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四幕

“沒想到居然真的有催情藥……”

當初喀山留下的書色調看起來可謂相當不詳,但如今這本秘笈在朝陽底下看起來,只是一捆有點老舊的羊皮紙,

伊莉涅從庫斯拉口中得知秘笈的內容後,神色頓時一緊,有如一條野狗看到掉落在路邊的肉塊。

“有了這玩意,就能將愛情玩弄于股掌之間。”

庫斯拉故意鼓吹了一下效用,伊莉涅便忍不住口咽唾沫了。

旁邊的菲尼希絲表情明顯變得微妙起來。

“操縱人心有違天意。”

這發言確實很有她的風格。

“酒也有調節心緒的功能,酒就不違天理嗎?”

庫斯拉刁難藥材商羅茲時也是這樣問的,菲尼希絲氣鼓鼓地縮起脖子,說道:

“……為了偷東西而灌醉別人就是不行。”

她應該是想說是否違背天理取決于使用者的心。催情藥顧名思義就是偷盜人心。然而,也有“義賊”這一說法。

羅茲的話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庫斯拉下意識一臉認真地點了點頭。菲尼希絲見狀不由得愣住了。

庫斯拉回過神來後,被自己的反應嚇了一跳。

“不過啊,這類神藥的傳說要多少有多少。實際怎樣就天知道了。”

色情狂威蘭忍不住插嘴了。

“效果我也不知道。秘笈是用暗號寫成的,玻璃匠好像有解讀的密鑰。我們應該能解讀出來。要做試試嗎?”

庫斯拉話一出口,菲尼希絲馬上就露出厭惡的神色,而伊莉涅表情則有點複雜。

“真是罪孽深重的藥啊。”

威蘭大概是在想這藥的用途,看起來相當愉悅。

庫斯拉不禁想,我要是有他那麼放得開就好了……

“我倒是感覺有些掃興。”

庫斯拉不願去想昨晚的事,這句話仿佛是在說給自己聽。

“嗯哼?啊,因為庫斯拉意外地渴望真摯的愛情吧。”

威蘭的意圖太過明顯,已經不能算是戲弄了。

庫斯拉是真的覺得掃興。

“我以為這是古代民留下的知識才找得那拼命。可這催情藥根本就不是古代民留下的知識。”

“你不覺得玻璃匠隱瞞了些什麼嗎?”

“在某種意義上,他們如今的困境表明了他們的清白。他們若找到了傳說中的灰,早就用上了。既能掙錢,又能不大面積破壞森林,也就不會與城市起爭執了。”

“確實。”

威蘭說完,抱著臂靠到牆壁上。

“于是?之後打算怎樣?”

庫斯拉想起了昨晚與羅茲的對話,但他還是努力保持平靜,回答說:

“繼續調查灰的傳說。另外,我送秘笈給玻璃匠時再打聽一下。或許之前他們遺漏了什麼信息。”

庫斯拉沒提起羅茲拜托的事。

“還有,密探說想要一本秘籍的手抄本。你,來幫忙。”

菲尼希絲正像監視邪書般盯著那本秘籍,庫斯拉突然將話鋒轉向她,嚇得她猛地抬起頭看向庫斯拉。

“我說要抄手抄本,來幫忙。”

“欸,啊,是……可,是。”

“這是要給艾盧森的。”

菲尼希絲這句話明顯松了口氣。庫斯拉一想到她如此反應的理由,頓時覺得羞不可耐,連忙轉移注意力,沖威蘭和伊莉涅問道:

“你們倆打算怎麼辦?”

“再去調查一下城里的傳說唄。我也很贊同你的說法,事情若就此告一段落實在無趣了點。”

“啊,那,那我也跟威蘭一起……”

伊莉涅慌忙表示贊同,然後嘀咕了一句。

“看了催情藥的秘笈後,感覺心情變得有點微妙啊……”

就仿佛自己眼前的世界被扭曲了。

這種感覺庫斯拉深有體會。

庫斯拉點了點頭,看向窗外輕輕地歎了口氣。

威蘭和伊莉涅出門了,菲尼希絲正在准備抄寫。這時密探來訪了。他本是來打聽秘笈的事,誰知來的時機正好,聽說正准備抄寫後頓時露出興奮的神色。

隨後,雙方還交換了情報,關于參議會的人打算什麼時候攻打玻璃匠,密探打聽道的結論與昨晚羅茲說的一樣。參議會上各方出現了意見分歧,據說部分強大的行會希望維持燃料費高漲的現狀,以削弱鍛造行會的勢力。

然而,任由燃料價格繼續飆升的話,旅店、酒館這些貿易城市不可或缺的店鋪也將吃不消。

誰也他們只知道不知道長堤會從哪里先開始崩塌。

只有一點可以確認,若燃料價格繼續高漲,雙方將沒有任何和解的余地。

“今天就把它抄完吧。准備好了嗎?”

“是.”

羊皮紙、墨水、羽毛筆、刮去錯字的削刀、釘在桌上拉直羊皮紙的釘子、錘子、用于撫平羊皮紙的浮石,以及草稿紙。

以上工具全都整齊地擺在了桌上。看來她在修道院時曾接受過嚴格的訓練。

“工匠的衣服也掩蓋不住你的氣質啊。”

一身工匠裝扮、而且還是男裝的菲尼希絲拘謹地坐在椅子上。庫斯拉在一旁看著都覺得心靜不下來。

“要換上修道服嗎?”

只是,菲尼希絲低頭看了看自己打扮後,抬眼看著庫斯拉問道:

“你更喜歡……修道服嗎?”

庫斯拉頓時感覺自己說了多余的話。

“只是印象的問題,與好惡無關。”

雖然只是隨口一說,但這也是庫斯拉的真心話,無論哪種打扮都不討厭。

“由你負責抄寫的話,基本上都不會有問題。只是,圖形不要憑模糊地記憶往上寫。如果碰到與自己記憶有出入的就問我。難以判別的文字也問我。不要怕提問。抄錄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正確性。我心里有數。”

菲尼希絲的語氣並未給人以不遜的感覺。

正因為有著這種一絲不苟的性格,她才會對抄寫工作如此有信心。

“……沒錯。”

菲尼希絲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庫斯拉坐到她旁邊,把秘笈放到兩人中間攤開。長年收納于倉庫的秘笈上殘留著歲月的痕跡,散發著一種壓箱古籍特有的黴味。

上面記載著能瞬間俘虜人心的催情藥制法。

此藥還有著相當深廣的意義,並不局限于催情。

“怎麼了?”似乎

正當庫斯拉陷入沉思時,菲尼希絲一臉詫異地看了過來。庫斯拉似乎在無意識間一直盯著她的臉看。

迷惑不解的菲尼希絲突然回過神來,不停地用手自己的臉。看來她是誤以為自己臉上沾著什麼,又或者是庫斯拉惡作劇在自己臉上沾了什麼。

“我在想,你面對催情藥時還真夠冷靜的啊。”

菲尼希絲聞言,臉上依舊帶著不解的神色,有點愕然地歎了口氣。

“歸根結底不過是知識罷了。而且,我才不會被藥物迷惑。”

真是毫無來由的自信,只要稍稍捉弄一下她的話便會不攻自破。

然而,現在的庫斯拉不會因此去戲弄她。

因為庫斯拉覺得她很堅強、

“你說的沒錯。”

這藥可以改變人心。

沉溺于尋找灰的人最後沒徹底破產,或許就是因為發現了這藥。

“開始吧。”

隨後,兩人便開始了抄寫工作。

暗號總的來說就像篩子的孔。

想把信息告訴誰,不想告訴誰都由孔的大小決定。

在這層面上,催情藥秘笈的孔相當大。

玻璃匠使用的暗號是根據占星術調換藥的材料與功效,用從聖典中抽出的象征性數字書寫而成。這種暗號懂的人一看便知,玻璃匠根本就沒想過向世間隱瞞配方。庫斯拉具備相關的知識,大部分材料都能想象得到,不認識的材料秘笈上也是用暗號化時常用的比喻書寫,不難解讀。

菲尼希絲來到庫斯拉的工房後,接觸煉金術師的書籍機會也多了,所以就連她也能粗略看懂秘笈的內容。

“他們好像沒打算隱瞞配方啊。”

在上午他們就抄完了一半,照這個進度根本沒必要趕——正當庫斯拉松一口氣時,菲尼希絲在旁邊嘀咕了一句。

抄寫時,手太累的話會影響到集中力,若勉強趕工肯定會頻頻出錯。

菲尼希絲正用左手揉著右手,庫斯拉無聲地抓起她的右手,邊她按摩邊回答說:

“或許是時世的原因。”

“……時世?”

