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change:unchange 四章 磨礪獠牙者

1

"今後我將潛伏于地下.雖然不知道這模樣能干什麼,但不管怎樣都不能被抓."

接著倉橋塾長表明今後方針的,是坐在沙發上的天海.因天海那介由"詭蜘"訴說的話語,"可是……"塾長投過擔憂的眼神.

"明明單憑自己一個人都無法動彈與說話……潛伏地下逃亡一事真胡來."

"就算這麼說,我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余地.要是再被抓,這次就真出局了.哎,雖不會說別擔心,但我好歹也將近半世紀與這世界的里側有所關聯.有著數個能依賴的門路."

天海是于一線磨練,並爬到部長之位的純碎咒搜官.就和塾長在財政界有著廣泛的渠道一樣,他對咒術界,特別是它的里側,極其精通.正因為處于長年取締咒術犯罪者與里組織的立場,而熟知逃跑側與追趕側雙方的花招.一旦潛入地下,就沒有比原咒搜官更難對付的咒術者.

"唉,畢竟是這副模樣,想要直到恢複為止的'手下’.于是有事希望拜托小美,可不可以借我一體能憑自身力量行動,且咒力滿載的高等式啊?這時期,沒戰斗力也行.相對,要少消耗且高泛用性——還有,最好是人類的樣子.倉橋家的式神中,有沒有合適的啊?"

"是說負責照料你呢?可以.恰好的式神正處于這別墅中.原本即是拜托其維護別墅的式神,打掃與廚藝為拿手之物哦.正適合協助不能動彈的你."

對塾長的話,"那真值得感激."天海回道.不過,塾長的表情仍未放晴.

"但是,就算再怎麼事前注入咒力,能一次性儲存的最大分量也不多.雖說那孩子擅長調整咒力消費,但即便如此也仍有著極限.到底撐不到你身體恢複吧."

目前天海的前額上卷有數重繃帶.那繃帶之下,被施有巨大的十字傷痕——X印封印.是出自倉橋源司之手,完全封住天海咒力的咒印.

因此,現在天海無法使用一切甲種咒術.畢竟,連見鬼之才都被封住,失去了"探視"靈氣的力量.若是除去"詭蛛"這般極端特殊的式神,便都無法完成使役,以及將自身的咒力注入式神.

然後,破除這封印極端困難.畢竟,是當代最佳的陰陽師特別用心施展的封印.能夠解除的,也就施術的本人吧.即便天海肉體面的負傷,經由陰陽醫在某種程度上得以恢複,但取回咒術面的能力一事,當下不可能.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或是讓誰補充咒力,會想盡辦法.不如說,只能想盡辦法."

天海憔悴的面龐上,充滿了桀驁不馴的微笑.

不過,能夠給予式神咒力的,基本上只有主人.也就是說,為了維持負責照料自己的式神,得讓那式神一時成為其他陰陽師的式神.然後,將其他陰陽師的式神一直放置在身邊一事,等同于被那陰陽師時刻掌握著性命.

天海的話,大概知道數個能夠信賴的陰陽師.但是,即便他處于被陰陽廳追趕的立場也不會加以背叛,若說到能夠這般信任的人,那便一定沒有.

然而.

"……那麼正好.天海部長.潛伏地下一事,能否讓我同行?"

"冬兒同學!?"

對于突然提議的塾生,塾長驚訝得瞪圓雙目.京子與天馬也一樣.鈴鹿亦是一臉出乎意料.

"我說,冬兒!?"

"太,太亂來了.潛伏地下,怎麼……"

但是,向著懷疑耳朵的伙伴們,"欲渡來舟."冬兒冷靜地回應道.

"事到如今,我可沒有回塾的打算.最重要的是一-"

面朝坐在沙發上的天海,他投去挑釁般的眼神.

"似乎我因個人原因被夜叉丸盯上了.天海部長.你知道我是生成吧?"

"……啊啊,有聽說."

"'這’鬼,是我在那靈災恐怖襲擊'上巳大祓’,夜叉丸——大連寺至道化成鬼的時候,被卷進那靈災'憑付’上的鬼.于是似乎與那家伙有所因緣.眷屬,他是這麼說的吧.說'成為了同種眷屬’."

"…………"

聽著內容的天海的雙眸,如線般被細細扯緊."……于是?"連催促的聲音,也附帶著與之前不同的嚴肅.

"當然'沒理由放著不管’,被特意當面這麼告知了.也就是說,我也有必要潛伏到那家伙的耳目觸及不到的地方.那負責照料人的式神的,電池一職就行.能否容我相隨?"

雖然冬兒淡淡提議,但在場的全員都明白他是在當真訴說.

在這相談開始之前,只有塾生四人交談的時候,"自此我們大概會變得七零八落,已不能像至今為止一樣待在一起."這般說出口的即是冬兒.那時候,冬兒無疑已經決定與其他人別離進行潛伏.

然後,冬兒這麼續道.說"但是,有著共同的目的.找出春虎以及夏目,並教訓他們."

"……我的目的是找到春虎與夏目.而且,還想與大友老師取得聯系.這方面應該與天海部長的目的一致.那麼,就有共同行動的優點.不對嗎?"

對著原陰陽廳的老前輩,冬兒毫不畏懼地說道.京子,天馬與鈴鹿三人,咽下唾液緊張地注視著冬兒.

"而且……我有必要鍛煉自己.超緊急.最大限度.由昨晚之事我痛感到若是自己維持現狀,找到春虎與夏目一事自不用說,連那之後也什麼都無法做到.既然與那兩人……與'土禦門’牽扯,那麼如同昨晚的狀況必定會再此到訪.在那時候,'表達’自己意思的力量是必須的.我無法忍受仍為塾生啊."

那是從他人來看,如同找茬一樣的內含深厚怒意的話語,語氣.但是,冬兒在找茬的,當然並非天海.是向著他自身.

天海埋在沙發中,凝視冬兒.

"……冬兒喲.雖為相當的覺悟,但鍛煉你一事,可是目前的我做不到的協商喔?"

"關于這一點,我有著想法.可以的話,請接下協商."

冬兒再次從正面回看盯著自己的天海.

然後,長久的沉默之後.

"……行."

天海接受了塾生的提案.京子他們吃驚地注視兩人.塾長表情嚴肅,卻未插嘴.

"就像你說的,于我而言'能行動的家伙’也是必要的.我會使用的.跟著來."

絲毫沒有笑容,天海以冷徹的聲音宣告道.那是一如冬兒期望,並非對待"塾生"的態度,是對待自身手下的態度.

然後,天海態度的含義,也傳達給了冬兒.

與冷淡的天海相反,冬兒咧嘴一笑.

"——多謝."

並簡短致謝.

2

冬兒與天海出了公寓後,乘坐面包車進行了移動.

開車的是冬兒的式神,水仙.不過,即便說是冬兒的式神,冬兒也不過是個僅僅給予咒力的臨時主人.實質使役的是天海.為原本侍奉倉橋家的高等人造式,負責照料身體不便的天海,由美代准備的式神.

是采取美麗女性之姿的式神,外表年輕卻有著成熟氣質.因此,歲數看起來即像二十來歲又像三十來歲.和裝是天海的興趣,雖然冬兒說過顯眼別這樣,但因水仙能夠操使隱形而被否決了.水仙除了照料天海,還負責做飯與打掃與洗衣服這些全部家務,咒具的修整與制作,車子的駕駛.另外,代替希望盡量不出現在人前的冬兒與天海,由其代行各種手續.目前她已成為冬兒他們逃亡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車子離開六本木去往澀谷.目的地是舊陰陽塾塾舍遺址.更加准確而言,是毗鄰舊塾舍遺址的甲種咒術訓練所.

現在使用的塾舍是三年前新建的建築.在那之前,利用同處于涉谷的舊塾舍.那舊塾舍早已被拆除,並建了不同的建築,但毗鄰的訓練場則在被關閉後留了下來.冬兒他們去的,即是那訓練場.

"……這次也要跟來嗎?"

"啥.我一起的話不方便嗎?"

"監護人同伴讓人心情不舒坦呢."

"哈.這就是現在的你的威信.要是不甘心就早點成器啊."

于後部座位連同輪椅乘車的天海,惹人厭地邪笑道.許是即便不回頭腦海中也浮現出那一表情,助手席上的冬兒"靠"罵了一句.

——嘛,無可奈何.

這也是平素的一來一往.冬兒的眼瞳中寄宿強烈的光輝,真摯地接受天海的話語.

與天海的逃亡生活,已有一年半.天海雖為個性強烈的"臭老頭",但是個有骨氣的"臭老頭",也是有著信念的"臭老頭".而且,對于冬兒這種年輕的不成熟者,意外地有著溫和的一面.只不過,就冬兒來說,很不爽.

譬如,天海過去曾是大友的上司.然後,咒搜部時代的兩人的關系,應該完全不同于目前天海與冬兒的關系.

若是上司與部下,那現在天海與冬兒的關系,實際情況並沒什麼不同.但是,天海與大友同為"十二神將".是互相認同的有實力者.那里無疑沒有客氣與顧慮.不過——人格上也好能力上也罷——應該有著對于彼此的信賴.

