深得似乎能夾住錘柄。他呻吟一聲,說道:

“抱歉了,旅行者,能求你幫個忙嗎?“

“……我可是一只呆頭鵝,即便如此也沒關系嗎?”

“工匠都是呆頭鵝,一心只想著干活。”

看來這師傅也不壞嘛,庫斯拉聳了聳肩,回答說:

“看內容是什麼吧。”

“我想請你幫忙送封信。”

從師傅的表情可以猜得出信的內容肯德不是什麼好事。

唯有謹慎與膽大經過長年累月的融合才能得出這樣的表情。

“還是要視內容而定。”

“城里人認得我們全部人的長相。既然如今形勢險惡,我們自然不可能再到城里去。拜托經常進出城市的人也同樣太過危險。”

庫斯拉聳了聳肩,仿佛在說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密探同樣不為所動,他大概認為衡量過利益與危險後再做決定也不遲。

庫斯拉催促師傅繼續說下去。

“我不想冒險,當然,報酬能令我滿意的話,也不是沒商量。”

師傅睜大了一只眼,看著庫斯拉。

“報酬麼……我們沒錢,但有成堆的玻璃。你們是商人吧?把玻璃賣掉應該能賺不少路費。”

“很不巧,我們不缺錢。”

唔,師傅呻吟了一聲。

當然,這並非是庫斯拉有意回敬師傅之前的嘲諷。

“我也沒收那只叫海倫娜的小狗的錢。我也不是在同情你們的處境。”

“那是?”

“作為旅行的消遣,我想聽一下有關傳說中的灰的事。聽說你們是傳說的根源,于是我就想,你們應該知道些什麼。”

在正常情況下,向一群生活在森林與世隔絕的家伙打聽他們的隱秘明顯是不明智的。因此,就應該在能出手的時候出手。

庫斯拉甫一開口,師傅便用那雙黑色的眼珠子凝視著他。那是在危機四伏的森林中生活的人所特有的、不知畏懼的眼神。

庫斯拉自然是毫無退縮的與之對視。

隨後,師傅開口了。

“你,是煉金術師吧?”

庫斯拉沒有慌,也沒怎麼吃驚。他並沒有在疑惑自己為什麼會暴露,反而是有點高興,對方居然注意到了。

“我碰到過好幾個跟你一樣的家伙。”

辯解?那大概沒用吧。

庫斯拉不自在地撓了撓頭,哼了一聲。

“可疑的根源就是這里麼。你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舉止也從容淡定,活像一個死人。這是舍生忘死地迷戀某種事物的人特有的氣質。”

庫斯拉縮了縮脖子,仿佛在說你講的沒錯。

旁邊的密探忍不住朝庫斯拉投來斥責的眼神。

“不過,”師傅說道:“你並不是城里人的走狗吧?”

“我可沒辦法證明。”

“沒那個必要。我知道你這種人不會摻和城里無聊的權力斗爭。再說,在你把海倫娜小姐的信帶到時我就覺得不妥了。感覺你根本不在乎我們欠你的恩情。因此,你來這里應該是真心想打聽灰的事。工匠可絕對干不出這種蠢事。”

庫斯拉的心情略微妙,感覺既像是被稱贊,又像是損了。不過,這也不壞。

“當然,我說在旅行這點不假。來這里也確實是為了打聽灰的事。我在教會聽完雅棕誕生的故事後,就去藥材鋪了,從那只小狗口中問到了線索。她說灰是真的,這里的工匠畢生都在探尋那種灰。”

“那是我們祖父那輩的事了!真是工匠的恥辱!”

看來師傅一點都沒打算隱瞞。

庫斯拉忍不住側目瞟了密探一眼,密探沖他聳了聳肩。

“不過,他們的努力全都是徒勞。那種玩意怎麼可能存在。”

師傅目光銳利地看向庫斯拉。

“如果只是單純聽到傳說,我也肯定會想到火山。但祖父他們留下的故事與火山爆發完全無關。”

“那,真的能培育出金銀?”

“那怎麼可能。這也不過是個比喻。”

師傅斬釘截鐵地說道。

“既然你想聽灰的事,我就告訴你吧。這灰是生產玻璃時用的東西。在如今,加入灰使矽石的熔點下降,提升玻璃的質量是很常見的事。因此,工匠們平時也會尋找最有效率的灰。這就是我們草藥知識的來源。而在祖父他們的故事里出現的灰是指最出類拔萃的灰。祖父他們當年看到情形只能用奇跡來形容。他們說,夏天日照的溫度就足以令矽石融化,而且能做出像水晶一樣的玻璃,幾乎不用耗費生命燃料就能像魔法般做出美麗的玻璃。這豈不是成了點石成金的煉金術師。傳說我們的曾祖父,祖父就是用這種玻璃掙了大錢,建起了雅棕。”

“哈?”

庫斯拉忍不住反問了一聲。

“這城市,是你們建的?”