菲尼希絲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被庫斯拉雙手裹住的右手,反問道。

“他們發現這藥的制法時,這附近還徹底沉浸在異教的信仰當中。他們完全不看好正教與異教的斗爭,說不定明天正義的神之教誨就會敗給異教徒。在這種時期,催情藥根本就不重要。”

“……確實,如此。”

“再加上。”

庫斯拉揉搓著菲尼希絲那只柔軟溫潤,而又意外冰涼的手,補充說道:

“在亂世中同生共死很容易就會擦出愛的火花,根本就沒必要用藥。”

英雄故事基本都是這種套路,地位相差懸殊的愛戀大都產生于英雄救美,或美救英雄。大概是因為人在危難中會失去判斷力,所以才會產生出愛慕之情。

“……我也是這樣想的。”

菲尼希絲的嘀咕聲中微妙地帶有一絲哽咽。

庫斯拉和菲尼希絲相遇之後,兩人曾數度經曆九死一生的磨難。在這其中,有時是庫斯拉向菲尼希絲伸出援手,有時是菲尼希絲拉庫斯拉一把。

“所以啊,那個小姑娘現在也一定很高興。”

庫斯拉轉移了話題,言外之意就是“我說的不是我們的事”。

菲尼希絲露出稍感不滿的神色,不過她還是很在意海倫娜的事。

“你說的是那封賭上性命的情書……吧?”

就連菲尼希絲都看得出那封信有多麼魯莽。

“正是。”

羅茲雖然很擔心玻璃匠,但他考慮到明哲保身,所以沒有冒險出城通風報信。庫斯拉很理解他這樣做的理由。羅茲不是薄情,他的反應是正常的。

然而,海倫娜卻做出一個魯莽的舉動,將信交托給偶然走進店里的庫斯拉。

與其說她是少不更事,倒不如說在她心中,沒有比把信送出去更重要的事了。世人或許會將這種視野的狹隘稱之為幼稚。但若真這麼說,那煉金術師就是至死都是小孩子。

“我說,”

菲尼希絲說道。

“怎麼了?”

“那個工匠是怎樣的一個人?”

庫斯拉嚇了一跳,因為他頗感意外,菲尼希絲居然會像伊莉涅一樣,對戀愛話題感興趣。

庫斯拉也知道菲尼希絲經常和伊莉涅一起討論戀愛的話題,但親眼看到菲尼希絲對戀愛話題表示關心後,他還是感覺有點不可思議,就好像看到一個左右都分不清的小孩子轉眼間長大成人一樣.

而且,她居然選擇和擁有“利息”之名的自己討論戀愛話題,這事情實在太過新鮮,令庫斯拉心中升不起一絲自豪。

“看著挺耿直的一個人。”

庫斯拉的回答很簡潔。

菲尼希絲視線飄向了遠方,仿佛在想象那個人的形象。

“他們相愛的契機是什麼?”

菲尼希絲身上瞬間迸發出少女的氣息,庫斯拉忍不住壓低聲說道:

“……你會問神降臨大地的理由嗎?”

菲尼希絲一臉驕傲地聳了聳肩。

“聖典上說是為了傳遞福音。”

她本就頭腦聰慧,若再有幾分沉著,便會像現在這樣。

庫斯拉無奈,只好認真地回答說:

“玻璃匠需要通過藥材商購置生活必需品。他們倆每次都會見面,一來二去,自然就有那意思了吧。當然,定情應該是送玻璃眼鏡時。”

“……”

菲尼希絲靜靜地閉上眼。

“非常,美好。”

她嘴角泛起淡淡的笑容,笨拙的工匠邂逅了同樣笨拙的少女。少女喜歡看書,可眼神不好,工匠就做了眼鏡送給少女。

最後肯定會是一個完滿的愛情故事。

“很不巧,我們正忙于制作扼殺愛情的詛咒。”

仿佛要將有毒的水銀倒在明媚的春之草原上。

“在這種時候你也表現得這麼溫柔。人只有在危機之中才會顯露本質。”

“……”

饒了我把,庫斯拉忍不住別過臉去。菲尼希絲咯咯一笑,輕輕地垂下眼簾,看著自己與庫斯拉的手上。

“不過,那兩位似乎進行得很順利啊。”

看來穿在身上的衣服也不能掩蓋她的善良。

菲尼希絲溫柔一笑,滿臉歡喜,仿佛只要相親相愛便萬事順利。

相對的,庫斯拉則是面無表情,甚至肩膀都沒聳一下。

“大概不可能吧。”

菲尼希絲的手繃緊了。

“他們一方住在城里,一方住在城外。而且玻璃匠每隔幾年就會遷徙一次。兩人身份也不同。師傅也對那個工匠的輕率很生氣。你沒聽伊莉涅經常說的那句話嗎?”

有夢想的人成不了一個好工匠。

“玻璃匠們被城里人記恨,不論怎麼想,他們都不可能迎來幸福。”

庫斯拉輕輕地揉搓著菲尼希絲的手。他能通過菲尼希絲的手清晰地感覺到她的沮喪。

沒錯,他們不可能有幸福的結局。

所以,羅茲的想法也並非完全不正確。

海倫娜知道失去心愛之人的悲傷,于是她鼓起了莫大的勇氣將信交托給庫斯拉。她想到里希德將隨玻璃匠們離開這片土地時,心里肯定會異常不安。

眼前的小姑娘和她一樣,嬌小的身體里隱藏著大得驚人的勇氣。

用藥的話總有辦法挽救——這種想法在某種意義上或許只是一種自發的想象。尤其是在這個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複的世界里,誰也不想將來後悔自己什麼都沒做。若采取了行動,至少能得到一個借口——我曾反抗過命運。

那麼,進行用藥試驗……

庫斯拉心中翻起了黑暗的泡沫。

“唯獨這件事,即便求你幫忙也是無濟于事吧……”

菲尼希絲說道:

“我感覺有點不舒服。”

海倫娜與里希德的愛情無法開花結果。可自己呢?

甜蜜的故事也有真實的一面,不可能所有人都獲得幸福。若能獲得幸福,必須得死死抓住,絕不松手。

庫斯拉明白菲尼希絲心中的罪惡感。

明白,卻不想老實地同意。

“因為常被我捉弄嗎?”

于是,庫斯拉開了句玩笑。菲尼希絲抬眼看著他,覺得好氣又好笑。

“刁難也好,戲弄也好,都有一個前提,你得在我身邊。”

“……”

庫斯拉一時間無言以對。

菲尼希絲垂下視線,把左手也疊到庫斯拉的手上。

“你教我,做人要自私,要我行我素,這是治療良心譴責的特效藥。”

這樣就能做到不放手。

愛這種感情會令人忘卻世間的艱辛。

庫斯拉感覺大腦一陣麻痹,仿佛蜂蜜從太陽穴灌入般,同時,也注意到腦海中的一部分冷得像冰塊。

他可不想在這個反複無常的世界里,到了要失去菲尼希絲時才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沒那樣做。

必須避免這種情況發生。

菲尼希絲是個倔強的姑娘。庫斯拉輕易就能想象得出,即便明知拋下自己往前走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留在自己身邊。

催情藥是把雙刃劍。

但是,若自己的鮮血能拯救對方的性命……

就在庫斯拉想到這兒時,菲尼希絲突然開口。

“我好像也被你毒害了。”

她說完還羞澀地笑了笑。

那純潔的笑容讓庫斯拉無法直視。

他不願相信這份感情能輕易地被藥覆寫。

不願相信,更不願失去。

“那麼,我心的苦就是你的毒嗎?”

只要菲尼希絲一向他投以微笑,他的臉就會不由自主地僵硬、扭曲,這正是喝了毒藥時的反應。

“咯咯。”

她的笑容散發出強烈的女性魅力,連一身少年的裝扮都無法讓其褪色,有如陳年佳釀讓人沉醉其中無法自拔。明白她的心意之後,自己就該回握住她的手。那麼,自己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庫斯拉感覺心中的大石咕嚕地滾落了。

“怎麼了?”

庫斯拉突然松開了手,菲尼希絲嚇了一跳,忍不住詢問道。

“玩太瘋了。”

菲尼希絲老老實實地接受了庫斯拉的批評,一臉淘氣地笑了起來。

“我出去一下。”

“嗯?”

“關于藥的調配,我有件事想確認一下。”

解讀基本沒問題,庫斯拉想確認的是能否集齊藥材,以及藥材鋪里儲藏的相關藥草的藥效。搞清楚這些,應該就能配出相當靈驗的催情藥。

“你繼續寫,我馬上就回來。”

“明白。”

菲尼希絲老實地答應一聲,再次拿起鵝毛筆寫了起來。

庫斯拉站起來,穿上外套,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天空一如昨夜般陰沉,庫斯拉冒著嚴寒一路小跑著往藥材鋪趕去。

庫斯拉拉開藥材鋪的門走進去,頓時感覺草藥味果然比晚上要濃烈。

他看到海倫娜坐在收銀台後,暗暗咂了下舌。

“你父親呢?”

“去開城市會議了。”

看來城里連日都在開會。

那要趕去參議會嗎?正當庫斯拉冒出這想法時。

“……請問,”

海倫娜再也忍不住似地開口問道:

“事情……怎麼樣了?”

“你昨晚偷聽了吧?”