那事件之後,天海邊逃離陰陽廳的耳目,邊拜托稱作舊友的陰陽醫,努力恢複受了傷的肉體.一時被燒灼喉嚨無法出聲的天海,現在也已恢複到話不停口的"臭老頭".還想辦法連上了兩手被切斷的肌腱,讓手指變得能夠動彈.

只是,即便憑借咒術讓"傷"複原,也無法否認體力的衰減.

天海已經高齡.恢複自然費時間——不如說,是否能恢複到和以前相同的狀態,相當沒把握.雖說能讓手指動了,但到底無法期望往昔那般的神速結印.連憑自己的力量行走——但並非完全不能走路——都處于困難的狀態.

當然,因為被封禁著見鬼之才,縱然是陰陽師也與普通人無異.之所以目前天海與冬兒"同行",也是因為在冬兒獨自一人令人擔心之前,還有著事有萬一時若沒有水仙他便連逃跑都無法順利完成這理由.

即便這種狀態也若無其事——不僅如此,還態度大膽.雖然令人佩服,但假如待在天海身邊的是大友而非冬兒,那他的負擔無疑會被大幅減輕.

說到底,天海即便被追逼至這般程度的逆境,也仍將之克服,並踏實前進.讓身體恢複的是陰陽醫,但有著與那陰陽醫相連的門路,更重要的是,建立起處于自陰陽廳逃亡中這一狀況之下,卻仍能讓對方欣然承諾治療這一信賴的,則為天海的人望.也就是說,是天海的"力量".籌集逃亡用資金的是天海,完成各種准備的也是天海.天天收集嶄新消息,建立計劃並進行指示的,也全是天海.沒有冬兒出場的機會——不如說,現狀冬兒能比天海派上用處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真的,僅為維持水仙咒力的程度.

當然,就算是水仙的維持,也為重要的職責.最重要的是,若考慮到自己與天海的,或者與大友的經曆差,那比較一事自身就非常愚蠢吧.

但是,縱使不是職業,冬兒也已不再是"塾生".不管有無憑證,自己已經與天海和大友站在同一領域.那亦是憑著自身的意思.經由自身的選擇.

那麼,理所當然遜色等撒嬌便行不通.縱使天海寬容大量,冬兒自身也無法允許.

——早點成器……嗎.

誠如所言.當冬兒這麼思考時.

"——'騏驥一躍,不能十步’啊."

"……是什麼.孔子還是老子?"

"是荀子.我是知識分子吧?呐,水仙?"

"是.大善大人博學多識."

握著方向盤的水仙,以銀鈴般的聲音笑容可掬地回複.對吧對吧,天海得意地以扇子煽風.冬兒瞪視著前視鏡,罵了一句.

天海口中之話的含義,冬兒並不知曉.

但是,理解了那發言的意圖.真是個擅長看透別人內心,如同"覺"般的"臭老頭".

"順便一提,荀子還有句'駑馬十駕’喔.意思是'遲緩就要十倍努力’."

"洗滌心靈的四字成語呢."

"是教養這玩意啊.呐,水仙?"

"是.大善大人非常有教養."

得意的天海與笑容可掬的水仙與板著臉的冬兒.嚴冬中笑著以扇煽風的老頭哪有教養.雖這麼覺得……但在這時機給人台階,果然為天海的溫柔,在某種意義上還能說是姑息.

十倍努力,一如所說.但是,維持遲緩的話,不管怎麼做都是徒勞.並非一次一步,而是一次兩步,一次三步,若不這樣,便無法填補目前存在的絕望性"差距".

等到先于自己而行的人全部死絕.冬兒並未被予以這種時間.

"…………"

之後,天海的輕佻話也仍繼續,水仙則一一細心地回複他,並浮現優雅的笑容.冬兒將肘部置于車門上,一言不發地持續注視前方.

不久之後,車子到了目的地.

雖然移動中也時刻注意周邊,但從到達目的地臨前開始,就特別周密地四下"探視"周圍.

被關閉的訓練所,有著類似于鄉下文化館或者體育館的外觀.因為是已數度拜訪過的場所,容易察覺有無異常.今晚和至今一樣,沒有異常.

不過,卻也完全感覺不到應該已先來的人物的氣息.亦無法探視到靈氣.並非還未抵達,是隱形著.

是即便知道在里邊也仍舊探視不到的高水准隱形.冬兒壓抑輕微的焦躁.

若是隱形術程度,那現在冬兒也能夠輕松行使.但是,即便為同一隱形術,之間的差距也昭然若揭.

這大概是塾生與職業的最大不同.陰陽塾塾生被要求的,是"使用"術.然而,職業被要求的,是"熟練運用"術.若是再往下說,速度,威力,精細度與安定性等,以能夠勝任執行任務的水准行使術,才初次到達合格線.譬如咒搜官,就算再怎麼將會被咒術犯罪者看破的隱形運用自如,那術的價值也為零.或是,就算能夠操使火界咒,如若不能憑此修祓靈災,那便不會被認同為祓魔官.

陰陽術——至少"泛式陰陽術"是"實學".若派不上用處就沒有意義.

不過.

——"反過來說,冬兒.就算是低水准的隱形與僅有嘴皮功夫的乙種,只要'派得上用處’,那便為出色的'咒術’.像這樣搖扇子的聲音,根據時機,並可挫先機擾亂敵人的詠唱.然後,這方面的'咒術’,不管再怎麼閱讀書本,鍛煉咒力,也無法學到手."

腦海中閃過以前聽到的天海之語.

——"鍛煉你的方法,根據使用頭腦的方式,要多少能出多少.有言'鈍學累功’,但僅這點並非真理."

天海對于這"交易"很消極.不,最初明確反對了.硬是將之通過,要說的話,便是冬兒的利己主義.因此,對于不惜使得天海胡來讓他每次陪伴一事,格外有著羞愧之情.

——威信,呢…….

被原咒搜部部長的"十二神將"說威嚴不足,陰陽塾中途輟學的半吊子無言以對.只能盡力精進.

冬兒走下車子.水仙快速下車繞到後側,進行放下天海的准備.以式神來說,水仙絕非強力,但與柔和的外觀不同,她擁有著普通成人男性之上的膂力與體力.靜候水仙麻利放下天海後,冬兒走向訓練場.

對方應該已經發覺這邊了吧.但是,冬兒仍舊無法捕捉到對方的靈氣.考慮到兩者的實力差便理所當然,但在將之歸結于理所當然的期間內,自己便無法成器.這份差距是自己的弱點,也是恥辱.不可粉飾這一事實,岔開目光.

訓練所關閉後被上了鎖,但自從秘密利用這里之後,就弄壞原先的鎖換上了新的.咒性結界也一樣.冬兒,水仙,以及被水仙推著的輪椅上的天海,進入了深夜的訓練所.

消去照明之故,內部相當昏暗.冬兒為了天海,點亮了攜帶著的美光手電筒.經由入口穿過走廊,去往深處的競技場.

當然,訓練所內沒有任何聲響.兩人的腳步聲與輪椅的車輪聲,在昏暗的走廊中大大回響.極其在意那響聲,便是冬兒神經質到這地步的證據吧. 走廊的盡頭是連著競技場的入口.冬兒略開啟雙開門查看內部.隨後表情稍顯僵硬.沒人在里邊.

競技場寬廣,有著三個籃球場左右的面積.因外頭的光亮經由高位置處的窗戶射入,與走廊相比尚算明亮.不過,即刻把握全體則很困難.

冬兒向水仙打手勢讓其等待後,消去美光手電筒的光亮,獨自進入了競技場.

慎重地環視廣而微暗的競技場.

隨之——

"——呆子."

從背後傳來輕蔑的聲音.雙開門的正旁.冬兒咬著牙急速回望背後.

"不管過多久仍然遲鈍啊,冬兒.你真是生成嗎?話說,別讓人久等喔,渣滓."

冬兒進來的門旁側,一位男子背靠競技場牆壁,抱肩而立.是個比冬兒略年長,尚年輕的男子.

剃短的銀發,以及鏡片被濾光處理過的墨鏡.耳環與項鏈等粗糙飾品.目前身穿附帶毛皮的長尺寸羽絨服,底下則可看到黑色的牛仔褲與工裝靴.

然後,男子的前額上被刻有與天海相同的X印.

冬兒抑制情感,輕輕地哼了一聲.

"……看樣子,已經聽說了大友老師與木暮先生的事呢.坐立不安得火急火燎趕來嗎."

"一如既往嘴巴不消停的小鬼.哎,被踹倒那麼多次卻仍吠叫的膽量,倒是值得贊賞.……若非如此,就無動手的價值."

男子一臉類似于猙獰獵犬的微笑,緩緩將後背離開牆壁.

"那麼?是探視後而來吧?"

"……啊啊."

"行.那麼,來'交易’吧."

對于點頭回應的冬兒,鏡伶路淡然宣告道.

3

鏡開始與天海,以及冬兒進行"交易",是在前年的秋天.正好是木暮從祓魔局調動到咒搜部稍後的一段時間.