“沒錯。現在城里那群家伙住在我們先輩建立的城市里,卻將我們趕走。真是厚顏無恥。”

師傅罵了句後繼續說道:

“然而,我們的工作本來就是挖出石頭,燒盡木頭後就遷徙到別的地方去,不斷地循環往複。據說我們祖先也是被趕出原來的居住地,才來到北方的。真是因果循環。我們之所以能勉強在這里紮根,全賴當年我們的父親參與了討伐異教徒的戰爭,還從擁有這片的土地的貴族手里拿到了特權。”

城市里沒有自由,外面也沒有自由。

師傅用力地捋了捋頭發,歎息一聲。

“可惜這特權也如風中殘燭。都怪之前的騷亂。這也跟我的求情有關。”

庫斯拉的關注點完全不在這些政治相關的事情上。師傅的話證明了傳說中灰處在迷信與真實之間,讓他感到無以言喻地興奮。雖然工匠們最後還是沒能再做出這種灰,但這並不重要。城市確實是靠著傳說中的灰爺才建立起來的。“失傳的技術”與“根本不存在的技術”是兩碼事。

正當庫斯拉陷入沉思時,沉浸于現實的師傅恨恨地說道:

“抓有我們弱點的貴族來命令了。”

師傅重重地歎了口氣,仿佛在說饒了我吧。

“他說想要我們祖父留下的知識。”

“……知識?傳說中的灰相關的知識?”

仍處于亢奮的庫斯拉露出貪婪的目光,反問道。

師傅苦笑一下說道:

“你病得挺重的啊。不過,貴族要的不是灰,而是副產品。”

庫斯拉自嘲似地倒吸了一口氣,師傅似乎對他的反應很滿意,繼續說道:

“祖父他們把試驗的結果都整理記錄在了一本秘笈上。這秘笈我們拿著也沒用,再加上那東西實在太過邪乎,我們也沒敢帶在身邊。萬一深陷進去被認定為異端就糟糕了。”

庫斯拉被激起了莫大的興趣,催促似地揚了揚下巴。

師傅用力地撓了撓頭,繼續說道:

“只是,我們也不能丟掉這些知識。畢竟都是祖父他們的辛勞結晶。于是,從父親那代開始,我們就一直把秘笈存放在藥材商那兒。藥材鋪很適合藏些邪乎的東西。不過,現在我們跟雅棕起了紛爭,城里人還想干掉我們。”

哼,師傅發出一聲如牛般的喘息。

“城里人認得我們所有人。我們貿然進城肯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庫斯拉環視了一下,玻璃匠大概有二十到三十個。

“但我們也不能請城里的人幫忙。雖然不知道你是從哪來的煉金術師……可有一點,我隱約能看出來。”

“什麼?”

“你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庫斯拉笑了,因為他感覺到這是在稱贊他。

“報酬就是那本秘笈的內容。隨便你翻閱。雖然里面的內容是用暗號寫成的,不過你應該能解讀吧。”

報酬令人很意外,但密探還是忍不住插嘴了。

“為什麼突然做提出這樣的請求?”

他們與只要能得到寶貴知識、其他一切都無所謂的煉金術師不同。

師傅苦著臉說道:

“貴族發起火來非同小可。要是不把秘笈交給他,他就會回收賜予我們的特權。我們必須要有這份特權。即便被趕出這里,我們也能在其他受特權保護的地方繼續工作。若沒有了這一特權,我們就沒法生存。我們想在城里人大舉進攻之前把秘笈拿回。”

庫斯拉輕輕地揚起下巴,悠然地問道:

“秘笈里記載的東西比灰還厲害?”

庫斯拉在近似于嗜虐欲的情感驅動下,做出了提問。

當然,他也不想為了些無聊的知識去當危險的傳話人。

“……這個我們也不知道。它的價值因人而異。不過,它也確實是相當難獲得的知識。瘋狂探求灰的祖父他們在難以置信地執著試驗的過程中,發現了這些知識。”

威蘭說過生產玻璃是很無趣的事。他的意思大概是指生產玻璃在技術層面上沒什麼東西能引起煉金術師的興趣。

這些知識是在玻璃匠追求灰的過程中發現的,而且還保存在藥材商那里,恐怕那是灰的來源——植物方面的知識吧。

“上面到底寫的啥?”

粗壯如熊的師傅聽到庫斯拉的問題後,如熊吼般說道:

“催情藥。”

眼前的男人是世上與這單詞最格格不入的人。

也因此,庫斯拉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

“怎麼樣?看貴族那志在必得的態度……就知道它多有效果了。據說在祖父那代這藥還用過幾次。畢竟貴族的戰場就是荒野與大床。”

這並非道聽途說,也非幻想,而是鍾情于灰的人不斷試驗得到的知識。若能得到催情藥的配方,冒險帶信進城也無妨。

“我無法拒絕。”

庫斯拉一答應,師傅便禮貌地低頭一禮,如何把里希德喊進來寫信。

看這樣子,師傅是在刻意培養里希德,希望他能繼承祖先的事業,引領工匠們繼續向前。之前派他城市與藥材商溝通,大概也是磨礪堅韌性格,培養與外界交涉能力的環節之一。

只是,里希德的臉上還殘留著少年的青澀。信寫完後交到師傅手中,再由師傅托付給庫斯拉。里希德站在後面看著這一幕時,幾次想要開口。

海倫娜還好嗎?

