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卷 第10章

雖說因為不知道這次對方到底會怎麼來找麻煩而進入了備戰狀態,但是自從那場突發性的比試以來已經過了好幾天了,萊依奧斯他們卻仍然按兵不動。

也就是在修劍士宿舍和中央校舍擦肩而過時溫貝爾會恨恨地瞪過來這種程度而已,根本算不上是挑釁。雖然為了以防萬一把那天修煉場裡發生的事告訴了桐人,讓他多加小心,但似乎他那邊也完全沒被找上過。

「總感覺有點太奇怪了……我覺得他們可不是這種只不過是一次比試打成了平手就會變得循規蹈矩的角色啊。而且萊依奧斯也放了話說要找我們麻煩來著… …」

靠在包裹著用舊了的布料的椅背上,優吉歐歪著頭這麼說。聽到這話,坐在對面的桐人端起陶製的杯子開口說道:

「我也覺得,那些傢伙是不可能洗心革面的呢。不過轉念想想的話,在這個修劍士宿舍裡想動些什麼歪腦筋也是挺難的啊。」

他把沒加牛奶的咖菲爾茶湊到嘴邊,帶著一幅很美味的樣子喝了下去。

騷動的一周終於過去,現在是休息日前夜的九點三十分。每天的練習已經做過,晚飯和入浴也都已經完畢,如果是平日的話現在已經是回到各自的房間,鑽進被窩,夢也不做一個地一覺睡過去的時候了,不過每週只在這個夜晚,坐在公用的起居室裡一邊喝茶一邊聊天已經是定例了。

優吉歐也端起自己的杯子,舔了一下里面熱氣騰騰的黑色液體,不由得皺起了臉。搭檔似乎是非常喜歡這種南國特產的粉茶的樣子,每次輪到自己準備茶時一定會泡這個,但是對優吉歐來說,就這麼直接喝下去有點太苦了。他拿起小壺,往杯子裡咕嘟咕嘟地倒進牛奶,然後一邊拿小匙攪拌起來一邊用視線催促桐人繼續說下去,這時桐人卻突然問起了問題。

「嗯……比如說,你小時候在露莉德的學校時都乾過什麼惡作劇?」

喝下一口苦味褪去,只留下了不可思議的芳香的咖菲爾茶,優吉歐聳了聳肩膀,答道。

「我主要是被惡作劇的那一邊呢。桐人你也記得吧?在出發前的祭典上,向我挑起了比試的衛士長金古。我當時是經常被那傢伙找麻煩啊……。像是把我的鞋不知道藏到哪裡去,往我的便當袋裡放進惱人蟲,跟愛麗絲呆在一起的時候不停地起哄之類的。」

「哈哈哈,小孩子愛幹的事情不管是在哪個世界都是一樣的呢。……不過,被打之類的事情是沒有的,對吧?」

「這是當然的吧。」

優吉歐睜圓了眼答道。

「那種事怎麼可能干呢?因為……」

「——禁忌目錄是明令禁止的。『在沒有擁有其他項目所舉出的理由時,禁止故意減少他人的天命』。……但是等等,把別人的鞋藏起來沒問題嗎?盜竊也是重大的禁忌吧?」

「所謂盜竊,是指把屬於他人的東西擅自據為己有哦。《絲提西亞之窗》所標註的,證明所有者的神聖文字從一個人轉到另一個人身上,需要隨身帶著物品或者是把它放在家裡整整二十四小時才行。所以,就算是在雙方同意的條件下所給予的物品,也能在一天以內正當地要求歸還;就算是沒有雙方同意時擅自拿走,只要立刻放到自宅以外的地方,所有者證明也不會消失所以不會構成盜竊……——你該不會是連這種基本的法則都忘掉了吧?」

優吉歐死死地盯著作為《貝庫塔的迷路人》的桐人的臉,然後搭檔一邊搔著自己的黑髮一邊似乎帶著很不好意思的表情笑了。

「是,是麼,是這樣來著呢。我自然是沒忘,自然是……呃,這麼說?這麼說起來那個要怎麼算?在故事裡面,想要從白龍的巢裡偷走青薔薇之劍的貝爾庫利不算是違反禁忌目錄嗎?」

「我說,龍可不是人啊。」

「是,是這樣麼……」

「好了不扯那麼遠,藏別人東西這種惡作劇雖說不是禁忌,但是如果把東西放到誰的房間都不是的屋外,那麼過上一陣子後物品的天命就會開始減少,所以如果到那時還不還的話就構成了『損壞他人的所有物』了。拜此所賜就算再晚,鞋總是能在傍晚前找到呢……不過,這事跟萊依奧斯他們變老實了有什麼關係啊?」