當時咒搜部有著重大的課題.被視為土禦門夜光轉生的土禦門春虎,以及原"十二神將"的"黑子"大友陣.此兩人的逮捕.不過,這並非簡單的事情.因為各自都為厲害的陰陽師,且帶領著複數靈災級別的強大式神.就算找到所在之處,憑咒搜官們的隊伍也極難捉獲.隨著與他們相關的報告自一線往上提交,這事在高層的眼里顯得清清楚楚.

于是,陰陽廳高層決定將能與他們對抗的強力陰陽師,安排到這任務上.決定將一名祓魔局的獨立祓魔官,配置到咒搜部.

那時候,鏡率先舉手.

鏡與春虎也好,與大友也罷,都有著不少的因緣.他渴望與兩人做出明確的了結.對鏡來說,逮捕春虎與大友的任務求之不得.

而且鏡有兩個自己會被選上的預測.

一是鏡經曆過咒搜官的工作.


鏡在進入陰陽廳的最初,雖為短期間,但有過一段隸屬咒搜部的時期.並非他人,正是在大友底下干過活.正因為如此,了解咒搜官的基礎,對逮捕對象大友的手段也多少有些心得.

在以咒搜官身份負責逮捕任務上,應該是不小的優勢.

不過,最重要的是,"沒有其余人"這事吧.

說到底,以能單獨修祓靈災的實力聞名的獨立祓魔官,既是陰陽廳的存在意義,也是靈災修祓業務的殺手锏.將這獨立官從近年來有著增加傾向的靈災修祓的一線撤下,是頗大膽——不如說,相當"亂來"的判斷.

但是,在這點上,鏡是祓魔局的"游軍".畢竟,鏡平日的工作態度差得很.他基本上采取單獨行動,與現場的協作自不用說,連來自修祓司令室的命令都以不少的頻率加以拒絕.即便如此鏡還能當獨立官,都是因為他實力優秀,以及祓魔局戰力不足.因此,些許也好,祓魔局一側為了活用反複無常的鏡,而只好以預備兵力的形式對待他.

也就是說,在獨立官之中,"即使去掉問題也不大"的最佳人物即是鏡.

若是從獨立官中讓一人調動到咒搜部,那最適合的應該就是自己.毋甯說,若是讓自己之外的獨立官變動,那原本應當完成的靈災修祓上就會出現無法忽視的壞影響.正因為了解此,鏡在自己提出調動希望時,毫無疑義地相信那將被受理.

然而,當揭開面紗一看時,被配屬到咒搜部的,卻是木暮.

似乎木暮和鏡一樣,也自己希望調動到咒搜部.盡管如此,木暮是純粹的祓魔官.沒有身為咒搜官的經驗,而且更重要的是,在靈災修祓一線,木暮的存在感大到無法與鏡相比較.事實上,在靈災修祓最前線奮斗最大的,毫無疑問是木暮.

就算本人希望,也不可能將自我他人均認同,祓魔局的年輕王牌從現場撤下.這也並非只有鏡,而是祓魔局的任何人都這麼認為吧.縱然如此,高層卻選擇了木暮.

那重大的理由之一——不如說,木暮的調動變得"實現可能"的原因,在于一位獨立祓魔官的前線回歸.

國家一級陰陽師,滋岳俊輔.

現在僅有五名被任命的,獨立祓魔官中的一人.

滋岳在前年靈災恐怖襲擊"上巳再祓"發生稍前,一時離開了一線.自那以來,祓魔局以宮地盤夫,弓削麻里,木暮禪次朗,以及鏡伶路這獨立官四人體制,進行靈災修祓.結果,雖然增加了各位獨立官的負擔,但總算維持住了平日的業務.

不過,這時第五位獨立官回歸,預計就算拿掉一人,也仍能以四人體制負責業務.出現了選擇的余地.這樣一來,即便將有無咒搜官經驗納入考慮,比起只是"即使去掉問題也不大"的鏡,"對執行任務有著強烈熱情"的木暮也更符合.高層這麼考慮了.鏡平日的工作態度成了絆腳石.對鏡而言,實在可恨.

一旦決定的人事安排,即便鏡極力反對,也無法翻覆.鏡非常不滿.

因此,在進行獨立官業務的同時,他開始獨自追尋春虎與大友的行蹤.

當然,是無謀之舉.春虎尚說得過去,大友卻是原咒搜官.而且是一流實力.若是他認真潛入地下,那鏡單獨搜索定為不可能.每當他們各自引起事件就趕過去,然後在人去樓空的現場咽下焦躁.如此往複.

鏡周邊不存在能憑私人目的讓其行動之人,也沒有能夠進行那般委托的門路.即便自身的情報網,也不值一提.不管作為祓魔官有多優秀,終究是匹不融入周圍的獨狼.若以社會角度來看,僅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小青年".

鏡自身在鍛煉自己的力量一事上灌注了心血,但一次都不曾想過獲取倚賴他人的手段.正因為如此,當面對憑咒術無可奈何之事時,便愈發自覺不中用.

鏡每日累積焦躁與抑郁.

然後,來自天海的秘密聯系,便正好出現在這一時候.

"臨,兵,斗,者,皆,陣——"

"——慢死了."

對著結九字印的冬兒,鏡毫不留情地放出水行符.咒術水流吞噬冬兒,覆蓋他全身的鎧甲則閃過靈滯.

"磨磨蹭蹭個什麼勁.剛才的時機,最低限度也該是早九字."

未有正規咒文詠唱,術式也近于默認規格的隨便符術.即便如此,只要鏡程度的術者注入足夠咒力,就能發揮出單純牽制以上的效果.在此場合,最大的優點是速度.

與高位咒術者的咒術戰,以及與普通咒術者對戰的場合,戰斗的速度感決定性得相異.不管操使多麼"出色"的咒術,只要術者在行使之前被擊倒就沒有意義.

隨性指出反應遲緩的同時,鏡手中已快速准備好下一咒符.木行符.看到此的冬兒邊讓鎧甲靈滯,邊從水流中脫離.改結手印.根本印.鏡略微哼笑,照樣用手指彈出木行符.

"曩莫·薩縛·怛他孽帝毗藥·薩縛——!"

冬兒詠唱的是不動明王火界咒.其想法非常明顯.目擊到鏡于水行符之後拿出木行符,而推測他的意圖是五行相生的水生木吧.水氣相生木氣,由此生成蔓草之鞭.打算以火界咒的火焰迎擊此.

判斷並不壞,當機立斷即刻落實行動也尚達及格線.

不過,那只是教科書水准.

"——急急如律令."

鏡往自指尖離開的木行符的術式中打入咒力.從木行符中"啪嚓"飛濺出火花.注意到此的冬兒大吃一驚讓咒文中斷,但那時木行符中已綻開電火花,迸出電流.而且,以先行的水流為媒介,將那水氣相生木氣,一口氣襲擊冬兒.

"嘎啊啊!?"

昏暗的競技場燃起閃光.冬兒發出悲鳴,並被沖擊彈開.

發出巨大聲響落向地面.接著暫時手腳麻痹無法動彈.裹在身上的鎧甲激烈靈滯,一半已被消去.

在競技場角落觀看的天海,一瞬間動了下.但是,鏡卻一副不在乎的模樣,將雙手插入羽絨服的口袋中.

"……說到木行符,意外得便利啊.木氣除了通雷氣,還與金氣一樣,和'風’相性很好.在克土氣的含義上,還連接著'地震’.應用的范疇很廣.當然,水生木的五行相生在相抵之際,有必要特別注意."

"……這還真是,多謝……"

冬兒咬緊牙關,有如呻吟般嘴硬道.接著,用手抵住地面,搖晃著站了起來.

被這般單方面蹂躪卻學不乖的韌性自不待言,他的眼瞳中也仍未失去斗志,真了不起.不過,若這程度就動搖,即便是一點也好,那就算為交易,也沒有進行的價值.自被委托鍛煉冬兒以來,已有整整一年以上.那成果——以稍稍超過鏡預想的步調——穩健顯現.若是這一狀態這種情況,那實話說,很出色.

鏡將視線撇下天海的方向.

一如往常沒有開燈,因此競技場昏暗.在包裹寬廣空間的微暗對面,天海坐在輪椅上凝視著這邊.

並非"探視",而是單純"看"著.不過,即便如此,也沒輕視的念頭.無論本人處于何種狀態,輕視天海大善這一男子的蠢貨在"十二神將"中一個人也沒有.

鏡漠然地回想起首次接到天海聯系時的事情.

那時到底驚訝.無法即刻相信.畢竟,天海在那年夏天進行的雙角會掃蕩作戰之後,忽然失去了蹤跡,並自那以來一直消息不明.當時的天海為咒搜部部長,且是陰陽廳實質上的二把手.若是這樣的重位者突然失蹤,那便是極其重大的事件.實際上,由咒搜部發起的搜索現在也仍繼續著.

只不過,由于倉橋廳長直接管理了咒搜部,廳內的動搖止于最小限度也是事實.接著重疊土禦門春虎一事,還有陰陽法修正的動向,天海的失蹤便逐漸淡出了陰陽廳職員的記憶.天海跑來聯系,正好是這種時期.