她應該沒有聽到重要的部分,但大概的情況應該都知道了。

“恐怕只要我一把籠絡權貴所必需的東西送到,他們就會立馬收拾包袱遷徙到別的地方。”

“……”

“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海倫娜聞言點了點頭。

她垂下了視線,頭也一直低著。

“一切都會如你所願。”


庫斯拉的話一句比一句冷酷。煉金術師可不會對將要解剖的動物抱有同情。

而且,她此時表現得痛苦一些,正好可以幫上忙。

因為,庫斯拉要對她說,我來幫你消除痛苦吧。

“這樣……麼……”

海倫娜聲音嘶啞地嘀咕了一聲。

庫斯拉與羅茲利害一致。小姑娘心中苦悶,羅茲想讓女兒從戀愛中清醒過來。庫斯拉要進行催情藥的試驗。

緊接著,她肯定會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然而,那張布滿不安的臉上卻的的確確地泛起了笑容。

“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的。”

庫斯拉退縮了。自己真是糊塗,怎麼就沒想到她還會有這種反應。

只要心愛的人還活著,無論多大的痛苦都能忍受。

那個純白的小姑娘,肯定也會說出這樣的話。

“能把信交托給你真是上天的恩賜。”

海倫娜笑著說道,仿佛真的相信這是上天的眷顧。

然而,這其實只是假象。她是在說服自己:上天的眷顧令警告順利地傳達給了玻璃匠,自己應該就此滿足。庫斯拉太過了解這種想法了,因為菲尼希絲也是如此。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庫斯拉在為這種想法的荒唐感到驚訝的同時,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身上也有相似的地方。

因此,小姑娘如此自欺欺人令庫斯拉很為難。

“我不想良心受譴責,還是老實跟你說吧。”

庫斯拉喚醒了心中的“利息”,那個狡猾、無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利息”。

“最後肯定只剩你還記得他。他很快就會把你忘了。”

霧化成的面具被風一吹就會煙消云散。

海倫娜哀求似地看向庫斯拉,仿佛在說我不想聽。

“那家伙很忠于自己的職業,會成為個好工匠。他會撲滅這種可能給同伴帶來麻煩的念想,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幾年之後,大概會按玻璃匠的傳統,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女人吧。”

庫斯拉說的恐怕都是真實,這樣的真實正合庫斯拉所需,聽在海倫娜耳里卻是無比的殘酷。

“若不然,在我離開森林時,他好多也會托我給你帶句話,捎封信。你也知道的吧?師傅不識字,寫信是他的工作。他有心的話,大把機會給你傳信。”

海倫娜無力地搖著頭,她不是在否定沒有這樣的事,而是在拒絕:我不想聽。

庫斯拉緩緩合上咬住獵物的大嘴。

“你最好還是趕緊忘掉他。你聽到昨晚的對話已經知道了吧?我是個煉金術師。那麼……”

毒牙刺進海倫娜柔軟的心。

“要我幫你消除心中的痛苦嗎?”

仿佛心髒被狠狠地咬碎了似的,海倫娜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她呼吸短促,表情痛苦得像是患上了瘧疾。庫斯拉心中對她的同情已經徹底冰封。

普通人無法跨越城牆,也無法耗盡一生去追尋傳說中的灰。想那樣做就必須要有可以讓自己為所欲為的權力,或是奮不顧身的瘋狂目的意識。世上大部分人都會在被現實壓垮前收手,像那個年輕的工匠一樣選擇循規蹈矩的人生。

里希德做出了選擇,先一步踏進了世間的濁流。只剩那個被父親溺愛、在飄蕩著妖精氣息的店里看英雄故事的少女被丟下。

還好,世上還有能讓她從夢里醒來的藥。

或許她會再做上另一個夢,但一個讓她理解愛情都是過眼云煙的夢,應該能讓她更清楚地正視現實。

而這同樣適用在自己身上。

高階奇點,不過是藥。

只要能守護菲尼希絲,自己的心被怎樣踐踏都無所謂。

“情啊愛啊,這些都不過是夢幻泡影,就像那些英雄故事那樣絕不可能實現。奇跡是不會發生的。”

這話庫斯拉對菲尼希絲說過無數遍,然後——

緊接著,庫斯拉的思考就被打斷了。

砰!哐當!接連幾聲巨響,庫斯拉也不近下了一套。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撞到店門上了。大概是運貨馬車的馬發狂了吧。

庫斯拉回頭看去,店門也正好在此時被打開。

“啊,你……”

庫斯拉看清來人,不由得輕呼一聲。

那人看也不看庫斯拉,雙眼死死地盯著一個目標。

他不知是被人揍了,還是途中摔倒了,滿身都是灰塵,為掩人耳目纏在頭上的布解了開來,可以看到臉上的鼻血。

踢倒椅子的聲音響起。

一只金色的妖精在庫斯拉眼前飛奔而過。

“里希德!”

海倫娜大喊著跑了過去,緊緊抱住痛苦地跪在地上的里希德。

庫斯拉愣愣地看著癱坐在地上的兩人,他甚至以為這是店內幾千種藥材的氣味令他產生了幻覺。

敞開的大門外,有不少路人都向里投來異樣的視線。

這是現實。

里希德的行為簡直荒唐透頂,就像魚從天而降一樣令人無法置信。

“混蛋。”

庫斯拉罵了一句,揪住兩人的衣領把他們拖到店里面,再狠狠地把店門關上。然後從木窗往外看,確認過沒追兵後把窗也關上,鎖上門鎖。

“海倫娜……對不起……我……”

“你什麼不要說……不要說……”

老套的英雄故事?世事不會如此順利。

這種話庫斯拉早已對憧憬奇跡的菲尼希絲說過無數遍。

還有就是——

不該忘記要堅持到底。

“我,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也想在最後見你一面。”

里希德焦急得似乎連怎麼站起來都忘了。海倫娜搖著頭,拼命地摟住他。

庫斯拉看著眼前這一幕,腳下挪不開頒布。他的理性在厲聲呐喊:馬上逃離這里!

情迷心竅的玻璃匠不顧一切地跑來見情人。可以想象,若城里人得知此事,事情肯定會一發不可收拾,就如同把稻草丟到燒紅的鐵塊上。

當然,庫斯拉也明白,自己有騎士團做後盾,即便被卷入其中最後也肯定能安然無恙。可後盾這種東西不是想用就用的,用多了也會消耗。因為後盾的支撐是靠權力者對自己的信任。

試想一下若自己跟這兩人扯上關系,暴露身份,甚至逼要騎士團出手相救,艾盧森會怎麼想?肯定會馬上失去他的信任,從而自己也將失去自由。政治的資本可不能因這種兒女情長的破事消耗。

煉金術師的生存鐵則就是游走于權力者之間,這點庫斯拉早有親身體會。從艾盧森那里得來的信任寶貴異常,應該用在關鍵時刻。

然而,庫斯拉的腳卻不聽使喚。

在難以置信的同時,庫斯拉還感覺到一股不可思議的喜悅。

人的心意會輕易地因催情藥這種外物而轉移?向往抹大拉之地的信念也會如此?

庫斯拉愣愣地搖了搖頭。

看著眼前兩人,他想起古人留下的一句說的很不錯的話。在抄寫秘笈時,菲尼希絲不也一臉驕傲地說過嗎?

藥無法動搖人心。

即,人蠢沒藥治。

“喂,你們倆。”

庫斯拉毫不客氣地踹了下癱坐在地上的里希德的腳。海倫娜睜大眼,像是要守護里希德般瞪著庫斯拉。她果然不是一個軟弱的小姑娘。

“你是怎麼來到城里的?”

他的回答將決定接下來該采取的行動。

“我有通行證。”

里希德似乎恢複了幾分冷靜,按住恨不得撲上去咬住庫斯拉的湖南路,回答道。

“城里人都認得你們的長相吧?”

城里人應該一眼就能看出他的通行證是玻璃匠常用的種類。

“沒錯,可是,守城的警備既有城里人,也有騎士團的人。”

他看准了時間,趁不熟悉城內狀態的騎士團士兵當值時溜了進城。

就像庫斯拉他們進城時那樣。

里希德的膽量與運氣都不錯。當然,荒唐胡鬧也不遜色。

“那,你的鼻血是怎麼回事?”

“這……”

里希德慌忙用袖子擦了下,海倫娜這才注意到情人受傷了,嚇得連忙站起來,手忙腳亂地打開那些瓶瓶罐罐抓藥。藥材鋪自然是不缺療傷藥。

“這,這是摔倒了……”

性格認真,有能力,不乏行動力。

看到他這遲鈍的樣子後,庫斯拉總算有點明白他為什麼會喜歡上海倫娜這樣的姑娘。

“就是說沒暴露身份?”