他在拼命地忍耐,他知道師傅很看重自己,也想回應師傅的期待。最後,似乎是他的自制力獲得了勝利,他始終都閉著嘴,看到庫斯拉接過信後,便自動回到工作崗位上去了。

師傅看著他這樣子,有點同情地說道:

“我們一旦離開就幾年不會再回來。或者說,發生了這種事,沒過個十年我們都回不來。正如你所說,離開火之後過一陣子感情就會燒光,再放一放大概就會冷卻了。”

師傅在將信交給庫斯拉的同時,也給他講了句現實的道理。庫斯拉什麼都沒說,師傅的話沒錯。曾丟棄的事物正因無法再次得到才顯得彌足珍貴。

庫斯拉想到這,突然覺得錯了。這世上,能追求自己的抹大拉的人只限于煉金術師、一部分權力者,以及惡棍無賴。除此之外的大多數人都只能選擇妥協。

庫斯拉最後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玻璃匠的村落。

“還真是可遇不可求的東西啊。”

在回去的路上,密探先開口了。

他應該不是那種耐不住沉默沒話找話說的人,課即便如此,他還是想開口。

“確實是意外的收獲。”

馬蹄聲響了三下之後,密探才回答說:

“催情藥嗎?”

“不是,我說的是灰。”

傳說絕非火山爆發的比喻,而是可以觸摸到的實體物。

玻璃的生產受燃料的多寡制約,如何節省燃料一直都是工匠們代代相傳的寶貴知識。

若這里真存在一種灰,能使矽石在太陽直射的溫度下便融化,並能造出水晶般的玻璃,庫斯拉無異于是找到了點石成金方法,到達傳說中煉金術師的巔峰。

同時,師傅的話還揭示了另一個事實。


玻璃匠們並不是靠自己的能力發現那種灰的,而是有“某人”把那種灰交給了他們。

庫斯拉確認時得到了師傅肯定的回答。

“沒錯。據說在雅棕建立前,這里還是一片村落的時候,有一群流浪而來的神奇家伙把灰給了我們的祖先。至于那些家伙是否從天而降我就不知道了。”

此時已經沒什麼好吃驚的了,只是在心中的某個思考正逐漸成型。

“那群神奇的家伙說,這是產生金銀時出現的灰。盡管拿去用吧。聽祖父說,那些人是從沙漠來的。”

他們是與菲尼希絲一樣的異形者,正是他們將遙遠的東方沙漠的知識帶到此地。

那位名叫科雷多•阿布雷亞的異端審判官正是認為他們可能留下了足以與龍匹敵的知識,才一路追尋而來。

“你是認為若那位異端審判官閣下留有什麼發現的話,應該就是灰?”

庫斯拉聽到密探的提問後,先是沉默了一會兒,再點頭。

“你不這樣認為嗎?”

密探聞言並未回答。

正當庫斯拉以為他是出于職守,無意作答時,他卻意外地開口了。

“灰的事太過荒唐無稽了。”

庫斯拉很理解他的想法。

“催情藥不也是荒唐無稽嗎?”

大概大部分男人都渴望得到催情藥,說不定女人也一樣。

實際上,打著有催情藥效的旗號大賣的藥品多不勝數。這其中真正有效的又有多少呢?

“因為它確實存在。”

密探斷言道。

“我見過幾次別人使用。”

“……反正都是些宮廷詭計的秘聞吧?對那些家伙來說,若無其事地跟討厭的人睡根本不是問題。”

密探聞言不禁睜大眼看著庫斯拉,他不是要說服庫斯拉,而只是單純想告訴庫斯拉自己看到過。

“那真是欲血沸騰的一夜。我看到服了藥的人即便面對自己憎恨的人,也生不起反抗的念頭,只能乖乖屈服。我不覺得這是什麼犧牲色相委曲求全。明明打心底里討厭對方,卻還是任對方擺布。這不可思議的場景只能說是魔法了。”

庫斯拉不覺得他在撒謊,他也沒有撒謊的理由。

密探肯定以為躲在隔層里看到的一幕是魔女的幻影。

“若能自由地使用這種魔法,不就無異于點石成金麼。若論危險度,或許沒有比催情藥更可怕的了。”

愛情是一種瘋狂。

而在政治上,一時瘋狂做出的決定足以引來終結。

“貴族催促玻璃匠交出催情藥配方就是出于這種理由。”

“哼?”

“政治聯姻歸根結底只有兩種理由。”

密探露出職業性的眼神盯著前方.

“結盟,或者和解嗎?”

“那個手握玻璃匠人質的貴族……肯定是拼命地想達成這兩個目的之一。”

“在這場騷亂白熱化之時。”

庫斯拉輕輕眯起眼。

“正因為騷亂處于白熱化,不是嗎?”

需要催情藥的是位于萊特里亞南側的艾利奧露皇國的大貴族。艾利奧露皇國幅員遼闊,對騎士團的態度也是若即若離,在此次戰亂中它也選擇了旁觀。

一看便知,旁觀者是維持因騷亂而扭曲的權力分布的平衡所必需的。但旁觀者也絕做不到徹底置身事外。

因此,旁觀者也常遭受到各方的質疑與遷怒。

“希望是我想多了……”

密探說完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庫斯拉瞥了眼密探,輕輕地聳了聳肩。他與密探的興趣大相徑庭。在師傅講述玻璃匠與城市的關系時,插嘴表示關心的也是密探。

庫斯拉更關心阿布雷亞留下的東西。他不覺得阿布雷亞發現的是催情藥。誠然,在密探眼中催情藥更加現實,輕易就能想象出它的用處與威脅。在某種意義上,它是已知事物。

反觀灰的傳說,實在太過荒唐無稽。若那是現實,世界的常識都有可能被顛覆,光這樣就足以讓人期待了。最重要一點,阿布雷亞一直在尋找的並非單純的罕見知識,而是古代民留下的技術。

阿布雷亞簽名認證的東西不是催情藥,而是傳說。

天使從天而降,在大地上召喚太陽,撒下灰培育出金銀。這傳說里提及的事物只要實現一樣便足以徹底改變世界的構造。

當然,這事還有懸念。

傳說中最現實的灰,已經有專業的工匠不惜耗費一代,甚至是兩代人的一生去不停地探索。他們的探索有多執著?從催情藥都只是試驗的副產品便可推測得出。

結果他們還是沒找到。

那麼,阿布雷亞的簽名難道單純只是工作的一環,傳說其實另有所指嗎?