經過失蹤後五個月間的沉默,突然的聯系.而且,還偏偏聯系自己.鏡會感到驚訝與可疑,要說理所當然也確實理所當然吧.

不過另一方面,閃過了"正因如此才是本人"這一直覺.從坦然甩開周圍的這一做法上,嗅到了鏡所知道的天海的氣息.

之後鏡經由數個階段,和天海直接會面.那時候,也了解到自春虎事件以後變得行蹤不明的冬兒,正和天海共同行動著.

以及,兩人潛伏的理由.

"……也就是那啥?雙角會的幕後黑手並非他人,正是陰陽廳的頂端,倉橋源司其人嗎?"

對于這般確認的鏡,天海神色正經地首肯了.

只要看了被刻在天海前額上的咒印,就明白並非單純的謊言與玩笑.因為同一咒印也被刻在鏡的前額上.倉橋源司施下的封印.而且天海的那個,完全封殺了咒力.既然那種東西存在于前額,那至少天海與倉橋決定性敵對一事沒有差錯.

但是,如果並非謊言也不是玩笑,那天海之語便是震蕩陰陽廳,乃至咒術界的事實.不對,單咒術界無法平息.雙角會過去曾兩次引發由靈災構成的恐怖襲擊,給予首都東京大量的死傷者與巨大的損失.

天海還訴說了倉橋家與相馬一族的因緣.

根據天海之語,似乎倉橋家與相馬家在太平洋戰爭時,是共同協助夜光的古老盟友.那事件——春虎作為土禦門夜光覺醒的一連串事件,則是由圖謀夜光複活的倉橋與相馬謀劃,卻失敗反與夜光對立了,這一全貌.以鏡來說,也非他人之事.畢竟鏡在春虎失去蹤影之前,與他對峙,對決過.目擊了春虎身旁聚集兩體式神——那個飛車丸與角行鬼的場面.

陰陽廳廳長與狂信恐怖集團間的關聯.而且那關聯來源于延續自戰前的因緣.因此這已經不是丑聞級別的內容了.是憑借一顆便能將陰陽廳吹飛的不得了的炸彈.

然而,對鏡而言,比那更成問題的,是將之透露過自己的天海的意圖.

"……目的是什麼?該不會由我向警察告密,揭發倉橋源司的罪行……沒這麼考慮吧?"

既然事件發展到那般巨大,那即便是鏡也無法亂自行動.

最重要的是,沒有興趣.

就算天海所言並非謊話與玩笑,鏡也不會百分之百當真接受.因為沒有任何實際物證.不過,核實真偽除了相當費功夫,還極端危險,且沒有好處.更重要的是湧不上熱情.

假使與倉橋廳長為敵,和他與相馬一族一決勝負——說實話,並非沒"想試試看"這麼思考過.值得當作目標的強敵的存在,是鏡的生存意義,也是強大的源泉.敵人越強大,就越有"動手的價值".

然而,即便如此,首先也是大友,然後是春虎吧.對于那時候的鏡來說——不,這點目前也沒改變——與那兩人作個了結才是最優先事項.沒有念頭去特意參與陰陽廳內部的陰謀.

不過,似乎天海早就明白鏡的這種態度.于是,天海向鏡帶來了"交易".

那便是"鍛煉冬兒".

似乎天海與冬兒逃離陰陽廳的——不如說倉橋源司的耳目,潛入地下追尋著春虎與大友的行蹤.也就是說,在"尋找兩人"這點上,有著與鏡相同的目的.不過,到底是原咒搜部部長,在追蹤逃亡者的能力方面,即使被完全封住咒術,看起來天海也仍比鏡更有勝機.

然後天海提議將兩人在找人過程中獲得的消息也報告給鏡.

天海與冬兒追尋春虎與大友,並將那消息逐一向鏡報告.

相對,鏡則每次鍛煉冬兒.

這就是鏡和天海他們締結的"交易".

"……哎,提不起勁就是了……"

如今鏡的面前,冬兒正邊警戒下一攻擊,邊窺伺這邊的空隙.

說實話,冬兒"相當可以".現在鏡進行的如同實戰的特訓,即便是職業祓魔官,也無法很快跟得上.就算扣除冬兒是生成這事,也能評價十分有可取之處.

但是,就算這樣,也成不了鏡幫忙的理由.

即便再怎麼說是交易,鏡也無法確認天海會傳遞多少到手的消息給他.鏡尋找春虎與大友,是為了打倒兩人,而這事天海也應該知道.那麼,不可能老老實實地交出所有的消息.雖然確實沒有其他的消息源,但也不是說為了得到不確定的消息,就陪冬兒特訓.以鏡來看,這事不劃算.

然而,縱然如此,鏡也回應交易,且認真教導.這是因為有著鏡附加在交易上的某個"條件".

而且,還有另一個理由.

那就是大友也曾為講師.

"……那麼."

鏡低聲喃道.

冬兒已經解開自己的封印,發揮出生成的力量.覆蓋身體的兜與鎧甲即是那憑證.

也就是說,用不著擔心會輕易死亡.

"上了喔."

話音剛落,鏡便連續放出咒術.

不動金縛.符術.格子紋咒壁.甲種言靈.以及火界咒.冬兒拼命對抗著這一切.

但是,不夠.因鏡有在調整——不如說,隨便在干之故,而雖在咒力的輸出上形成抗衡,但速度追不上.

"喂.要說多少次才懂.選擇完咒文再提煉咒力,不可能派得上用處.邊思考,奔跑,探視,邊持續提煉咒力.在使術的期間,准備下一回的份量."

在這麼說話的期間,也無詠唱,無手印地放出下一個不動金縛.

玩弄塾出身的優等生時,最有效的就是"雜"咒術.

不僅限陰陽塾,在正經咒術者底下成長的新人,總之會"謹慎地"行使咒術.但是,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如果制禦失誤讓甲種咒術失控,不單單術者,還很容易給周圍帶來損失.因此,掌握一個咒術時,在能完全制禦前讓其習慣,實際使用時也要謹慎,細心留神.這般教育是慣例.

不過,在咒術戰的"實戰"上,那份謹慎有時會成為桎梏.

就算"快速","正確"——亦即"安全"使用咒術是咒術者基礎中的基礎,也要有對手才能成為咒術戰."快速","正確","安全"准備咒術的期間內,對手憑借"雜"而"危險"的手段攻擊而來的話,輸的就是自己一方.至多只能祈禱對手的咒術會失控.

為了勝過這樣的敵人,這邊也只得粗糙而行.即便犧牲安全性,也不得不行使咒術.當然,同時要守住不失控的底線——或者,即便失控,也要收于容許范圍之內.

若要將之比擬,就為讓引擎過熱,卻不發生碰撞抵達目的地的技術.在職業世界,任誰都裝載著高性能引擎.在這中間,要比對手更多爭取到些許也好的速度,該怎麼辦?"雜"卻"快速"的咒術,即是那答案之一.

其他還有——

"——急急如律令."

鏡放出火行符.冬兒即刻掏出水行符企圖相克.

然而,鏡放出的火行符並未發動術式,就那樣飄飄落地."什"冬兒睜大眼睛之際,無聲放出的不動金縛已捕捉到生成,並封住了他的動作.

"該死!"冬兒全身使力,竭盡自己的鬼氣強硬甩開金縛.這期間,鏡壞笑著眺看冬兒.

"這次就'拙速’了.竭盡全力反應是不錯,但若那暴露就為冤大頭喔,冬兒."

說白了,就是放出火行符詠唱咒文,但不往那轉入咒力,同時將無聲放出的不動金縛扔出去.也就是單純的聲東擊西.但是,對于魯莽地試圖跟上咒術戰速度的新人,效果顯著.

以及,不用水氣而用同樣的火氣阻擋火氣之炎.或者,故意將不動金縛弄成失誤,將那術式挪用到木氣的蔓草上,等等.

"偏離常規"的戰術,無疑是惡手.但是,根據時機與場合,也有惡手限定的使用方法.常規這一東西,只有當同一水准者戰斗時才會生效.若對手替換戰況變化,那好手與壞手也會瞬息萬變地交替.這正宛若構成五氣的陰與陽.

"如何?與高位對手一來一往,並維持你的步調,是至難行為吧?但是,在做不到此的期間內,就贏不了目前比你強的家伙."

"…………"

"哈.終于連擅長的輕佻話都說不出來了嗎?要是慢吞吞,就連你小子的單眼也毀了喔,喂."

一聽到這挑釁,冬兒的眼中便再次燃起激烈的斗志.

鏡與春虎對決之際,用愛刀"髭切"切裂了他的左眼.這事情已告知冬兒——雖這麼說,其實是被天海的話術牽引,無意中說出了口這形式.冬兒在知道了這事之後,和過去的因緣一樣將之藏在心中,向鏡請求教導.

只不過,伙伴被傷害的憤怒,似乎並非消失.從再度開始攻擊的冬兒那,那份怒氣毫不隱藏地傳達而來.鏡邊回避邊繼續近一歩的講解.