“……應該沒。”

他在路上興奮過頭摔倒了,沖進店時也是一副險死還生的樣子,而且還有人目擊到了。謠言一傳開,說有個怪人混進城了,肯定會有人去詢問城門守衛。到時候玻璃匠溜進城的事很可能就會暴露。不如說,城里人大概會馬上想到是玻璃匠。

“……”

庫斯拉再次思索起來。若要繼續調查灰的傳說,最好還是裝作和玻璃匠沒關系。催情藥的秘方也已經到手了。自己只要馬上回旅館托密探將秘笈原本送去給森林,自己跟玻璃匠們就兩清了。

庫斯拉找不到任何救這倆人的理由。

若不然,就把兩人交給城里的衛兵,等他們關進大牢後再向參議會提出要求。即,申請用囚犯來進行藥物實驗。

然而,庫斯拉明白,自己已經做不出這種事了。

在荒唐胡鬧的層面上,自己和菲尼希絲與他們倆是一模一樣。

管她是不是被詛咒的異形少女,只要有能吸引自己的魅力就行。

里希德也正是如此不顧一切地沖破了城牆的阻礙。

庫斯拉最近才學會了“合作”這個詞,如今又要再多加一個。

共鳴。

既然覺得對方與自己有相似之處,那此時就該為他們好好想想辦法了。

泫然欲泣的海倫娜正跪在地上往里希德臉上抹藥膏,里希德則在咬牙忍耐,他忍的不是身上的傷痛,而是心中的刺痛。

庫斯拉深刻理解他此時的感受。

藥物不可能改變人心。

“你們有兩個選擇。”

庫斯拉說道。

“一,繼續在這兒摟著,等人來把你們一槍捅死。”

海倫娜和里希德齊齊看向庫斯拉。

“第二……混蛋。”

庫斯拉說著突然罵了一聲。緊閉的木窗縫隙透進來的光被檔了一下。

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應該有不少人站到了藥材鋪門前、牆邊。平時這里都是一個看英雄故事的小姑娘看店,根本不可能突然湧來這麼多客人。

“站起來,他們看出貓膩來了。”

庫斯拉一提醒,里希德立馬就表現出了從事危險職業者該有的做派。

他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當然能不能走是另一碼事了。

“海倫娜,你……”

里希德支吾了起來,大概是在猶豫要不要帶海倫娜走吧。帶她走,她就徹底被視作玻璃匠一伙.留下她,她或許還能裝作跟玻璃匠無關.

“你會演戲裝無辜嗎?”

庫斯拉沖海倫娜問道。

剛才她還敢剛強地瞪著庫斯拉,但這是有里希德在的情況下。她在注意到自己有被獨自留下的可能性後,剛才的剛強瞬間就不複存在了。到時候只要拿根槍指著她問來的人是誰,估計她馬上就會露餡。

“帶她走。讓她留下肯定會出事。”

里希德點了點頭,抱起海倫娜。論臂力腰力他應該比庫斯拉強多了。

緊接著,店門就被用力敲響了。

“我們是自警團!聽說店里來了個可疑的人!沒事吧!”

果然有人去通報了。不過,由于事出突然,或許他們現在還以為闖進來的人是醉漢、找茬的,或是強盜。

庫斯拉給里希德使了個眼色,先一步走向後門。

“喂!有人在嗎?!混蛋,門上鎖了!”

門外地人在拼命地搖店門。

這時,庫斯拉等人已打開後門,確認了後巷里沒人,走了出去。

庫斯拉不禁想起自己以前跳進水里逃生的事。

“怎麼了?”

庫斯拉一會到旅館,菲尼希絲就發問了。但庫斯拉無視了她的問題,抓起放在桌上的手巾,粗暴地裹在她頭上遮住那雙耳朵。

“唔?你,你干嘛?”

“有人要來。”

庫斯拉說完就打開門讓里希德兩人進來。里希德累得氣喘籲籲,海倫娜在中途就下地自己跑了。

“這是玻璃匠里希德,藥材商的女兒你應該認識了。她叫海倫娜。話說,抄完了?”

庫斯拉沒給菲尼希絲提問的機會,在她說話前就先拋出問題。

“對,對不起……還差,一點,點……”

抄寫正確比什麼都重要。庫斯拉忍住咂舌的沖動,決定先告知密探請他們幫忙處理。

就在庫斯拉把手放到門上時。

“我說!”

菲尼希絲沖他喊了一聲。

“出什麼事了嗎?”

明擺著出事了。

“你把他們倆帶到里面的房間去,再在房門前堵個櫃子。”

庫斯拉說完就准備去找密探商量,一打開門便看見之前一起去森林的密探正好來到門外,大概是察覺到異狀了。

“發生什麼事了?”

“來了個跟煉金術師一樣荒唐的家伙。”

密探往屋里一看,見到里希德在不禁大吃一驚。

“啊……他居然進城了?”

“說要來見小情人最後一面。”

“……”

密探想說些什麼,可最後還是作罷。

“他雖然順利溜進城了,可在逃進藥材鋪時被人撞見了。小姑娘又不懂像我們這樣裝傻充愣。”

密探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僅憑這點說明他似乎就已經清楚大概的事情了。

“從藥材鋪逃出來時也是驚險萬分。由于不熟悉城內街道,沒法消除痕跡。衛兵只要跟蹤追足跡,應該很快就會找到這兒。

“明白了。這方面我們會處理。只是,為什麼……?”

密探露出職業性的冷酷眼神。

為什麼要把他們倆帶來?

“你問我什麼?”

庫斯拉看著密探,回了他一個無畏的笑容。

他知道密探想問什麼,他再清楚不過了。

不過,自己喜歡欺負小姑娘的理由卻是怎麼也想不明白。

“……顏料混在一起了就再也無法複原了。”

心一旦被同情左右,就再也無法變回磨尖的刀子。

“明白了。”

自己回握住了菲尼希絲的手,就再也變不回握住前的自己——庫斯拉已下定決心。

他終于對在催情藥前驚慌失措的自己感到羞恥。自己此時表現出來的患得患失,就跟菲尼希絲跑到威蘭身邊時一樣。

海倫娜和里希德的不成熟讓他徹底記起了煉金術師到底為何物。

“總之,先順利渡過眼前的難關吧。畢竟這也關系到我們今後的行動。”

說的沒錯。

庫斯拉關上門,轉過身。

三人齊齊看向他。

“你們倆先躲到里面的房間去。”

庫斯拉粗暴地揮了揮手,把海倫娜兩人趕到里面的房間去。剩下的一個家伙是趕也趕不走的。事到如今,庫斯拉也沒想過趕她走。

“要救,他們嗎?”

菲尼希絲也曾數度經曆危難,身涉險地。大體上,她也看得出現在是何種狀況。

按理來說,稍微動下腦子都能想象得出,在這種情況下庫斯拉肯定會一個人逃掉。

正因如此,菲尼希絲才會有點不敢置信。

庫斯拉看到菲尼希絲的表情,不禁皺起了眉頭。

“很意外是吧。”

庫斯拉鬧別扭似地說道,菲尼希絲慌忙搖頭。

然後嘀咕了一聲:

“只是,有點吃驚……”

這就是意外吧——不過,庫斯拉沒有說出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庫斯拉按住眼角,拼命地思索。這是自己攬回來的問題,無論如何都得自己找出解決辦法。

求助于騎士團無疑會引艾盧森不快。以催情藥秘笈來交換大概也很難。畢竟密探已得知他順利拿到了秘笈。只有瘋子才會把騎士團也卷進海倫娜與里希德的事當中。騎士團肯定會說:我們已經得到寶貴的知識了,是否救兩個犧牲者是你的事,與我們無關,不是嗎?

艾盧森和密探對庫斯拉的評價恐怕也會有所改變。這肯定會為今後的事造成巨大的影響。同時還會累及同行的威蘭與伊莉涅。

“那麼……之後只要平安出城就行了。”

互相傾慕卻被城牆分隔的兩人總算見面了。之後只要從惡漢手中逃脫,這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世界若真的如此單純,該是多美好啊。

“等于是說,之後他們的生死就不管了。”

“嗯?”

“里希德進城的事暴露只是時間問題。海倫娜不見了,人們自然就會想到她是被人帶走了。兩人若私奔肯定會累及家人,城里人也將獲得一個攻打玻璃匠的絕妙借口。”

羅茲似乎一直在參議會上庇護玻璃匠,勸阻想以武力解決玻璃匠的鍛造行會和教會祭司。那麼,鍛造行會和祭司若知曉此事,必然會逼問羅茲:你既然知道海倫娜和玻璃匠私通,還期滿不報,那麼你肯定也是玻璃匠的人吧?

羅茲無疑會被烙上背叛者的烙印,之後不知是會被清除參議會,還是被送上絞刑台。無論是哪種結局,他都注定身敗名裂。

想借此機會剪除玻璃匠的人肯定會宣稱:玻璃匠都是人販子,他們會像拐騙海倫娜那樣拐騙我們的女兒。到時候其他人也將無從反對。畢竟放任城市秩序被擾亂的話,會嚴重損害城市的自治權。

如此一來,玻璃匠們也將無法再次踏足這片土地。

真的要無視這一切後果幫助他們倆逃出城嗎?

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嗎?人在世道面前真的不得不低頭嗎?里希德沖進藥材鋪的行為真的該被斥責為愚蠢嗎?人的信念與心意就真的這麼不值一提嗎?若真的如此……

庫斯拉看著桌上攤開的秘笈和抄本。若果真如此,自己也將無法跨過催情藥這道坎,也自然無法再奢望什麼撒下去就能培育出金銀的灰。殘酷的事實很容易就會引發一種單純的感情。

後悔。

奧里哈魯根之劍的夢想其實就是一場夢。

“沒事的。”

菲尼希絲冰涼的小手突然握住了庫斯拉的手。

“至少現在的你在做一件正確的事。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

綠色的雙眸堅定地看著庫斯拉。

自己中的毒自己想的還要深。

若不然,就不會想著去救海倫娜和里希德了。

也不會老老實實地接受菲尼希絲的話。

“一起想辦法吧。還好,我們不是過街老鼠,不會被殺氣騰騰的人圍起來打。我們還有時間冷靜思考。”

冷靜下來思考吧!