庫斯拉雖然在左思右想,但他的基本方針依舊沒變。

將師傅交托的信交給藥材商,拿到秘傳藥方,確認內容後再交給玻璃匠。只要不被城里人發現,便能平安地得到催情藥的配方。至于玻璃匠們之後的命運他就不管了。

想到這兒,那個開始習慣抹殺自我的里希德,與悍不畏死地把信托付給自己的海倫娜的身影瞬間在腦海中閃過。但也只是一閃而過,畢竟都與己無關。

之後,庫斯拉和密探一路無話。

“馬上就去收秘笈?”

兩人勉強在日落前走出森林,但入城時天已經黑了。庫斯拉本擔心自己在城門檢查時會被懷疑,不過在如今的騷亂中,傭兵、騎士團的人、或者是貪婪的商人絡繹不絕地進出城門。庫斯拉混在當中也不是那麼顯眼。

“店主名字叫啥來著?這事不是一個見習的學徒能負責的。我可不想搞錯了。”

“玻璃匠說過店主叫羅茲。看起來像個名人,在稅務賬本上應該留有名字。不過他們店好像沒有學徒,應該不會搞錯。”

“羅茲麼,真是個相當優雅的名字。”

“查一下族譜,說不好是土生土長的異教徒。”

外來人即便穿上異教徒特有的暗色長袍,拿起帶瘤的手杖,身上也肯定會留有過去的痕跡。

“需要我跟去嗎?”

庫斯拉意外地聽出這只是句玩笑。

“不需要了。”

密探輕笑一聲,在十字路口與庫斯拉分別。

大路聯通南北,由于是流動人口眾多的城市,路邊的酒館與旅店都還點著燈營業。不過,如今燃料價格高漲,燈油用的幾乎都是守脂,燈光非常弱。只有豪華的旅館或建築才燒得起木柴篝火。

在沒有月光的夜晚,獸脂微弱的燈光無法完全驅散黑暗,四周如夢境般昏昏沉沉。路上的行人走起路來都安安靜靜的,仿佛生怕把燈光驚滅了。就連傭兵也都是嗤嗤地輕聲低笑。氣氛正好適合去收取催情藥這種魔女的知識。

藥材鋪大門緊閉,但三樓的居住層還透著微弱的燈光。未免引人注意惹來麻煩,庫斯拉繞道店後的小巷。巷子里寂靜無聲,只有一只貓橫穿而過。庫斯拉毫不猶豫地敲響了藥材鋪的後門。由于怕被誤認為是要飯的,庫斯拉敲得相當急促。城里正為玻璃匠的事鬧翻了天,敲急點里面的人應該就會想到這茬,出來開門。

一如所料,三樓的窗稍稍打開了,大概是為了不暴露長相吧,不過煉金術師工作都是不分晝夜的,庫斯拉的雙眼清晰地捕捉到了一張皺起眉頭、看似不悅的臉。

那張臉圓滾滾的,唇上還留有胡子,一看便知不可能是海倫娜。

“我是受人所托送信來的。”

庫斯拉看向窗戶,壓低著聲喊道。店主羅茲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

“與你利害相關的人送來的信。”

庫斯拉說完,若有深意地舉起在玻璃匠煉制場撿來的玻璃碎片。

羅茲臉色驟變,點了點頭關上了窗戶。

沒多久,後門的窺視孔就打開了。

“這麼晚才來找你實在抱歉。白天我們一直在開會。現在的時勢似乎也由不得我從容解釋了。”

“你,你是什麼人?我沒在城里見過你。他們真的把信交給你了麼。”

“我是個旅行者。至于旅行詳情就不足為外人道了……我在森林里受工匠們所托,我對城里燃料的事情沒多大興趣……但我插手此事有自己的理由。”

從窺視孔投來的視線一直努力保持威嚇,並審視著庫斯拉,但其中並無惡意。畢竟他就是那個像小狗一樣的海倫娜的父親,人自然壞不到哪里去。

“是麼…那,信……”

“我可不是跑腿的小孩子。還有幾件事要告訴你。”

即便是庫斯拉也不想在時候被人撞見,卷進城市麻煩的政治斗爭之中。

“……明白了。”

羅茲關上窺視孔,打開了門鎖。

們一打開,便看到一個與其名字極不相稱的矮胖中年男人站在門口。

羅茲拿起放在門邊的燭台,朝店里面走去。

“居然用蜜蠟,看來店的生意不錯。”

庫斯拉看到燭台上的燈光後,說道。

“獸脂的煙和味道太重了,不適合我們家的店。蜜蠟雖然貴,可也沒辦法。”