"聽好了,冬兒.你小子基本上為力量型拳擊手.剛才我也說過,時刻持續提煉咒力.就如同呼吸一樣.並非有意識,要理所當然地.

鏡不加修飾,坦率地將每次想到的事情,完完本本地甩給冬兒.雖然不知道那是否為正確答案,但他非常認真地指導著.

鏡這般考慮.他只知道身為咒搜官的大友.但是,大友辭去咒搜部後,在陰陽塾就任了講師一職.

那麼,那家伙作為講師引導塾生的時候,到底在想著什麼?思考著怎樣的事情?已爬至"十二神將"的男人在指導不成熟者的同時,對于咒術這一東西,心懷著怎樣的意識?

這或許為在打倒大友一事上,完全起不到作用的思考.

然而,有著一試的價值.

並非全部都僅是冬兒.為了勝過高位的對手,不得不嘗試一切事情.

然後,鏡回應交易的,另一個理由.

"……那麼.差不多行了吧.熱身活動足夠了."

說完,鏡慢慢中斷戰斗,離開冬兒前方.

移動到競技場的牆邊,脫扔掉穿著的羽絨服.

他扭動脖子,再次回到中央說:

"你也累積了相當多的怨恨了吧?讓我幫你發泄喔."

"……真感激啊.受傷暫且不論,可別死哦?"

等待著鏡的冬兒,呼吸仍舊急促.但是,瞪著鏡的雙眸卻燃燒著耀眼的貪欲.

寄宿在冬兒眼瞳中的,是對于自己的憤怒與焦躁.以及粗野的破壞沖動.是翹首等待解放的"鬼"的力量.

鏡再度重新與冬兒對峙,並將套有數個指環的手指相抵,弄出"嘚嘚"的聲響.

倏得,雙眸銳利,以冰點下的聲音宣告.

"……來吧.由我來教育你."

鏡在這交易上附加的"條件".

那便是冬兒墮落的場合,會將他的鬼加入到自己的式神中.

喀嚓,冬兒那緊咬住的獠牙鳴響.

自前額伸出的雙角,伸展得更長更大.

然後,冬兒口念咒文.

"第二封咒,解除!"

那是冬兒初次接受鏡特訓時發生的事情.

深夜.場所是這里,舊陰陽塾訓練所的競技場.


"……總而言之,若是目前的你,不值一提.但只會一招也比沒有強.把你的鬼展現出來."

那時候鏡以露骨的估價態度,未置前言地開了口.

冬兒也不可能會有異議.邊心覺靜謐的緊張感,邊一言不發地拿下卷在額上的頭巾.

在遠離兩人的位置上,有坐在輪椅上的天海,和推著輪椅的水仙.雖然天海未表現在神情上,但心中大概很複雜.這也是因為提議這交易的,實際上並不是天海,而是冬兒.

有必要鍛煉自己.提出同行潛伏地下時,冬兒對天海這麼說了.當然是真心話.還是痛切的真心話.

夏目殞命之夜.冬兒幾乎什麼都沒能做到.若是其他人聽到,可能會連忙否定,但以冬兒自身的真實感受來說,僅是拼命到處跑而已.完全沒能由自己干預到狀況.

不中用.而且,焦躁讓內心苦悶.

連那晚都這樣,更不要說今後還有更多的困難狀況等候著.變強是冬兒的當務之急.為此,無法選擇手段.

"十二神將"鏡伶路的綽號為"鬼噬".這源自鏡使役自身降伏的鬼,並奪取鬼的力量.以前曾從倉橋塾長那聽說過這事.不過,根據天海所言,鏡至今修祓了數體鬼,由此實績才被如此稱呼.無論怎樣,鏡習慣鬼——確實熟知著"Type·Ogre".

冬兒因史上首次的靈災恐怖襲擊"上巳大祓",將鬼寄宿到了體內.既是被鬼憑付的生成,也是"Type·Ogre"的預備軍.

此鬼為冬兒的靈障,同時現在也是貴重的"力量".都不用被鏡形容"只會一招",冬兒為了立即增長力量,除了利用體內的鬼之外,想必也別無他法.

然後,從熟知鬼的人那里學習利用鬼的方法,是最具效率的.就算那人是因緣重重,理應唾棄之輩.

"——第一封咒,解除."

那咒文,是限定性解除施在冬兒身上封印的關鍵語.

旋即,被封印牢牢抑制的冬兒的鬼,緩緩蠢動,並蘇醒了.鬼氣混雜在全身的靈氣中噴出,那濃度增長後化成形體.

發生靈滯且不祥閃爍,自前額伸展的一對角.割破嘴唇顯現,不吉利的銳利獠牙.

同時成形的,是古時模樣的兜,大袖,胴丸,具足.以及,象征鬼的鐵面.這些盔甲並未完全實體化,而是邊半透明閃爍,邊覆蓋冬兒全身.

啪哩啪哩地閃過靈滯,與冬兒重合的古代鎧武者.是類似于亡靈,敗走武士的姿態.

這就是冬兒的"鬼".

天海也應該是首次直接目擊這姿態.許是即便沒有見鬼之才,也明白到那壓迫感與危險,表情中增加了嚴肅之色.候在後邊的水仙,也是一副不掩詫異的樣子.

但是站在前面的鏡,卻坦然自若.

就像將自冬兒那刮吹而去的鬼氣當作微風般承受,他面無表情地眺看這邊.

然後,維持著面無表情,說了一句.

"……還能繼續啊."

並非疑問也非確認,而是"斷定"的口吻.冬兒抽動了下眼角.

冬兒正確地理解了鏡話中的意思.

對冬兒施下封印的,是他的主治醫生,春虎的養父,土禦門鷹寬.歸根到底,冬兒對鬼加以封印,是因為若不這樣抑制,冬兒將被鬼占據.當束縛住自己的封印消失之際,鬼便會一口氣侵蝕冬兒吧.然後,以他的身體為形代,作為Phase 3靈災顯現.所謂"Type·Ogre",就是指以人為核心實體化的動態靈災.

因此,為了在不測時也不讓冬兒靈災化,鷹寬保險起見附加了數重封印.目前冬兒是處于解除其中之一的狀態.換句話說,就是通過在全體性的封印里空出間隙,抽取里邊鬼的力量.

然後,鏡"探視"了這狀態一眼,說"還能繼續".

好極了,冬兒浮現出壯絕的笑容.

"……第二封咒,解除!"

冬兒再一次詠唱咒文.與之聯動,第二個封印被解除了.

變化急劇.

全身靈壓一口氣倍增,並溢出進一步多,進一步濃厚的鬼氣.之前持續靈滯的盔甲安定下來,並一半以上實體化.不只如此,還有種冬兒的身體本身巨大化了一圈的錯覺.自己的內壓高漲,似將迸裂.

然後,在冬兒體內,鬼的存在感猛地大幅膨脹.

觸及到相隔許久的自由,而嘶喊著陰沉的歡喜.它試圖立刻啃噬宿主奪取主導權,而將不祥的鉤爪伸向冬兒.

慢慢汙染腦內,狂暴而凶惡的破壞沖動.希求一切的同時,試圖放棄一切.對這種享樂性破壞的強烈渴望.體驗到"此",是自鵺那時以來.冬兒緊緊維持住自己的意識,全神抵抗上浮的鬼.

但是,在拼命對抗鬼的同時,注意到了.注意到了那接連不斷湧出的"力量".與解除最初封印的狀態完全無法比較.是遠遠強大的靈力.

忽然間,冬兒想起了春虎在與楔拔之戰時展現的,以靈災為基礎的五行相生.那時候,春虎讓"Type·Worm"的木氣相生轉成火氣,並以那火氣擊破了楔拔.冬兒鮮明地記得那時候春虎放出的驚人咒力.

經由Phase 3的五行相生.

同樣的事情,在身宿"Type·Ogre"的自己身上也"應該可以做到".將靈災——況且還是動態靈災隱藏于體內,應該就是指這種事.

若是這.若是能憑此狀態戰斗,那自己即便在今後的戰斗中也可能"行得通".使勁忍耐住鬼的壓力,冬兒這麼想到.

但是——

鏡的意見不同.

"……還能繼續啊."

鏡冷然說道.

冬兒不禁啞口無言.

"……怎麼了?還能繼續吧?動手."

鏡的表情自解開最初封印起就完全沒有變化.就像沒有任何特別之事一樣,淡然自若.然後,看到這樣的鏡,冬兒領悟了.

實際上,現在冬兒進行著的事情,由鏡來看什麼都算不上.鏡是獨立祓魔官.至今為止目擊過數不盡的靈災,並一個不留地加以修祓.當然 "Type·Ogre"也一樣.不正因此才為"鬼噬"嗎?

假設與鏡等級的敵人不得不戰時,就這程度的力量不值一提.

"——等下."

坐在輪椅上的天海插嘴道.

"到此為止,鏡.——冬兒.重新附加封印."

"一邊待著,老頭.連見鬼之才都沒有的家伙,少從旁插嘴."

"哈?少開玩笑.若是你打算由自己將冬兒墮落成鬼,那我可無法接下剛才的'條件’喔?冬兒,再封印."

天海毫不退縮.他無視鏡的話,再次命令冬兒.