這句話庫斯拉曾對菲尼希絲說過無數遍。

沒想到今天反被菲尼希絲說了。

“還有,我最近聽說一件事。”

“……什麼?”

庫斯拉反問了一句,菲尼希絲說道:

“聽說你最近學會了‘合作’這個詞。”

“……”


菲尼希絲開心一笑,隔著裹在頭上的手巾也能看出她的耳朵在歡快地抖動。

庫斯拉已經把問題攬上身了,想撇開已是不可能。

那麼,現在該做的就是想方設法得出最好的結果。因為這是煉金術師工房中常采取的最優先做法。

“你要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婆婆,我也許會老老實實地聽你教訓。”

別把我當小孩子了——菲尼希絲不滿地鼓起腮,但馬上又換上沒好氣的笑容。

“我剛學會一個道理,人容易被表象迷惑。”

“這話太有道理,我無可反駁。”

庫斯拉輕輕地搖了搖頭。

然而,道理不是魔法,光嘴里念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這時,里面房間的門被緩緩拉開。

“我有個提議。”

里希德臉色異常陰沉。庫斯拉見狀,不由得淡淡一笑,因為他從里希德的表情上感受到了自己曾有過的決心。不論菲尼希絲准備了多少好聽的道理,黑也不會變成白。

接著,里希德身後的海倫娜不出意外地發出了反對的聲音。

“我還是不贊同!怎麼能這樣做!”

“可我們只能這樣做。再說,我溜進城來根本就是個錯誤。”

“是啊。”

庫斯拉干脆地表示贊同,里希德聽後反而松了口氣。

他性格就是如此,有人責怪反而會更感安心。

一個個家伙都是這德性,庫斯拉在心里嘀咕道。

“那里放著的是那本秘籍吧?”

桌上放著的正是秘笈和抄本。

庫斯拉點了點頭。

“這又怎樣?”

里希德說道:

“就說我是來偷秘笈的,只是事情敗露了,我只好抓海倫娜做人質,一路逃到這里。”

這麼解釋確實能救到海倫娜。

“可你,和工匠們怎麼辦?這個方案會給憎恨你們的家伙提供一個好借口。”

“我就聲稱,自己是拼了命來取貴族想要的秘笈。這麼一來我就是為艾利奧露皇國服務。貴族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若眼睜睜地看著如此忠于自己的人被城里人干掉,會有損貴族的聲譽麼。如果一切順利,或許真的能讓城里人有所顧忌。而這小姑娘也單純只是個受害者。可是……”

庫斯拉聳了聳肩。

“看到你沖進店時的樣子,誰會信?”

庫斯拉看向海倫娜,只見她哭得梨花帶雨,話都組織不起來了。看來沒把丟在藥材鋪是正確的。她不懂得如何裝傻掩飾,大概以後也學不會。

“參議會肯定給你們編排一個通奸的罪名。我不覺得你們能反抗得了。你先不論,至少這小姑娘瞞不住。”

攻敵要害是狩獵的基本。

“你打算兩個一起死嗎?”

“不,我只是想自己承擔自己行為的責任。”

里希德直勾勾地盯著庫斯拉。

“我聽說你是個煉金術師。請幫幫我。”

“……”

庫斯拉的笑容變得有點難看,因為預想中的事發生了。

“就說我用偷出來的秘笈制作了催情藥,逼海倫娜服下以便拿她做人質。海倫娜……沒錯,她服藥後精神失常了。”

與羅茲的請求大致一樣。

決定性的不同在于,他讓海倫娜服催情藥是為了自己親手破開命運。

“我想服藥後精神錯亂是毫無疑問的。”

海倫娜心中的悲苦無以言喻,只能用手拼命地拍著里希德的胸口以傳達自己的心情。

菲尼希絲也同樣是一臉苦澀。

庫斯拉看著里希德。

里希德沒有表現出在森林時的迷茫。

“而你無疑會死掉。”

闖進藥材鋪,喂藥材商的女兒奇怪的藥。

身為玻璃匠庇護傘的貴族或許會為他的忠心感動,但出手相救至少也要等與其他權力者漫長的交涉過後。

再說,從越過城牆攻來的冒犯者者手中保護下屬的工匠,與進攻城市救人不一樣。進攻城市不可能中途停下,必須得完全壓制對方,奪取審判權。若這樣做,與騎士團一戰必將不可避免。

而且,城里人也不會讓在自己城里放肆的人活下去。為維持秩序的權威,里希德必須得上絞刑台。

“……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只求見她最後一面。不,不對。不如說,讓我就這樣離開,我肯定會生不如死。”

庫斯拉在心里感慨了一句:真是年輕啊。

不過,這種想法他也很理解。

人固有一死,妥協求存活下去有能得到什麼呢?可以說,遵從信念而活的人生才是完整的。

里希德轉身面向海倫娜,輕輕地抱住她。

接著。

“實在太沒道理了!”

海倫娜一把推開里希德,大喊道。

“太沒道理了!為什麼,你非得……!”

里希德悲戚地搖了搖頭,似在無聲地說:我們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然而,海倫娜還是倔強地搖了搖頭。

“怎麼,怎麼可以這樣……說到底,城里人所做的不都是為了錢麼……怎麼能為了利益,為了利益……”

“事情沒那麼簡單。我們在森林里也不可能僅靠吃蜂蜜生活。世上之所以有童話,是因為大家都知道現實生活不易。”

很可惜,這就是真實。

“那,那……我們再一次做出傳說中的灰……只要有錢,鐵匠和祭司就都不會……”

“海倫娜……”

里希德忍不住悲呼一聲。

海倫娜在把信托付給庫斯拉時,似乎正沉迷于灰的傳說。

原來是這樣。

聰明的小姑娘看出了玻璃匠與城市間的關系在惡化,也清楚地明白自己在世道面前是多麼無力。因此,她才將希望寄托在能跨越一切的奇跡上。

這麼一想,她一個勁地看英雄傳說應該是另有意圖。

或許她並不是要逃避現實,而是在尋找傳說中的灰的線索。畢竟,玻璃匠們花了整整一代人的時間去找也都沒找著。那麼,改變尋找的思路作為方法論來說是正確的。

“傳說就是傳說。根本不可能有天使降臨到我們身邊。”

里希德本想故作平靜,可說著說著眼淚還是忍不住掉了下來。

只是,他馬上就擦干淚水,看向庫斯拉。

“能幫我把藥做出來嗎?落到你們頭上的無妄之災也全都由我來承受。”

“……”

庫斯拉不停地在心里告誡自己,千萬別過早地下斷論。眼前的兩人實在太過幼稚,會不會忽略什麼巧徑?

他逼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

自己是不是陷入了盲區?

這時,菲尼希絲扯了扯庫斯拉的衣角,悄聲問道:

“你一個人救不了他們?”

客氣地說,他們四人一路走來,為騎士團立下不少汗馬功勞,靠的不僅僅是庫斯拉,其中也有威蘭、伊莉涅,以及菲尼希絲的付出。

因此,在這層意義上,菲尼希絲或許也有邀功向騎士團求助的權利。她也是為留後路,才接受跳進火爐完成奇跡的任務。

她大概也知道庫斯拉沒請她幫忙,就是不想浪費她的後路。

即便如此,她還是將其作為最後的選擇,詢問庫斯拉。

菲尼希絲做事總喜歡奮不顧身,但若得知會給其他人造成影響,她就會打消念頭。倒不如說,她性格其實是相當被動。

人和人之間的聯系就像蜘蛛網,越主動就纏得越緊。而且,不存在能斬斷這亂麻的快刀。

“可沒有天使,又怎麼會有雅棕,會有我們!”

里希德終于忍不住出言抱怨了。若沒有天使就不會有灰,沒有灰,里希德的祖輩就不可能掙下大筆錢建設城市。

“……若沒有天使,我就沒法遇到里希德,我討厭這樣……”

海倫娜說著把臉貼到里希德胸前。

里希德聞言不由得痛苦地閉上眼。

“為什麼天意總弄人?為什麼總是給我們希望,又讓我們陷入更大的痛苦中?”