“原來如此。”

入夜之後,店鋪自然變得安靜,可庫斯拉感覺里面飄蕩的藥材氣味也變淡了。

或許是寄宿在草藥里的精靈們都沉睡了。

“好了,這封就是信。玻璃匠的師傅給你的。”

羅茲從庫斯拉手中接過信,嘴角的胡子抖動了一下。

“麻煩的時期收到了麻煩的家伙來信吧。”

羅茲聽到庫斯拉的戲弄,忍不住撅起了嘴。他看起軟弱,但內里應該是個很認真的人,正適合在城里經營店鋪。這樣的人肯定很受鄰里的信賴。

“我知道最近圍繞著燃料的事,城里人與玻璃匠的爭執越發升級了。我也理解你盡量不想與他們接觸的想法。但問題似乎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嚴重。那些家伙進不了城,就只好請我代勞了。”

羅茲聞言,目光閃爍了一陣後,詫異地看著庫斯拉。那雙眼仿佛對不准焦點般游移不定,大概是看不出庫斯拉到底是何方神聖吧。

“我在騎士團里有人。住的旅館也是騎士團名下的。不過我並不屬于騎士團。我從尼伯龍根來,與騎士團算是各取所需的關系。”

羅茲聽到這番話後總算有點理解了。在戰亂期間,總有各色各樣的人會去依傍權力。

羅茲像坦白罪狀般說道:

“……戰亂開始之後,城里的形勢就一直在惡化。若跟玻璃匠們保持聯系說不定會謠傳是他們的同伙……那時候就麻煩了。”

“確實.城市就是麻煩。”

“謝謝你幫忙送信和傳話。其實,只要能溝通上就能解決很多問題。”

確實很像一個老好人說的話。

只是,庫斯拉無意插話打趣,而是催促他快點看信。

“雖然我很討厭這種觀點,但也不得不說,真是世事弄人。工匠們面臨喪失特權的危機,于是向你求助來了。”

“嗯?可,是……我能做到的事情很有限……就連保護世代交好的他們都做不到。光是拖延會議就已經讓我心力交瘁了。”

看來羅茲一直在城市會議上維持良好市民形象的同時。盡量保護工匠們。可看他臉上表現出來的自責與無力,就知道事情進展得不順利。

“放心,他們不是叫你說服城里人。他們只想收回先祖留給後世的‘那東西’。”

“那東西?那是……啊!”

羅茲打開信後,下意識地捂住了最。

“聽說上一輩工匠把秘笈留在了這里,他們請我來幫忙收回。”

庫斯拉絲毫不敢大意地盯著羅茲。雖然店里燭火昏暗,可只要羅茲敢有所隱瞞,他都能一眼看出。

雖然庫斯拉在摩拳擦掌,可羅茲並未表現出什麼異常,他來回地看了幾遍信的內容後,像要慢慢消化似地閉上了眼。

“明白了。”

他回答得很干脆。

“居然不拒絕啊。”

羅茲聞言睜開眼,尷尬地笑了笑。

“我覺得知識就應該交給有需要的人。既然他們有需要,那當然就該給他們。再說,這秘方本來就是他們祖先發現的東西。”

“不用我逼問交還是不交,著實讓我松了口氣。”

“哈哈……我平時也頗受他們照顧,所以想盡我所能幫點忙。因此……交接是越快越好吧?”

“看城里人的耐性如何咯。”

羅茲尷尬一笑,點了點頭。

“不過,在我送秘笈期間,城里人會不會有什麼舉動?我可不想在森林里被人追著到處跑。”

羅茲聞言,無力地歎息一聲。

“這個……我不敢斷言,但幾天時間應該是沒問題的。城里的人確實臨時起意要除掉他們,而且也確立了直接進攻的方案,可這並非全部人的意思。”

“哼?”

“臨時起意的是急需燃料的鍛造行會和與之利益沖突的商人。再說,城里還有騎士團在。玻璃匠受貴族的特權保護,而那貴族在艾利奧露皇國中也頗有實力。我們若敢冒犯貴族的特權,不知道騎士團會作何舉動。”

艾利奧露皇國若肯在戰亂中保持中立是最好不過。騎士團肯定會避免貿然刺激他們,以免激起敵意。

“可是,若城市繞繚價格繼續高居不下,最終對城里所有人來說都將是一場災難。特別是現在離春天變暖還有一段時間。有大義名分在,人們或許真的會豁出去大干一場。”

如今只是部分工匠行會與渴望政治權力的祭司在四處煽動,可即便如此,局勢也依舊不容樂觀。只要有關乎城市存亡的大義名分在,騎士團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而且,城里人呵責玻璃匠的行為近似于在找活祭品。由于戰亂,今年有高于往年數倍的人湧入城市,購買各種物資,導致城內物價高漲。玻璃匠確實消耗了大量的木柴,但城市物價高漲絕對不只是他們的錯。正所謂樹大招風,自古以來都是如此。每當這種時候,人們總是精明得要命,馬上就能找出各種莫須有的罪名。”

例如,教會就將玻璃匠們抹黑為魔女的手下。小沖突從來都是如此殘酷。

很多時候,迫害幾乎是毫無正當理由,單純只為發泄情緒。不少人都是無意中被選為了迫害對象。

菲尼希絲就是個好例子,想必大家也都聽膩了。

“我知道這對玻璃匠來說是很沒道理,也很痛苦的事……可世道就是如此。城里和城外是兩個世界,雙方無法互相理解。真是可惜啊。”