在此交易上,天海背負著巨大的風險.畢竟,鏡是獨立祓魔官.是祓魔局的——亦即陰陽廳的人.在隸屬敵人一側的人面前,天海連獨自一人逃走都很難做到,卻特意跑來會面.是只要這瞬間鏡背叛,就會束手無策被帶走的立場.

即便如此,天海最終還是同意了冬兒的提案.這里邊應該也有著天海自己的打算,但被逮捕的風險並非就此減輕.

既然天海背負巨大風險來決勝負,那冬兒便不能未獲得相應回報就回去.

"冬兒."

鏡再度命令冬兒.

"動手."

冬兒要緊牙關.

然後,就和剛才一樣,再度浮現出壯絕的笑容.

"第三封咒,解除!"

冬兒有如咆哮般嘶喊.

第三封印得以解除.

鬼,一躍而起.

視野染成赤黑.全身凍僵,同時起燃.鬼侵蝕精神,並讓不祥氣息充滿.

體內就如數個炸彈在爆炸,爆炸,沒有終止地持續爆炸一樣.加速度跳漲的靈壓,試圖從內側將"冬兒"刮吹得四分五裂.冬兒——鎧武者將化成火焰的狂暴鬼氣緊纏于全身,並"噢噢噢"吼叫.

突擊.

向著鏡.向著獵物.

鏡的動作也與剛才完全不同.即刻用手指刮撓上空,讓格子紋于空中顯現.冬兒照樣沖撞.鬼氣之炎在黑暗中曳出痕跡,並如同子彈撞擊咒壁."哐嘡",傳來強烈的觸感,鬼氣如火粉般狂舞.

鏡的咒壁試圖彈開冬兒.但是,冬兒雙腳抵住地面,從正面抵抗咒壁.

揚起吼聲,雙臂用力.自獠牙間隙漏出的氣息,是常人碰到就似會昏倒的瘴氣.于鐵面背後燃得正炙的雙眸,連其視線自身都飽含著強力之咒.

"唔噢噢!"

目前已完全實體化的盔甲,有如跳舞般,有如嗤笑般,"嘎嗒嘎嗒嘎嗒"地振動並發出聲響.

冬兒的力量爆發,撕裂了格子紋咒壁.咒壁飛散,鬼氣與咒力凌亂.當然,那時鏡已經改變了位置."——急急如律令!"從正旁甩來符術.水行符.連回避的時間都沒有,挨個正著.但是,冬兒已經連些微的痛癢都感受不到了.在訓練所常設結界的嘎吱作響中,他自丹田吼叫,踹踢地面追擊鏡.

腦中被狩獵獵物一事填滿.晃動魂魄的沖動,沒有止息地催逼內心.

刺痛的憤怒.攻擊沖動.耀眼的解放感.染成暗色的恐怖與快感.

被解放的鬼的情念.

不過,鬼並未完全自由.即便"鬼"委身于狂亂,"冬兒"也唯獨不放開最後的缰繩.

如同驅策奔馬一樣操縱鬼.只要一放松——何止如此,即便全身心集中注意力,也似將被奪去缰繩.但是,最後殘留的"冬兒"的理性,賭上性命持續握著缰繩.

總之,不能停滯.將如同火山噴發般噴湧的鬼氣,經由戰斗向外部放出.些微也好,必須降低——時刻持續降低內壓.另外,要讓鬼的意識朝向"敵人"而非"冬兒".將可以說是鬼本質的破壞沖動,作為自己的武器使用.

"——剌啊啊啊啊!"

冬兒大幅揮拳.從斜下方往上擊出的勾拳.鬼氣呼呼作響打旋,有如攪拌機般逼近鏡試圖將他切成粉碎.鏡展開複數不曾探視到過的結界,憑此逐步削去攻擊的威力.

在此空隙,鏡的反擊.四枚原創式符,變化成有如猛獸骨骼標本般的形態.骨獸以集團協作,並組成獵犬群襲向鎧武者.

一體咬上小腿,一體紮牙入手腕.一體繞至背後窺伺可乘之機,一體躍起跳向咽喉.

冬兒的唇邊浮起鬼的笑容.

首先將跳過來的一體,憑借正拳突粉碎.接著踹踢小腿上的一體,並掄起甩向背後的一體.掛在手腕上的一體則用另一只手抓住其胴體,隨後用力撕碎.

鬼,冬兒歡呼于自消散的式神處滴落的咒力.將不寒而栗的不祥氣息,滿滿吸進肺部後呼吸.連同喜悅一起,細細品味目眩般的憤怒.

無法忍耐.

"噢噢噢噢!"

並非完全抑制爆發的鬼之力,而是讓其對著敵人的方向綻裂.以純粹的狩獵意識,纏上鏡.鏡也即刻不再手下留情."十二神將"連續放出咒術,痛打鬼與冬兒.

盔甲上閃過靈滯,鬼氣之炎被攪亂.

但是,不畏懼.沖過咒術的正中間,筆直逼向鏡."哈!"鏡揚起愉悅的聲音.冬兒也一樣.愉悅.戰斗,狩獵,破壞,蹂躪,很愉悅.

不對,還不夠.最後一項還未體驗過.所以要發泄.將不滿,將怒氣,將欲望.露出獠牙,踹踢地面,放出鬼氣,撕裂空氣,投身于戰斗.在那一瞬,鬼與冬兒成為一體,成為一位凶猛的戰士——

瞬間意識中斷了.

殘留下來的理性,就像尖叫般發出警報.

"——再封印!"

身體早于意識詠唱了咒文.

瞬間,被解除的三個封印,一齊再起動.強制性遮斷鬼的干涉.高緊急性的再封印術式,比解除封印的過程更迅速幾倍地起作用.鬼再次被封印束縛,留下冬兒一人.

——咕!?

身纏的鬼氣消散,實體化的鎧甲也消失了.額上的角與割破嘴唇的獠牙也一樣.冬兒回到原本的姿態後,被方才為止的慣性牽引,連受身也未能做好,就發出聲響跌倒于地.

鏡尖銳地嘖了下舌,在關鍵時刻取消咒術.另一方面,冬兒依據撲在地面上,全身冒出滿滿的汗水,並"哈哈"反複喘著粗氣.

簡直就像從灼熱的地獄,被全裸扔到雪原一樣.意識到時,靈力也被悄悄帶走了.猛烈的疲勞感與脫力感.而且,可稱得上骨頭的骨頭被一個不剩粉碎般的,激烈的痛楚襲來.呼吸也痛苦.伏在地面上,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

鏡肩膀上下起伏,劇烈呼吸,站著俯視無法動彈的冬兒了一段時間.然後哼了一聲,背向冬兒去取自己的大衣.

另一方面.

"水仙,你穩定下來了嗎?"

等候在競技場角落的天海,向背後的水仙確認道.

水仙呼地吐出一口氣,"是."應道.

雖說水仙負責照料天海,但在靈性上她是冬兒的式神.冬兒訓練時,她憑借被預先給予的咒力行動,並盡可能地遮斷與主人的靈性連接——但主人在這麼近處鬼化,並全力狂亂,不可能沒受其影響.特別是冬兒解開第三封印之後,甚至連水仙一方都閃現細微的靈滯.

"真受不了,我明明不是見鬼,卻看著就似乎縮短了壽命.還是說,因為是探視不了的東西才反倒這樣嗎.……總之,水仙,如果你已安定,就有勞了."

因天海的委托,"好的."水仙微笑著晃動和服下擺,移動到冬兒的身邊.

對倒在地面上的主人,她說:

"冬兒大人?可以嗎?"

"…………"

連回答的殘留力氣都沒有了.勉強于喉嚨深處呻吟後,許是將之當作同意,水仙取出數枚治愈符,開始輕輕貼在冬兒身上.

治愈符的術式啟動,身體的痛楚一點一點融化.但是,尚沒有動彈的念頭.冬兒難看地橫躺著,並微微改變脖子方向,轉動視線.

穿過羽絨服袖子的鏡,已回到了和平常無異的模樣.

"——老頭."

他向天海搭話,並向輪椅接近.

遵循交易,打算聽取今晚大友與木暮等人的戰斗信息.他的背影上何止激斗的損傷,連疲勞的痕跡都未能看到.真是該說生氣還是悔恨——然而,這就是現實.

當然,有所成果.

鏡向冬兒灌輸的,是實戰的知識,方式.無疑是難以獲得的經驗.

而且,最初數秒就經受不住的第三封印的解除,也逐步能"維持"了.另外,將鬼化推進至那程度,在那此狀態下的戰斗方法,也一點一點地掌握到了竅門.完全不能與一年半前相比的強大力量,正逐漸被冬兒踏實地掌握.

但是,這一半是對自己的慰藉.雖說能維持了,但即便如此,也至多二分鍾.拖到極限則三分鍾.剛才的時刻是頗為危險的底線——不如說,按理已出局.只不過運氣好罷了.如果不在意識中斷前讓再封印實行,就沒封印的意義.