庫斯拉感覺到菲尼希絲的身體僵住了。

里希德的話無疑一句句詛咒,正是菲尼希絲至今所受的詛咒的原型。

“祖父他們也應該相當痛苦。他們畢生都在拼命追尋能改變艱苦生活的灰。聽說他們收集了全世界的植物,可還是沒能找到。一切都是徒勞,他們的失落感肯定很重。為什麼天使……若真的是天使的話,為什麼不把灰的制作方法也給我們?曇花一現的奇跡……”

里希德緊緊抱住里希德。

“只會讓人痛苦。”

庫斯拉輕輕地摸著菲尼希絲的背,菲尼希絲輕點了下頭表示沒事,隨後又把頭低下。

若天使的傳說確有其事,天使的身份又真的是古代民的話,那玻璃匠們會心懷怨恨也確實情有可原。

若古代民真的存在,且是活生生的人,那他們幫人幫一半的理由著實令人費解。有人會說強者對弱者的施舍就是如此,可庫斯拉感覺古代民並非這種居高臨下的人。

事實上,在喀山,龍形火焰噴射器被城里人封印了。噴射器的威力強大得可以稱之為災厄,所以市民們決定親手將它們埋葬。

于是,古代民在這城市的舉動就實在讓人看不透。旅行途中偶爾在此地休整,于是就留下些許灰以作謝禮?他們肯定知道自己的技術會帶來怎樣的奇跡。因為他們正是在這上面吃了大苦頭,才從遙遠的東方一路逃亡至此,

總感覺很不合理。

而且,還有科雷多•阿布雷亞的署名。

不,即便傳說確有其事,天使也肯定不是天使。

天使只是大家一廂情願。

傳說若是真的,他們帶來的就不是奇跡,而是技術。龍形火焰噴射器被視作奇跡,也不過是愚者的無知的一廂情願罷了。

人總喜歡一廂情願。

給自己帶來奇跡的就認為是天使,穿上工匠的衣服就認為是工匠。

庫斯拉想到這兒,突然站了起來。

帶來奇跡的就認為是天使,穿上工匠的衣服就認為是工匠?

那麼,難道……

“可是,即便懷疑神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太過無情了。”

里希德仿佛下定了決心。

庫斯拉沉默著,眼也不眨地盯著里希德。

沒錯。

這才是區分工匠與煉金術師的“城牆”。

“喂,我有件事想問下。”

庫斯拉簡潔地說道。

“……什麼事?”

“你們真的試遍了所有的灰嗎?”

里希德一時沒聽懂庫斯拉問題的意思。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一直渴望奇跡的海倫娜。

“試,試遍,了……店里留有,所有的試驗,記錄……”

小姑娘一路哭哭啼啼,還表現得不干不脆,卻到最後一刻都沒放棄。

庫斯拉並不討厭這樣的家伙。

“真的全試遍了嗎?”

“……嗯,嗯……?”

“真的嗎?”

庫斯拉再一次問道。

里希德似乎看出了什麼,問道:

“什麼意思?難道是什麼還不為人知的特殊植物……”

“不,不是這意思。我想天使應該是友善的,所以才會留下這樣的傳說不是麼?”

“你的,意思是……”

庫斯拉繼續對疑惑的里希德解釋說:

“這是個奇跡,超越了人的認知。所以最後,人們即便對天使深信不疑,甚至深信到怨恨、詛咒天使,也還是無法相信天使話中奇怪的地方。”

庫斯拉腦海中所有的線索都聯系到了一個無從否定的想法上。

若天使不是天使,而是從一開始就心懷善意留下灰的古代民……

“天使留下的話並非什麼隱晦的說辭,而是真實。”

“欸……可,可是,你的,意思,我還是……”

“這灰是孕育出金銀的灰。這大概是後人把灰當作奇跡、把天使的話視作神諭,一廂情願曲解原文得出的說法吧。不,不是大概,我只能想到這一種可能。這樣解釋,才能理解異端審判官在城市的創立傳說上署名的含義。師傅所講的傳說與城市流傳的傳說間的差異也說得通了。正確的原文應該是這樣的吧。”

庫斯拉緩緩地吸了口氣。

“傳說中的灰是在孕育出金銀時出現的灰。”

是否知曉某個條件將決定你能否在兩句話間找出差異。

就像催情藥既能令人墜入愛河,也能扭曲一段戀情。

“不明白嗎?我想你也不明白。”

庫斯拉嘿嘿地笑了起來。只有自己發出真相時的快感是無可替代的。

而且,這個真相還真的是叫人哭笑不得。

想在這世道下活下去,該怎麼做才好?人們總是喜歡把自己的思維限制在一個狹小的范圍內猛鑽牛角尖。

回想一下師傅的話吧。

玻璃匠們不論去到哪兒都與城里人水火不容。

在這時候其實就該注意到他們並沒有試遍所有的灰。

他們一直在森林中工作試驗,與城市唯一的聯系就是藥材商。

“不僅是植物燃燒後會產生灰。”

“你,在,說什麼?灰?你是說灰?”

常識、鑽牛角尖、先入為主,又或者是某人在表達某信息是用詞表達不清。例如,鐵匠一般把熔化的鐵叫熱水。灰大概也是這種情況。庫斯拉想到這的瞬間,便豁然開朗了。

“我見過傳說中的灰。”

“啊?!”

三人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

“只要活用已知的知識,龍也可以制作出來。技術的應用就是要講求靈活。”

然而,那些想不到活用方法的人總愛將技術視作奇跡,認定掌握技術的人是神明轉世。無知會催生盲點,盲點很容易就會化為詛咒。

“順便,你也看過。”

菲尼希絲被唬得一愣愣的,那樣子一下子激起了庫斯拉孩子氣般的嗜虐欲。

“有了傳說中的灰,我們就能無視這狗屁世道了,參議會的人也肯定無話可說。”

曾經,玻璃匠們就是靠著這灰積攢下足以建造一座城市的金錢,

雖說盲目地相信奇跡是危險的,不過偶爾盲信一下應該也沒問題吧。

畢竟,引導庫斯拉找出傳說中的灰的人正是眼前這兩個為愛而盲目的年輕人。

“那,那灰,到底是什麼?”

菲尼希絲似乎憋不住了,開口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問。

這時,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門就被狠狠地推開了。

“聽說你一頭栽進麻煩事里去了啊~!”

威蘭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門口,身上得意洋洋的神氣與房間內的氣氛格格不入。隨後而來的伊莉涅興奮得滿臉通紅,一把將擋在門口的威蘭推開。

“等下,麻煩待會再說。我們在工匠街有了一個了不得的大發現!”

伊莉涅興沖沖地說完後,才注意到房間里還多了兩個人。

“欸?這,咦?這,這兩位是?”

“玻璃匠和藥材商的女兒。你沒聽密探說嗎?”

“欸?欸?啊……什麼,事?”

伊莉涅求助似地轉身看向威蘭。

“小伊一路興奮個不停,還在工匠街大呼小叫的,實在太丟人了。正好在這時密探找來了。反正她是什麼都沒聽進去。”

“不,不要這麼丟臉的事說出來啊!還有,別加小字!”

伊莉涅頂了威蘭兩句後,似乎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重新看向庫斯拉說道:

“先,先說要緊事!你要是知道了肯定也會嚇一跳。”

不愧是癡迷鍛造的工匠。

其實,不如說伊莉涅發現得有點晚了。

“是傳說中的灰吧?”

“欸!”

伊莉涅大吃一驚,身後的威蘭則露出饒有興致的神色。

“咦,你們也發現了啊。”

“就在剛才。”

自己不是在臆想,畢竟連兩個鍛造狂都注意到了,真相基本可以確定無疑。

真實或許具有多面性,但其存在本身永遠只有一個。

擁有相關知識的人看到真實的本質後,馬上就會明白“原來是這麼回事”。

“你也這麼說了,看來果然如此啊。”

庫斯拉腦海里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了問題的解決方案。

“你們的事歸根結底都是錢的問題。你們的祖輩正是靠著傳說中的灰掙下了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錢。那麼,問題應該不難解決。”

庫斯拉說道。

“開始准備把。偉大的煉金術師就要複活古代的奇跡了!”

偶爾裝裝樣子也不壞。

威蘭哈哈大笑起來,伊莉涅則興奮地像頭牛。

當事人里希德和海倫娜都聽得云里霧里的,但他們倆不知為何還是輕聲向菲尼希絲道謝了。

為庫斯拉擦完屁股的密探們得出了一個結論,趕緊把里希德和海倫娜送出城外,之後羅茲和玻璃匠會怎樣就懶得管了。畢竟,如今戰亂局勢尚不明朗,到處都是不穩定因素,在這時期為這種小事勞動騎士團實在是愚蠢至極。

這是個很現實的方案,但一腳將現實踹飛的快感卻是令人難忘的。密探聽完灰的真相後,全都瞪大了眼,臉上充滿了不敢置信。

馬上,他們就想到,連龍形火焰噴射器都見過了,還有什麼好吃驚的。

孕育出金銀的灰已無異于天方夜譚般的煉金術。

“只是,傳說也不能盡信,龍形火焰噴射器不也沒法飛上天。灰的實現效果估計會打個折扣。另外,有件事想請你們幫個忙。”

庫斯拉雖然興奮,但還保持著理智,不至于認為技術是萬能的奇跡。畢竟就連煉金術也不是魔法。

“想請你們調查一下參議會。他們要多少錢才肯平息玻璃匠的事。”

“……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可以問下嗎?”

密探的眼神明顯在說,不要過問城市的政治。

庫斯拉那顆天生的戲謔之心被激發了,臉上浮現出了戲謔之色。

“如果我說為了笨拙的少女和少年的戀愛?”

“……”

世上最享受的事莫過于讓一群一本正經的家伙露出不耐的神色。

“沒有玻璃匠灰的傳說也不會流傳至今。傳說的成立也離不開玻璃。再說,要再現傳說中的灰,必須得借助玻璃匠的力量。知識得到確認後,我們也能量產玻璃,這可是巨大的利益。”

密探們互相對視了一眼.