羅茲見庫斯拉聽後只是聳聳肩,便無奈地搖了搖頭。

“總之,你先稍等一下。那份秘笈我放到了倉庫里面。”

“嗯嗯。”

庫斯拉答應一聲。他本想在店內等候,誰知羅茲把燭台也拿走了,他也只好跟著走去。

這種商鋪無一例外,都是四處堆滿貨物。

貨物間只留下能讓店主羅茲的大肚子勉強通過的縫隙,走廊兩側箱子堆得高高的,里面放的大概全是草藥,香草。

對店內布局不熟悉的庫斯拉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隨後,庫斯拉突然看到通往二樓的樓梯上出現了一雙玉足,應該是海倫娜的。她大概是關心信的內容吧。

“你知道秘笈的內容嗎?”

兩人在樓梯下穿過,羅茲動手翻弄面對著後巷的倉庫貨物時,沖庫斯拉問道。

“知道。”

羅茲手沒有停下,他看起來並不是很在意庫斯拉的回答。

“既然是師傅托付信件的人,我自然不擔心你會拿去做什麼壞事……”

說著,他回過頭來。

“你看起來也不像是財迷心竅的人,你要的報酬應該是秘笈的內容吧?”

庫斯拉聳聳肩表示肯定。

“雖然你說過在騎士團有人,但你其實是煉金術師吧?”

庫斯拉頓時覺得喬裝沒有半點意義。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若不然就是自己還沒卸下“孤高”的煉金術師的鎧甲。

“畢竟我是賣草藥的,偶爾也會看到煉金術師。一看你的氣質我就知道了。還有,我聽說尼伯龍根有位大煉金術師制作出了一件很厲害的兵器。將行之有效的方案徹底推廣正是騎士團的作風。他們肯定雇傭了不少像你這樣的煉金術師,派往四處吧。”


羅茲說著笑了笑.

“你們見過那位大煉金術師吧?肯定是個白發威嚴的老者吧?”

庫斯拉肯定不會自曝身份說,就是你眼前這家伙哦。龍的事雖傳遍四海,卻反而成了庫斯拉等人最好的掩護。大概誰也沒想到那個大煉金術師居然會跑到這小城來。

“他對我來說實在太遙遠了。”

庫斯拉對世人的贊賞毫無興趣。

羅茲對庫斯拉的冷淡態度一笑了之。

“我就是因為想成為一個像樣的煉金術師,才四處奔走調查。關于傳說中的灰,你知道些什麼嗎?”

如今庫斯拉是羅茲與玻璃匠的傳話人,羅茲說不定會提供一些平時不肯說的情報。庫斯拉暗含圖謀的試探得到的卻是一句令他徹底愣住的回答。

“傳說就是傳說。”

“聽說前幾代的玻璃匠都拼了命地去找啊。”

“我家的祖輩也是如此。”

羅茲似乎與師傅一樣,覺得追逐傳說的祖輩都是一群荒唐的家伙。

“聽說他們用盡了各種手段,幾乎把能弄到手的植物都燒了個遍。家財也耗了個精光,店鋪差點倒閉.結果還是什麼都沒找到。也就是說啊,世上根本就沒那種灰。”

這是正常的反應。

“那有關城市的創立故事呢?”

“說是有一群從沙漠來的家伙,給了我們的先祖那種灰吧?我們這里的人講故事時,開場白總喜歡說‘這是來自終年冰封的北方之地來的人說的故事’。我想什麼來自沙漠也同樣只是開場白吧。至于城市的建設資金嘛,當時玻璃可是稀罕物,甚至可以說是奇跡,價格高自然能賺錢。但當人們得知玻璃匠會把整片森林砍伐殆盡後,就把他們趕走了。市民們為了掩飾自己的罪惡感,才編出了這麼個傳說。我覺得傳說的真相大概就是如此了。”

羅茲這番話句句都基于現實,毫不牽強地解釋了狀況。

傳說只是編造出來的嗎?

“大概就只有煉金術師會沉溺于這種荒唐的傳說了……不過想出人頭地的年輕人也確實需要白日夢。所以啊,我為能見證一位年輕人的成長感到自豪。”

“什麼意思?”

“有了這份秘笈,你應該就能成為一個體面的煉金術師了吧。”

羅茲說著,推開木箱,卸下壇子,挪出一條路往倉庫里面走去。

庫斯拉看著他的背影,並未對他剛才的話生氣。

所在的世界不同,關注的事物,興趣的方向也會截然不同。

他是因為習慣了城里人的眼光與態度,才會嘲笑追逐奇異事物的人。他那番語重心長的話已經算是打破常規了。

“對了,問下,你試過這藥的效果嗎?”

羅茲聽後,像是有意似地,過了一陣才回答說:

“沒有。調配的方法只有玻璃匠才知道……最重要的一點,不管形式如何,操縱人心都是極其惡劣的事。”

“可看到這店里有撫平心火,疏解憂郁的藥啊。”

庫斯拉故意刁難地問道,但羅茲只是心平氣和地說道:

“這些都是關乎健康的藥品。我想救人脫離病苦,神應該不會責怪吧。”

“實現扭曲的願望也能使人開心地度過每一天啊?”