不過,解除到第三封印的話,不單單身體,鬼之壓力還會大幅壓迫精神.似將"被吞噬".在此期間保持冷靜,並看清自己的極限一事,極端困難.以已經戰斗習慣的鏡為對手的訓練都這副模樣,一旦正式開打將會怎樣?

而且最可恨的,是做至這程度——如同服用興奮劑般提高力量面對,卻仍不及鏡這一事吧.更何況連那鏡也不及大友與木暮.

——真厭惡自己啊…….

被周圍評論靈性方面堅韌的春虎,與過往隨性干架且體力優秀的冬兒.夏目則被譽為天才兒.但是,"塾生"的那種基准,在這里等同于過家家.

頂級水准陰陽師們的實力.走到這一步,冬兒的眼中也總算開始看見那一真正的價值.真希望饒了自己.

"……咕."

競技場清涼發冷的地面,對于熱騰的身體來說,很舒適.不過,冬兒湊集所有的毅力與志氣,支著胳臂撐起身體.向立即扶住自己身體的水仙道謝後,踉蹌著總算站了起來.

重複深呼吸,等待體力些許恢複後,開始向天海他們走去.水仙意圖借出肩膀,但這次到底予以拒絕.即便是無聊的虛榮——不,正因為是無聊的虛榮,如果不能貫徹到底就沒意義.

不過,當冬兒來到兩人旁邊時,談話已經結束了.

"喲,辛苦了啊."

對這般笑說的天海,冬兒逞強地回以賊笑.跟在後邊的水仙,就像主張那里是自己的崗位般,自然地繞到天海後側.

另一方面,等冬兒一接近,鏡就斜眼銳利地瞪視他.

"我從老頭那聽說了.探視到現場的你那,就沒有什麼其他可說的嗎?"


並用粗魯的口吻詢問道.

"……現場發生的事情,已全向天海先生報告完畢了."

"就算這樣,你小子也該有感想.比如說,木暮那渾球'當真’朝著大友去了?"

"至少,在我眼中是這麼顯示的.……不過,我不知道木暮先生的'當真’是何種程度."

冬兒直接目擊到木暮的力量,是在蘆屋道滿襲向塾舍大樓的時候.那時候,木暮與迎擊道滿的大友協作,在最後猛放大招決出了勝負.是超越春虎打敗楔拔那時的,在冬兒至今"探視"到的之中最強力的一擊.

不過,那時候的木暮,有受到部下祓魔官們的協助.描繪在遙遠上空之上的大威德法咒印.將蘆屋道滿兩斷的一擊中,應該還包含著那一大咒法的咒力.這麼一來,便不清楚到哪是木暮的個人力量.那時候木暮自身並非全力,還有著這樣的可能性.

但是——

"——踹散鬼,劈大樓,擾亂靈脈……即便這樣,也'仍舊’算手下留情的話,那便並非當真吧."

冬兒這麼說完聳了聳肩.是稍顯挑釁的態度.但是,鏡沒有反應.一直默然不語考慮著什麼.

實際上,對冬兒來說也是預想之外.不曾想象過木暮會那般執拗地追趕大友.

木暮與大友應是自陰陽塾時代起的同期,且關系相當親密.他不惜放棄獨立官的職位,期望追趕大友的立場,且今晚也毫不留情地試圖窮追不舍.大友在里社會行動確為事實,也無疑有著被追趕的理由.但是,覺得即便如此也太……

歸根到底,木暮到底掌握倉橋廳長的惡行至何種程度?

一年半前的事件之夜,圍繞試圖行使禁咒的春虎,木暮與大友對立了.聽說在那之後,被監禁的天海經道滿之手被帶到了那現場,看到受傷的天海——理應失蹤的咒搜部部長的身姿,木暮當場收刀入鞘.

那時候天海並非處于能詳細解釋的狀態,木暮也並未聽聞到背後發生了什麼.但是,之所以乖乖退去,正是因為察覺到了種種吧.

然而,最終木暮留在了陰陽廳,目前則調動至由倉橋廳長兼任部長的咒搜部,並遵從著他的指示.就像對窺探到的倉橋的黑暗閉目不見,將之當作不存在一樣.

但是,另一方面,木暮似乎並未將自己與大友對立之際京子觀了星這一事情,報告給倉橋廳長.雖然這沒有確證,但就倉橋廳長對待京子與塾長的態度來看,只能如此認為——這是在客觀調查了狀況之後,天海的判斷.也就是說,無法斷言木暮完全跟從廳長一側.

——"受不了,真是個頑固的渾球啊.拉攏到這邊的余地是有還是沒有……還是說,會意外地顯示別過來這態度嗎."

揣摩不了木暮心境的天海,曾對冬兒這般發過牢騷.

如若木暮對倉橋翻起叛旗,幫助一同戰斗,那便沒有比這更可靠的了.然而,如果隨便與現在的他接觸,在最壞情形下,很有可能被逮捕並帶去陰陽廳.

——實際是怎樣?

今天確認到的木暮的印象,非常背離冬兒所了解的那個直爽且開朗的獨立祓魔官.沉默寡言且殘酷,冷徹且機器般的氣息.恰如"變了個人".

目前木暮正如何考慮並行動?這不僅限冬兒,對天海來說也是煩惱之源.或者,對這般沉默的鏡而言亦一樣.

但是,有著實踐窺探過現場的冬兒才明白之事.

——木暮先生沒有"迷惘".

即便他的想法不透明,木暮的行動本身卻明確且鏗鏘有力.他今後無疑會繼續追趕大友.不,不單單大友,還有春虎.這麼一來,對同樣追尋兩人的冬兒與天海來說,木暮當下將成為"競爭對手".

——哎,這樣下去勝機不大啊.

即便煩惱也無可奈何.不過,盡管這樣,也滿是催生焦急之事.明明現在冬兒單就自己的不成熟就已竭盡全力了.

"哎好了,雖說到天明還有段時間,但就算在這種地方消磨時間也不會有法子.今天就到此解散——"

說到一半的天海,在中途"阿嚏"打了個大聲的噴嚏.

沒有供暖設備,隆冬的競技場.戰斗的冬兒他們暫且不論,天海想必身受寒冷.隨之,"啊啊,這可不行."水仙繞到前面,蹲下身重新系緊天海的圍巾.

"哦哦,不好意思啊水仙."

"因此我才說過要穿上衣的.會感冒的哦?"

"到那時就讓你來護理.那也不壞."

"大善大人,玩笑過重了."

"才不是玩笑咧.讓你做粥,並親手'啊——’什麼的.——哎呀,不行,怎麼感覺突然發冷喔?"

"真是的,大善大人?"

水仙溫柔地責備道,天海則"咯咯"毫不羞愧地開懷而笑.奇妙的是,冬兒與鏡在同一時刻不爽地讓太陽穴產生痙攣.

"之前也那樣來著……這兩人一直這般模樣?"

"……哎,大致呐."

"……你也很辛苦啊."

"……哎,習慣了."

與天海和水仙拉開距離,冬兒與鏡以冰冷的聲音交談道.

隨之.

"冬兒,大友帶著的兩體鬼.那些家伙是道滿而非大友的式神,此事沒錯吧."

鏡切換態度,再次加以確認."啊啊."冬兒則淡淡回答.

"雖然沒能確認到靈性連接這地步,但從鬼側的態度來看,我覺得不會錯.任一體都是相當強大的家伙."

"呵.那強大是以什麼為基准?你小子嗎?"

"……是呢.剛才的說明不充分.至少,'對我而言’破天荒得強大."

對即刻挑刺的鏡,冬兒老實地訂正措辭.不巧的是,現在沒有精力對諷刺一一進行反應.

關于這兩體鬼,至今似乎已數度上到咒搜部的報告之中.任一體都被看作長時期持續存在,安定化的動態靈災.也就是"真正的鬼".以前道滿襲擊陰陽塾之際,作為佯攻指揮攻擊了陰陽廳廳舍式神群的,也認定是此兩鬼.

雖然將此兩體鬼當作式神使役的道滿也很驚人,但將道滿和鬼們一同加以率領的大友,則搞不好比起有飛車丸與角行鬼同行的春虎,在綜合力方面更加在上.不管怎樣,對于冬兒而言,遙不可及.

——那鬼的任一方,我都贏不過.連能不能攔下來都未知.

冬兒不覺得會與大友戰斗.但是,勝不過這一事實卻並未改變.今後冬兒投身參與的"狀況",即便與一年半前的那晚相比,大概也是遠更艱難的"狀況".

這時.

"破天荒得強大?喂.這不是變得非常坦率嗎,冬兒.裝成熟地失落于和自己的實力差嗎.值得稱贊."

鏡以陰沉的聲音嘲笑道.冬兒以抹殺感情的目光,無言地看向鏡.

不過,接下來的話語卻令人意外.

"若是那鬼們的其中一體,我在廳舍遭襲之際與其近距離接觸過.單就那時候的感覺而言……你小子的最後那個.若能保持那狀態,便尚能與之交鋒."

聽到此的冬兒,情不自禁地睜大了雙眼.不由緊緊凝視鏡.

並非調侃的樣子.也不覺得在撒謊.隨之,許是冬兒的驚詫模樣很好笑,鏡呵呵笑了兩聲.