“就當是給玻璃匠們一份謝禮吧。”

密探們不置可否地用眼神交流過後,互相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他們大概還沒什麼實感吧。

“明,明白了……于是,藥的事怎麼樣了?”

“解讀已經完成,抄本也寫好了。這種無聊的配方你們趕緊拿去吧。”

催情藥無法解決里希德、海倫娜以及庫斯拉所面臨的問題。庫斯拉對幫不上忙沒用的工具沒興趣。

密探們聞言,不謀而合地同時聳了聳肩

隨後庫斯拉幾人便向馬廄走去,開始做准備。


“買好了嗎?”

“店家很驚訝我們買這麼多打算干嘛用。如果我說是用來化妝的,肯定會被小伊打。”

“威蘭你真的好失禮啊!反正我皮膚早就被爐火烤得干巴巴了!”

先不管坐在馬車貨架上爭吵不休的兩人,原料算是買到了。

灰的原料其實也是別的作業的副產品。一般用于化妝,可以說與冶金毫不相干,基本上不值幾個錢,如同垃圾。

“……真的能成功嗎?”

里希德躲在另一輛堆滿稻草的馬車中,此時像是忍不住似地開口問道。

“神有時也會走到路邊。”

這灰既沒毒性也沒價值,在工房都是被隨意棄置的。

菲尼希絲從威蘭手里接過袋子後,也不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

“我可想不到別的可能性了。如果我搞錯了,你們盡管笑就是了。”

庫斯拉有著絕對的自信。

里希德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沒開口。

一切都交給你了——他向庫斯拉行了個注目禮然後,就和海倫娜一起躲進稻草堆中。

“接下來,我們就去書寫傳說新的一頁吧!”

威蘭高喊一聲,與庫斯拉等人一道離開了旅館。

城里衛兵說賊有可能逃進了旅館,要求搜索騎士團屬下的旅館時,庫斯拉等人已把里希德和海倫娜藏在了稻草堆中,大搖大擺地駕著馬車出城了。他們把海倫娜帶上是怕她被參議會抓住加以利用。

還有一點就是,海倫娜似乎一刻也不想與里希德分開。雖然有威蘭和伊莉涅在貨架上鬧騰吸引注意,但為引人耳目,兩人還是躲到了稻草堆中。

行至中途,一行人便都走下馬車,徒步往森林里面走去。

一路上,里希德都在用笑容鼓勵行動笨拙的海倫娜。反觀庫斯拉,每次菲尼希絲摔倒,他都會露出取樂的笑容。

在一行人再次來到那片神奇的廣場的瞬間,玻璃匠們都瞪大了眼。

甚至還有些人以為是城里人攻來了。

庫斯拉招呼了師傅一聲,隨後臉色氣得發黑的師傅便提著一把足以鋸斷巨樹的鋸走了過來。

“這是怎麼回事!”

他問的自然是里希德擅自出走,以及海倫娜為什麼會跟來的事。幸好有庫斯拉和密探們在,師傅還能保持最後一絲理智。

“師傅,十分對不起。”

“道歉又有什麼用!你把我們全都卷進危險中了!”

師傅氣勢洶洶,仿佛只要對面稍有異動便會大打出手。

菲尼希絲嚇得渾身發抖死死地抓住庫斯拉。

“我會接受責罰。不過,我們這次進山來是尋物而來。”

這好像是玻璃匠間通行的黑話,師傅聞言總算看向庫斯拉等人。

“怎麼回事?”

只要回答稍有不妥,他就會把庫斯拉等人丟進火爐里。

“你們或許能和城市保持關系。不,應該是他們會主動和你們保持關系。”

“什麼意思?”

師傅反問道,庫斯拉身後的威蘭把塞滿粉末的袋子打開給師傅看。

“啊……怎麼可能!傳說,就是傳說!你這是在誆騙我們麼!”

師傅說著舉起了手中的鋸,可庫斯拉卻一點也不介意。

“萬一我搞錯了,你們就逃吧。本來你們也是這打算把?”

煉制場看起來是跟之前沒什麼兩樣,可他們連行李都打包好了,明顯是准備隨時逃跑。他們之所以還留在這兒,只是為了等擅自離開的里希德。

“反正都沒其他選擇了,還不如賭一把奇跡。”

師傅的臉扭曲了起來。

“……這事先不說,秘笈書呢?”

他大聲吼道。

“秘笈在這兒。”

庫斯拉說完拍了拍旁邊菲尼希絲的肩膀,菲尼希絲先是嚇了一跳,縮了縮身子,然後才取出塞在衣服內側的秘笈。看她這樣子就知道,她雖然穿著工匠的衣服,但其實並非工匠。

師傅皺著眉頭接過秘笈後,仿佛落下一塊心口大石般,重重地舒了口氣。

“……有了這東西,貴族應該能滿意了吧……可是,之後貴族們又會要什麼?你說這灰是傳說中的灰?這是什麼東西的灰?你真相信那傳說?我們的祖輩窮盡一生都沒找到這玩意啊。”

庫斯拉對此只能聳聳肩。

“你們祖輩尋找的方向錯了。”

“什麼!”

庫斯拉的話聽起來是很狂妄,但總算找回了被遺忘的煉金術師風范。

“順便,我這次來是想確認自己的猜想。”

庫斯拉等威蘭把灰塞給師傅後,繼續說道:

“你們聽說過科雷多•阿布雷亞的名字嗎?”

“!……”

看來已沒必要回答了。

“聽過啊。也是呢。傳說是真的。”

“你,你們,到底……”

庫斯拉沖退後了一步的師傅說道:

“旅行的工匠啊。”

說完,便把手搭在師傅厚實的肩膀上。

“能快點去試一下嗎?唯獨這事,我們做不來。”

“……”

玻璃匠們不顧城市人的厭惡,一直待在森林中完成分配給自己的工作。就連現在准備的逃亡也不過是眾多一成不變的工序中一壞。

但有時,也會有奇跡闖進來。

這世上的幸運比想象中的要多。

師傅無言地盯著庫斯拉。

他的眼神中隱藏著曾被他塞到心底里的、期盼天使再臨的夢。

“……城里的家伙不會馬上攻來嗎?”

最後,他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我不熟悉玻璃的制造。不知道制作一批要花多長時間?至少我們離開雅棕時,他們還沒做開戰的准備。收集武器,在廣場上號召出師,怎麼也得花個兩三天吧。”

師傅緩緩地點了點頭。他大概在想,反正都無計可施了,就當陪庫斯拉胡鬧一把。

“喂,你們幾個!煉金術師說想當天使!快把爐子點起來!”

這群被憎恨、被輕蔑、被迫四處遷徙的工匠帶一臉輕松地動了起來,仿佛是把試驗當作了消遣。

“有需要幫忙的嗎?”

伊莉涅問道,其實說白了她就是想在爐前玩火。

威蘭雙眼也是閃閃發光,因為在爐前幫忙就意味著能在特等席上見證奇跡的複活。

“隨便你吧。不過,我有言在先,你若是礙手礙腳的,可別怪我把你丟爐里。”

“這話聽慣了。”

伊莉涅無畏地應了一聲後,就和威蘭一起朝火爐走去。

“你們幾個呢?”

師傅不耐地問道,仿佛想馬上將剩下的人從眼前趕走。

“難得來了,我們就去見證一下傳說再現的瞬間把?”

庫斯拉沖菲尼希絲問道,一旁的師傅仿佛被庫斯拉的輕描淡寫驚到了,單邊眉毛挑了挑。菲尼希絲也不覺有點不知所措。

“你個煉金術師。”

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句稱贊。

若這灰與傳說中的灰不一樣,事情想必會更有趣。

“我,我說。”

菲尼希絲邊走邊說。

“你不害怕嗎?”

“有什麼好怕的?失敗了我們又沒什麼損失。”

“……”

菲尼希絲也學著輕輕地聳了聳肩。

“你果然是個怪家伙。”

“什麼?”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庫斯拉。

“不然,你為什麼要怕我的笑容?”

她的語氣中意外地帶有一絲責備。

菲尼希絲不是人偶,每次庫斯拉看到她的笑容後表現出來的不自在,都傷害到了她。

庫斯拉瞥了菲尼希絲一眼,有點慪氣似地說道:

“你也是,穿上這身衣服後,動作神態都變得像個男孩子了。”

男裝的菲尼希絲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打扮,然後再度看向庫斯拉。

“我已經習慣了新衣服。你也……是不是也該學會接受變化?”

她的眼神仿佛在說,我希望你接受。

看來她是看到海倫娜與里希德後,也跟著變得大膽了。

人總會受所見事物的影響。

只是,菲尼希絲說的話也不無道理。

“就像毒藥一樣。”

“……嗯?”

“喝一口,之前的自己就會不複存在。”

庫斯拉所指的毒不像是穿上工匠服的事,反倒更接近于催情藥。其實這是一種恐懼,害怕自信在堅強意志支持下不會屈服于任何事物的自己會輕易地被改變。

然而,追求傳說中的灰的工匠們正因局限在自己所知的范圍內探索,才與奇跡失之交臂。有時候必須要有改變視角,改變線路的勇氣。

菲尼希絲想了一會後,突然抬眼看著庫斯拉。

“聽說毒和藥其實是同種東西。”

“……于是?”