優吉歐歪著腦袋這麼一問,桐人便擺出了一幅就像是忘了是自己挑起的話題一樣的樣子呆呆的眨了好幾次眼,然後終於開口了。

「啊,對,是這麼回事來著。呃,這個學院裡除了禁忌目錄以外還有著自己的又臭又長的一大串院內規則。也就是說萊依奧斯他們進不了這個房間,我們的私物也全都保管在這裡。要是哪個公共場所毫無防備地放了重要的東西的話話倒是另說……」

話說到這裡,不知為何桐人忽然停了下來,但是馬上又繼續開始了說明。

「……但是我們自然是沒做那樣的事呢。所以說,萊依奧斯他們如果要像在金古君在露莉德村欺負嬌小可愛的優吉歐少年那樣,對我們的所有物動手腳的話是不可能的。」

「『嬌小可愛』是多餘的。嗯——……是麼。雖說一直以來都沒想過這事,但是確實在這個修劍士宿舍裡除了說壞話以外,就算想找人麻煩也做不到呢。」

「而且就算只是說壞話,要是沒掌握好度的話也會變成足以行使《懲罰權》的無禮行為呢。」

桐人嘻嘻笑著補充道。

所謂懲罰權,是依據學院守則的規定,只有上級修劍士擁有的,相當於教官代行權的權力。在學生有了雖不至於違反守則,但也不能坐視不理的無禮或者其他輕舉妄動時,修劍士可以依照自己的判斷給予他們處罰。指出這一點的桐人本人,仍對因為在前任主席修劍士沃羅·利班廷的製服上弄上了一大塊泥汙,而被課以了進行一場初擊決勝的比試作為處罰的事情記憶猶新。

修劍士的懲罰權基本上來說是為了對初等和高等練士進行教導的東西,但是學院守則裡並沒有寫到懲罰權只能針對練士。也就是說,修劍士對修劍士進行處罰理論上來說也是可能的,萊依奧斯和溫貝爾的壞話和挑釁比起去年多少有點收斂也是這個原因。

看到桐人的杯子空了,優吉歐就又幫他倒了一杯。搭檔稍稍倒進些牛奶後緩緩的攪勻了杯中的液體。他一邊靈巧地用指尖翻動著銀製的小匙,一邊擺出一副沉思的樣子,然後終於點了點頭。

「既然無法對物品下手,那就只能衝著我們本人來了。這樣一來,最方便的方法也就只能是提出初擊決勝的比試,然後給我們來一下了,但是他們跟優吉歐你已經試過這個,然後是平局收場了啊。然後的話,嗯,能想到的……也就只有用金錢籠絡我,然後反間我和優吉歐了吧。」

「誒……」

優吉歐反射性地漏出了無助的聲音,雖然他慌忙閉上了嘴,但是桐人已經帶著一臉壞笑,拖著一幅了不起的腔調開口了。

「無須擔心,少年啊。哥哥是不會拋棄你的哦。」

「我,我才沒在擔心這種事呢!……不過,錢的話還好說,要是你眼前被擺上一堆葛特羅餐館裡的特質肉包子的話不知道到底會怎樣呢。」

「那樣的話倒是真有可能呢。」

對優吉歐的話語嚴肅地點了點頭後,桐人哈哈哈地笑開了。

「嘛,玩笑話先不管,我覺得關於對所有物和我們本人的直接干涉是不用擔心的。」

說到這裡,桐人卻忽然把臉繃緊,用嚴肅的聲音繼續說道。

「但是反過來考慮的話,只要沒有觸犯禁忌目錄和學院守則,他們幹出什麼來都不奇怪。那些傢伙肯定也是沒有一點要讓出主席和次席的位置的打算的呢……。優吉歐你也想想,看看我們是不是忽略了什麼。」

「嗯,我知道了,畢竟現在到第一次檢定比賽已經不到一個月了呢。為了能夠以萬全狀態與萊依奧斯他們戰鬥,我們互相照應著吧。」

「喔!……話說,也有可能是只是放個話出來讓我們窮緊張也說不定呢。不能失去平常心,我們stay cool地行動吧!」

「什麼?S……sta……?」

聽到優吉歐的反問,他的搭檔不知為何移開了視線好一會,然後清了下嗓子說道。

「這個是,呃,艾恩葛朗特流的極意之一哦。大概意思就是冷靜地行動……吧。不過也用在告別時就是了……下次再見,這樣的感覺。」

「嘿——。懂了,我會記住的。S……stay cool。」

應該與秘奧義的名字同為神聖語的這句話優吉歐自然是初次聽到,但是試著說了說卻不可思議地琅琅上口。小聲重複了幾次後,只見桐人帶著副有點難為情的表情啪地拍響了手。

「好了,十點鐘的鐘也已經敲響了,差不多結束吧。另外關於明天的事情,優吉歐君,不好意思我有要事……」

「不行哦桐人。這次就算你想逃我也不會讓你逃掉的。」

優吉歐一邊收拾著茶具,一邊死死瞪著搭檔。

明天是休息日,兩人預定要與近侍練士的緹卓和蘿涅一起去舉行親睦會兼野遊——雖說地點只是在學院內的森林。從被邀請時桐人的神情上預測到了他很可能臨陣脫逃的優吉歐嘆著氣對他說道。