"意外嗎?以真正的鬼為對手,憑生成不可能敵得過——你小子自顧自地這般深信了?"

"那是……"

"喂,複活的大連寺至道也說過吧?你小子體內的鬼,不是一般的鬼喔.我也對這點予以保證.以單純的'Type·Worm’——況且還是那殘渣而言,再怎麼說也過于規格之外."

這是自以前起,鏡屢次對冬兒指出的事情.

自天海那,還向鏡傳達了夜叉丸的事情.還有夜叉丸言及的"同種眷屬"這一詞語.

不過,在聽聞夜叉丸的事情之前,鏡就對冬兒體內的鬼加以注目.鏡提出的條件——冬兒完全鬼化的場合,便將那靈災收為式神這一條件,也似乎是因為對憑付在他身上的鬼有興趣,才附加上去的.

不知什麼時候,鏡曾這麼說過.

"是人稱'導師’的國家一級陰陽師,大連寺至道引發的靈災.而且,當時那家伙隸屬宮內廳禦靈部.禦靈部的專攻,一如其名,是禦靈——譬如道滿那般的'荒禦靈’.這麼一來……"

大連寺至道以己身為核心使之顯現的動態靈災——以及潛伏于冬兒體內的鬼,屬于荒禦魂的可能性很高.鏡如此認為.

當然,無法調查真相.知道事實的,只有夜叉丸等人.

——……不對.

冬兒否定了自己的思考.

或許,目前那家伙也正探索著什麼也說不定.現在處于與那答案最近位置的,是她.

"呐,冬兒——"

鏡親昵,但如同觀察獵物的肉食動物般說道.

"之前對春虎那家伙啊,我曾說過'以祓魔官為目標’.這樣一來,我就盡情地踹飛他.結果,那家伙何止祓魔官,都當上恐怖分子了.但是,出人意料地變強了.反正機會難得,今後我打算把那家伙找出來,盡情地踹飛他.直到厭倦為止呢."

"…………"

冬兒無言地注視鏡.鏡則哼笑著瞪視這樣的冬兒.

"所以,冬兒.你小子也給我變得更強.目前這樣子,還遠遠不夠.沒有動手的價值喔."

用不著別人說.變強是冬兒的當務之急.

冬兒保持一言不發,靜靜地握緊拳頭.

天海再一次搭話,讓今晚的交易結束了.窗外仍舊被黑暗所包裹.

黎明尚遠,夜晚的空氣則始終寒冷.

4

上午八點.響起了鬧鍾的警鈴.

不小心忘了解除設定.昨天到接近黎明都醒著,因此打算今天睡到中午.

也考慮無視它繼續睡覺,但在考慮這種事的期間內就已經醒了.然後,鬧鍾的警鈴,應該會在之後的五分鍾內持續鳴響.

最後,鈴鹿厭恨地爬出毛毯,移動到辦公桌,停下無情持續鳴叫的警鈴.

她那剛睡醒的面容不佳,並像是想說什麼似地瞪視舉起的鬧鍾.不過,最終卻"哈"歎了口氣將之放回桌上.

睡眠不足,眼睛干燥.腦袋深處鈍痛.鈴鹿神情恍惚地靠近窗戶,拉開百葉窗.接著,因射入的光線,徹底蹙眉.

"……哈.天氣真好呢.煩死人了……"

因整晚讓供暖設備與加濕器工作,窗上結著露,隔著玻璃的景色也顯得扭曲.為了更換空氣,鈴鹿打開窗鎖,但因剛稍微開窗就鑽入的冷空氣而發抖,便立刻再次關上了窗戶.

放棄換氣,轉而讓放在窗邊的空氣潔淨機工作.反正即便空氣多少有些渾濁,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鈴鹿回首環視房間.

現在鈴鹿所在的地方,是陰陽廳廳舍的一室.是以前鈴鹿使用過的,她專用的研究室.是瞞著高層耳目,進行過"泰山府君祭"實驗的那個研究室.到剛才為止睡覺的地方也是這里的沙發,蜷縮的毛毯則像褪下的皮一樣掛在上面.

鈴鹿試圖憑借"泰山府君祭"讓死去的兄長複活,是在三年前的夏天.刺探到鈴鹿正進行禁咒准備的咒搜官小組闖入這里.還有過這樣的場面.

將他們踹散離開研究室的時候,打算犧牲自己的性命完成"泰山府君祭".萬沒想到一年後會再次回到同一場所.

變得再度窩在研究室中,已經一年半.這麼一想,使用此房間最長久的即為當下.但是,首次得到此個人研究室的時候與現在相比,情況大為迥 異.

作為國家一級陰陽師首次獲得的時候,這個研究室是鈴鹿的城堡.

但是,現在這個研究室是鈴鹿的牢獄.

然後,現在鈴鹿置身的狀況,也是她自幼熟悉的狀況.

生活處于以絕對性力量君臨的"父親"的支配之下.

在此為熟悉狀況的另一方面,對曾一度經曆過自由——以及陰陽塾生活之後的鈴鹿來說,是種非常令人發笑的痛苦.

"……好困."

鈴鹿忍著呵欠,回到辦公桌用遙控器開啟電視電源.接著移動到房間深處提供熱水的空間,開始燒水用來泡紅茶.

從櫥櫃中取出紙盤與麥片盒,再從小型冰箱中拿出牛奶與麥片一起倒進盤中.用在便利店買的便當的附帶塑料勺子,胡亂攪拌.

熱水沸騰後,往馬克杯中放入茶包,並大口吃著還未泡開的麥片等候.在適當的時候去掉茶包,加入放滿砂糖的牛奶.然後,往嘴中進一步塞滿麥片,邊睡眼惺忪地大口咀嚼,邊手持紙盤與馬克杯回到沙發.

姑且有給鈴鹿准備著一個公寓房間.是進入陰陽塾後居住的陰陽廳職員用宿舍.

可是,現在她幾乎都在這研究室過夜.即便只離開這里一步去外邊,也會有監視者跟隨,因此每天往來很厭煩.就算回到公寓,也並不是說可以靜下心來,而且與外側的聯絡也被完全斷絕.于是,便以研究室為生活中心了.

當然,雖說因厭煩而不移動,但這個研究室也無疑遭到監視.電話與網絡等通信自不用說,手機也被禁止持有.來自外側的消息,也僅是電視與一部分雜志.正如牢獄吧.

鈴鹿被允許的自由.

那僅與被命令的研究相關.

"……話說該死.真心頭痛.死鬧鍾."

鈴鹿不當地貶低長年使用的鬧鍾,邊眺看電視邊啜飲奶茶.

就在此時.研究室的房門被低調地敲響了.

鈴鹿大幅扭曲面容.

特意到訪這研究室的人,極端有限.基本上沒有一位討人喜歡.而且,在陰陽廳上班前的時間段到訪之人,能考慮到的只有一位.當然,是不討人喜歡者的其中一位.

鈴鹿無視敲門聲繼續吃麥片.想著會回去吧,但一段時間後,再次被篤篤地低調敲門.

"……鈴鹿?還睡著嗎?"

從門對面的走廊那,傳來客氣的聲音.她心想你是笨蛋嗎.要是睡著便無法返答啊.好了就這樣回去.試著這般強烈祈禱.

再次安靜了段時間.電視淡淡地播報著沒有興趣的新聞.

但是,一分鍾後,又被敲門了.始終低調,但很不干脆.逐漸感到焦躁.這樣的話,無視的一方將會促生壓力.

鈴鹿大大咒罵了一番後,從沙發上起身.

將基本吃光的麥片紙盒放到桌上,頂著張臭臉走向入口.去鎖打開門後,看到走廊上站著一位少女.

是比鈴鹿年長一,兩歲的少女.是個有著不可思議與高貴氣質,站姿凜然的人.不過,現在總覺得戰戰兢兢.雖還沒到卑屈的地步,但頗為顧慮地蜷縮著身子.

最具特征的,是鮮明的赤發.

"……干什麼?"

鈴鹿以徹底陰沉與險惡的口吻,唾棄般地問道.

少女當即狼狽,但說:

"呀,呀.早上好.那個,想,想著一起吃個早飯……"

因那話語落下視線,發現少女手中提著紙袋.這麼一說,有著香噴噴面包的氣味.雖在吃飯中,卻感到被刺激了食欲,鈴鹿嘸地撇起嘴,並以冷淡的聲音說:

"我剛才正巧吃完了."

"啊,是,是嗎.抱歉打擾了……"

少女以少年般的措辭應道.單聽內容挺是爽快,但從表情來看很沮喪.她垂下肩膀,連聲音都含著悲傷,"再見……"打算離開門前.

看著這樣的少女,鈴鹿的焦躁進一步加強了.若是就這樣讓她回去,內心便會痛快些——遺憾的是,不這麼覺得.反而似會累積壓力.

鈴鹿一副不知該咋舌還是該歎息的表情,斷念地搖頭道.

"……沒關系.進來如何?"

旋即少女回頭,方才黯淡的表情一下明亮起來.

就像被主人原諒了惡作劇的小狗般,"嗯."相馬多軌子浮現出開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