羅茲直起腰,轉身看著庫斯拉。

“實現願望之後人就會心平氣和?”

庫斯拉面對面地盯著羅茲的臉,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不能,問題仍會繼續,搞不好還會惡化。”

庫斯拉想起菲尼希絲,越是步步緊逼,自己的心就越靜不下來,與心平氣和相去甚遠。

羅茲像是要跟庫斯拉互相分享罪過般,點了點頭。

“你知道人們為什麼總是要在婚禮上接受神的祝福吧?”

“若無神相助,婚姻就無法持久?”

“大概是為了證明婚禮的多數儀式不只是擺設。”

庫斯拉聳了聳肩。

“只是,”

羅茲繼續說道:

“這可以說是一劑毒藥,可如果使用得當,它也可以變成一劑良藥。又或許會讓人罪加一等。”

他在說什麼?正當庫斯拉疑惑之時,羅茲拿出了一本書。

“這就是那本秘籍了。”

書很小,看起來是羊皮紙訂成的。

“交給我把。”

庫斯拉說完就毫不客氣地伸出手。

羅茲沒有動。

“我有個請求。”

“……算了,我就沒想過你會乖乖地交給我。”

庫斯拉不悅地說道,羅茲臉上的笑容褪去,懺悔似地說道:

“我沒其他可以拜托。”

海倫娜如此,師傅如此,這回輪到藥材鋪店主羅茲。

不過,庫斯拉心里也隱約有點明白,生活在城市,或生活離不開城市的人每天都是在忍耐妥協中度過。在狼煙四起、沖突頻發的現在,他們大概都在等待時機,或是想改變這糟糕的現狀,或是為了喘口氣繼續忍耐下去。

羅茲沒有把書交給庫斯拉,而是朝他逼近過來。若在平時,庫斯拉肯定不會讓他靠這麼近,以防突然對方襲擊。可以允許靠近的大概就只有那個純白的小姑娘了。

可是,羅茲痛苦扭曲的眼神卻讓庫斯拉找不到喝退他的理由。

“煉金術師閣下。”

如此稱呼已無異于在教會向神祈禱了。

或許他是想要懺愧。

他說話時幾乎聽不到聲音,只見嘴在動。

“能幫忙騙下我家女兒嗎?”

說完,他就把書交到庫斯拉手上。

“用這藥。”

他似乎發現海倫娜偷聽會議的事了。

“什麼意思?”

“我女兒愛上玻璃匠了。”

庫斯拉忍不住仰頭看著天花板,不是因為吃驚,而是因為想起了那個少女。她現在大概正伏在二樓的地板上豎起耳朵偷聽吧——為什麼自己這麼笨,不懂得隱藏心思。

“然而,這戀愛根本不會有結果,作為父親我也不能認可他們的相愛。”

“于是,就要用毒嗎?”

羅茲呻吟一聲,糾正道:

“是良藥。”

話要看怎麼說,庫斯拉很理解他的這種心情。

“可是,你要我怎麼做?這是讓人戀愛的藥吧?”

羅茲露出一副決心犯罪的表情,看著庫斯拉。

“藥使用不當也可能變成毒藥。你制作出這藥給我女兒。然後跟她說,你的戀愛是玻璃匠用這藥催生出來的。這樣應該能讓她接受吧。”

讓對方墮入愛河的藥既可以讓對方回心轉意,也可以當作工具來用。

這大概就是技術與應用的奧妙之處。

本該讓某人墮入愛河的藥也可以用來使人死心。

只需告訴她,你的愛情都是藥物所致。

“你也能獲得一個很好的試驗機會。”

“……”

庫斯拉翻開秘笈看了幾頁,馬上就看出藥方都用暗號記載的。還好暗號的種類不多,破解起來並不難。

這時,羅茲壓低聲說道:

“女兒的戀愛絕對不會有結果。我本來是順其自然的,可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們擔心的理由。”

庫斯拉瞬間就明白了。羅茲早就知道女兒藏起來的那封信,也察覺到女兒今天把信交了出去。那他肯定預想得到之後玻璃匠會跟自己聯系,慌也是理所當然。

庫斯拉也理解他心中的不安——接下來該怎麼辦?

何況,戀愛是蠻不講理的,肯定沒法用道理來說服戀愛中的人。庫斯拉自己對此深有體會。

“可是,吃了這藥或許會送命。”

“戀愛也是如此。”

庫斯拉實在沒想到,乍看像一頭豬的羅茲居然能說出如此漂亮的台詞。

不過,在這種世道下,這句話顯得分外地現實。

“在妻子先走一步的時候,我也是傷心欲絕。之所以沒隨她去,就是因為還有女兒在。”

庫斯拉輕輕地歎了口氣。

人生在世了無生趣實在太過痛苦了。

這時候,為了某人而活的信念就顯得尤為重要,它能成為一個強力的支撐。

“而且,祖輩們留下這份秘笈也是有用意的。”

“用意?”