“稍微嘗一下又何妨?”

她若敢帶著挑釁的表情說這話,或許馬上就能化身魔性毒婦。

可惜,菲尼希絲只是抖了抖長長的睫毛,就羞不可耐地瞥開了視線。

庫斯拉對自己的可恥已無言以對。他曾認真考慮過:在最後關頭,菲尼希絲肯定不會丟下自己逃跑,到時候就用催情藥來控制她,強行讓她逃跑。但是,那個小姑娘肯定會為了救庫斯拉而選擇犧牲自己,哪怕明知那樣做只是徒勞。

做事就要做徹底,害人同時也害己。

幸好,廣場上熱鬧喧囂,誰也沒注意到這邊。

“勸人喝酒時,一開始都是這麼說的。”

庫斯拉說完,用手指輕輕挑起菲尼希絲的下巴,輕輕嘗了一口這毒蘋果。

“……和修女時味道一樣。”

“……”

菲尼希絲抬頭看著庫斯拉,突然嗤笑一聲。

“這,算什麼?”

庫斯拉盯著菲尼希絲,突然也跟著笑了起來。

這大概是自嘲的笑,但笑就是笑。

而且,他突然感覺有什麼想通了。

“你這身打扮其實也不錯。”

毫不費勁地說出來了。

菲尼希絲驚了一下後,縮起脖子,開懷地笑了起來,仿佛打心底里覺得可笑。

“你真狡猾。”

庫斯拉聳了聳肩。

菲尼希絲最後清咳一聲,看向火爐那邊。

“我去幫忙。”

“我就在一邊看著。”

菲尼希絲回過頭來,臉上沒有絲毫寂寞的神色,只是笑著輕輕點了下頭,就向火爐走去了。庫斯拉目送她走開後,便找了根樹樁坐下,遠遠地看著玻璃匠們干活。

玻璃匠們手忙腳亂地點燃火爐,鼓動風箱。伊莉涅和威蘭早已和他們打成一片,已區分不出來。菲尼希絲現在看起來還很閑,但估計很快也會融入其中。

玻璃的制作工序很簡單.

先是將被稱作矽石的石頭砸至大小均勻,再與灰一起丟進燒旺的火爐中。據說只要加入草木灰,就能在熔化銅的溫度下制作玻璃。正常來說,熔化矽石需要足以熔化鐵的溫度,所以加入灰能節省相當多的燃料。

玻璃匠們聚到一起,拿著庫斯拉帶來的灰商議了起來。

最後,他們似乎決定姑且一試,頗有以“試驗與調整”為信條的工匠風格。他們把灰砸碎的矽石一股腦放入爐中,場面相當盛大。

師傅就神色陰沉地盯著火的顏色,指揮在爐的後面踩風箱鼓風的人。技術純熟的工匠可以根據火的顏色推測大致溫度。

這時,太陽也已西沉,廣場上只有火爐的火光充當照明。

沒有月光的森林一片漆黑,有如一只大碗倒扣在頭上。工匠們聚在一起,一言不發地盯著火爐里面看,仿佛在進行什麼儀式。

大家最開始的反應都是無聲的神情變化。

過了一會兒,驚訝的情緒相互共鳴,形成一股巨大的沖擊波,從人們口中湧出。

“哦哦!”

“怎麼可能……”

“居然在熔化……在這種溫度下……開玩笑吧!”

人們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年老的工匠、伊莉涅,還有威蘭視線都牢牢地釘在了火爐中。

來看清精靈的真面目吧——他們身上燃燒著熊熊的干勁。

“剛好能把鉛熔化的低溫啊……”

不知是誰難以置信地嘀咕了一聲。火爐的溫度一點點地緩緩上升,爐中的矽石轉眼間已化作粘稠的液體。當然,也有可能是緊張的氣氛令大家都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拿吹管來!”

師傅一躍而起,大聲發出指示。工匠馬上跑開,拿來了一根足有一人高的鐵棒。鐵棒中空,可以讓空氣通過。

“里希德。”

師傅喊出了里希德的名字。

深明事理、遵守集團規則的模范工匠里希德做出了他有生以來第一件,肯定也是最後一件蠢事,跨過無法逾越的城牆,帶回來了奇跡。

站在離人群稍遠的里希德剛才也有參與作業,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看出他明顯累壞了。他四周始終彌漫著一股與其他工匠不同的氛圍。大概是因為海倫娜在身邊吧。他臉上洋溢著實現了夢想的人特有的沉著自信,以及決心——以夢想為目標,筆直前進。

師傅什麼也沒說,直接把鐵棒遞了過去。

里希德像在拼命忍耐似地低頭一禮,接過吹管。

“我上了。”

他謹慎地把吹管伸進爐中,手法純熟地舀起里面的東西。

他熟練地操作著吹管,從爐中抽出一團有如柔軟面團的東西。那團東西通紅通紅的,散發與燒紅鐵不同的紅光。

誰也沒做聲。

只有燃燒的火焰在啪啪作響。

仿佛連森林里的居民都在黑暗中悄悄窺視這一幕。

“……”

里希德雙手片刻不停,以均勻的速度轉動著吹管,粘在管端的通紅面團漸漸形成美麗的球形。

隨後,里希德緩緩地把吹管的另一端湊到嘴邊,慢慢地往里吹氣。

他的手依舊在不停地轉動吹棒。

靈魂正緩緩地吹進熔化的玻璃中。或者,吹進去的也許是希望。

然後,再次拿起吹棒吹氣。重複三遍後,球體已膨脹得驚人。里希德這才將它放到工作台上。

立馬就有幾個工人拿著巨大的鉗子跑了過去。

里希德接過鉗子操作起來,仿佛要在玻璃凝固前跳一支動人的舞。

他先將球形的面團從吹棒一端剪下,再剖開。

泛著紅光的玻璃如花般綻開,在工作台上延展開來。

這都是一瞬間的事。

就這樣結束了?

外行人看在眼里大概就會這麼想。

玻璃匠們全都一言不發。

工作台上的玻璃宛如動物斷氣般,紅光漸漸褪去。

這並非死去的妖精,也非夢的碎片,而是一塊切切實實存在于世上的玻璃板,司空見慣、觸手可摸。

“……”

里希德看著師傅,師傅則一個勁地盯著玻璃,嘀咕了一聲。

“真是奇跡。”

師傅走到工作台前,拿起剛才褪去紅色、應該還相當燙的玻璃,不顧手被燙傷,把玻璃舉了起來。

“這是奇跡!奇跡發生了!我們得救了!居然只需要這麼少的燃料!看吧!這是貨真價實的玻璃!”

玻璃匠們如決堤般歡呼起來。

“奇跡!奇跡!”

“天使終于賜予我們祝福了!”

他們粗魯地拍著里希德的肩,有些人還熱情地要求與威蘭和伊莉涅握手擁抱。庫斯拉和人群拉開了一段距離,只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只有一個人來到他的身邊。

“你猜對了。”

菲尼希絲看向庫斯拉,露出略感遺憾的神色。

“為什麼露出這樣的表情。”

“……沒看到你慌亂失措的表情,覺得很遺憾。”

庫斯拉笑了笑,仿佛在說,這不挺會說的嘛。菲尼希絲也開心地笑了起來。

不可思議的奇跡甚至令庫斯拉忘記了,自己直至剛才還沒法面對菲尼希絲的笑容。

“可是,我還是無法相信。那些灰居然還有這樣的用途……沒想到……沒想到居然會是鉛灰。明明還在吹灰法里見過那麼多的鉛。”

說起灰,一般人都會想到草木灰。但這世上其實還有大把其他的灰。人的思維總有局限,只會想到自己生活的世界的事物,只會從自己的立場出發考慮事情。這句話同樣適用在庫斯拉身上。

工匠們再度歡聲雷動,似乎是有人拿酒出來了。

“煉鐵的時候會產生出大量的鉛。玻璃匠要不是跟鐵匠因木柴的事鬧得水火不容,估計早就發現了。”

“……就是說溝通很重要吧。”

庫斯拉聽到這句略帶責備的話,不禁嘴角上揚泛起戲謔的笑容。

有些工匠聚在爐前爭先恐後地大喊我也要制作奇跡的玻璃。

師傅單手舉著玻璃,緊緊抱住里希德和海倫娜。

“這是傳說中的玻璃啊。”

透明如冰,美麗非凡,宛如——

“幾乎跟水晶沒差啊。要給它起個名字的話……就叫水晶玻璃吧。”

“感覺有點隨便啊……這名字搞不好會直接記到年代記上咧。”

“催情藥不也是直接叫催情藥。流傳後世的名字有時候就是這麼簡單隨便。”

“……明明那麼要名字,卻總對一些重要的事漠不關心,真讓人無法置信……你果然有點怪。”

“因為我是煉金術師啊。”

庫斯拉說著說道。

菲尼希絲聞言,很有現實感地聳了聳肩。

“傳說算是複活了。接下來該談談現實的話題了。”

庫斯拉說完便看向站在爐火照亮范圍邊緣的密探。

光是發現技術沒有任何意義。、

技術只有在活用的時候才會有意義。

人際關系也同樣如此。

庫斯拉想著想著,不自覺地握緊了菲尼希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