羅茲點了點頭。

“正是為了能在這種時候發揮作用。有人迷戀某種無法結果的事物時,便可用這藥來改變他的心意,讓醒過來。”

“……”

庫斯拉睜大眼看著羅茲,過了半晌才一臉痛苦地咬了咬牙。

追逐夢想的人耗盡畢生心血後只得到了一件副產品,而這副產品還是催情藥,實在太過諷刺了。

據羅茲說,他的祖輩因沉迷于尋找傳說中灰差點傾家蕩產。因此他將秘笈留給後人,並不是為了讓後人銘記先輩的心血結晶,而是要後人引以為戒。

這藥對追尋抹大拉的煉金術師來說,實在太苦。

羅茲突然露出膽怯的表情。

“還是說……瘋掉的人是我?”

善良的神之子民正因無法遺忘神的教誨,心存良知,才會落得如此痛苦。他深知自己要對海倫娜做的事有多殘忍。

在某種意義上,羅茲也很像煉金術師。

所不同的是,羅茲想做一個善良的市民,而庫斯拉則擁有著“利息”的外號。

“有兩件事我得先跟你說清楚。”

庫斯拉盯著羅茲,繼續說道:

“小姑娘比你想的還要聰明。”

庫斯拉的話半分是自嘲,半分是經驗得出的真心話。

“還有,我雖然也很想試一下這藥……可我畢竟不是魔女。我知道這藥的處方非同一般。你真想我用藥嗎?首先,她可是你的親生女吧?”

胃藥就要喝進胃里,傷藥就要敷在傷口上。藥有藥的用法,催情藥在用法上可以說是最“靈活”。

羅茲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仿佛五髒絞痛肝腸寸斷。

他的女兒的憂心蒙蔽了他的雙眼。

“……我可不想被煉金術師教訓這種話。”

“也是呢。”

庫斯拉一肘子撞到羅茲胸口上,羅茲踉蹌著後退了幾步。

“秘笈我已經收到了。我只會遵守將秘笈送回給玻璃匠的約定。”

庫斯拉說這話時恢複了正常的音量,仿佛故意要讓側耳偷聽的海倫娜聽見。

羅茲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庫斯拉轉身就往外走,離開了藥材鋪。

夜空依舊層云密布,漆黑一片。庫斯拉未免被巡邏的衛兵逮到節外生枝,借著夜色的掩護匆匆趕路。

外面的空氣冰冷徹骨,正好可以緩解庫斯拉心中的焦躁與苦悶。

羅茲的話實在是一劑苦藥。若戀愛這種不講理的情緒也能用藥物來操縱,豈不是說就連絕不退讓的堅定信念也同樣脆弱得能用一劑藥來驅散?

想想都覺得可怕。

若某天,自己向往抹大拉之地的熱情也被一劑藥改變,自己該如何是好?

個人的意志遭到無視,有如強逼自己換上工匠的衣服。

這種想象帶來了與死亡恐懼截然不同的恐懼。

同時他明白到,那藥恐怕真的有效。

羅茲那番預見性的話就是根據。

庫斯拉回到旅館後,看到房間已經熄燈,不禁稍稍松了口氣。大概是旅途勞頓,三人都睡著了。

庫斯拉輕輕地關上門,如鲇魚般穿梭在黑暗中。

隨後,他憑借黑暗中的輪廓認出了菲尼希絲。

他們的性命如雨打浮萍,隨時都有可能凋落。

一起迎來生命的最後一刻固然是個不壞的想法,但可能的話,庫斯拉還是希望對方能好好地活下去。如今這世道,他們恐怕稍不走運便會迎來生死訣別的場景——不得不對她說,你快走,別管我。

到那時,能扭曲心意的催情藥肯定是救命良藥。對這藥理解得越深在關鍵時刻就越能派上用場。想到這,羅茲說的話瞬間就染上了另一層意義。不是用來消除沉溺于無果愛戀的少女的痛苦,也不是用來消除對女兒擔心不已的父親的不安。

那應該是一次寶貴的用藥實驗。

催情藥是烈性藥,本來就是用多種有毒植物混合而成,所以即便能完美調配出來,第一次用藥的結果也得看運氣。用豬狗來試藥也並非不可以,但正如鐵不是鋼,藥用在人身上結果肯定會有偏差。

而且,毒藥或烈性藥的用藥量要視人的體格而定。庫斯拉很清楚毒藥的這一特性。

也就是說,若在海倫娜身上試藥,那麼用在與海倫娜體格相當的菲尼希絲身上時,庫斯拉絕對有信心調配出合適的量。至于藥效也是如此。最終的是不能把對方毒死了。

久違的“利息”的聲音再度在他心中響起。

世上的一切都不過是達成目的手段罷了。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女的戀情,以及她的性命也都不過是工具罷了。再說,她的父親也請求你對她用藥,者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幫人吧。

為達目的不惜拋棄人性,這就是冷血無情的煉金術師。

然而,庫斯拉在心中做出了異議。

確認這藥的藥效也有可能會扼殺自己。或許一劑藥就能擊潰自己的信念。

兩難的選擇令庫斯拉痛苦不已,同時也喚醒了他近似于孩子氣的不甘。

最最重要的是,他感到了寂寞。

他輕輕撫摸著菲尼希絲的臉頰,毫無防備的小貓輕輕地別過臉,繼續酣睡。

愛情能被藥左右。

感覺就像自己在終于相信愛情時,又突然迷失在無法折回的迷宮中。

即便他拼命逃避現實,現實也不會因此消失。就算把催情藥從腦海中趕出,這藥本身也還是不會消失。

傳說中的灰很有可能單純只是個傳說。

可催情藥卻是切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