「我說,我們成為緹卓他們的指導生可是已經有一個月了啊。去年索爾緹莉娜前輩也對桐人你很溫柔吧?」

「除了練劍的時候,呢。……真懷念啊,不知道前輩現在是不是還好……」

「別望向遠方。現在可是輪到你來當個好前輩了。聽好了,明天早上九點她們兩個就會來迎接我們了,你給我在那之前準備好哦!」

被優吉歐伸出食指直直地指著,桐人便「是——」地回答,從長椅子上站了起來。兩人把茶具端到起居室一角的流理台,由桐人洗乾淨後,優吉歐便用布巾擦乾。在露莉德和紮卡利亞,東西是用打好的井水來洗的,但是在聖托利亞,幾乎所有的建築物都配置了只要一擰旋鈕就會有乾淨的水流出來的金屬管道。最初看到時是還以為一定跟《告時之鐘》一樣是神器來著,但是實際上似乎是在各區中的幾個巨大的水井中利用風元素系神聖術施加壓力,再通過無數的配管把水送到各處的樣子。

所以從水龍頭流出來的水一直是新鮮的,不會像打好放起來的水那樣會有天命的劣化現象。要是露莉德也能建起來這樣的設施,不知道每天早上被派去打水的孩子們會有多高興——一邊考慮著這些事一邊把茶具都洗完,把乾淨的杯壺擺回架子上。

最後從水龍頭里直接咕嘟咕嘟地喝完水的桐人擦了擦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那,就麻煩你明早八點叫我起來了。晚安,優吉歐。」

「八點就晚了,七點半就要起來!晚安,桐人。」

優吉歐說完,像是突然想到了一樣又補充道。

「……Stay cool。」

聽到後,轉向了臥室的門的桐人扭過半邊臉,帶著苦笑地說道。

「說是道別時的話語,但也不是每晚睡前用的那種哦。這個等到再正式一點的道別時再用吧。」

「呼嗯。還挺麻煩啊。知道了……那,明天再見。」

「噢,明天再見。」

揮了揮右手,桐人走進了北邊的房間,優吉歐熄掉了牆上的燈,打開了對面房間的門。

有著將近初等練士宿舍的十人間一半大小的臥室被近侍練士緹卓打掃得乾乾淨淨,連一點塵土都沒有。優吉歐把室內服換成長睡袍,躺在了柔軟的床上。


不知為何,與急速襲來的睡衣一同鑽進腦中的,還有之前對話的一部分。

——反過來考慮的話,只要沒有觸犯禁忌目錄和學院守則,他們幹出什麼來都不奇怪。

這是桐人對萊依奧斯和溫貝爾的警戒。儘管優吉歐當時點頭同意,但是那是對於優吉歐來說稍嫌難以領會的考慮方式。

從孩提時代到現在,在露莉德村的村規和紮卡利亞衛兵隊規、以及修劍學院的守則中鑽空子的經驗,優吉歐也是頗有幾分的。但是去挑戰人界的最高法律——禁忌目錄這種事,他連一次都沒有——不,只考慮過一次。

那一次,是在八年前,在村中降下的公理教會的整合騎士打算帶走愛麗絲時。優吉歐雙手握緊龍骨之斧,想要對著整合騎士砍過去,救出愛麗絲,但是實際上卻一步都沒能邁出去。到了現在,只要他一想起那個瞬間,不知為何右眼深處就會傳來一陣劇痛。

當然現在,優吉歐對於整合騎士和教會是沒有半點叛心的。那名騎士是按照法律帶走愛麗絲的,那我也要通過正當的手段得到走進教會的大門的資格,與愛麗絲再次相會。就是為了這個,優吉歐才離開村子,跨過了眾多苦難,如今成為了學院的上級修劍士。

但是,要是真的如桐人所說,萊依奧斯和溫貝爾認為「只要不觸犯禁忌目錄幹什麼都行」的話……也就是說他們對於公理教會在傳世的時代便定下的絕對之法,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順從著的嗎?在內心深處是覺得禁忌目錄是種妨礙嗎……?

怎麼會呢,就算是萊依奧斯他們,也不可能這樣。禁忌目錄是連懷疑都不允許的,就算是皇帝也要遵從的至正、至高的法典。

優吉歐望著被淡淡的月光染上一層藍色的天花板,輕輕地咬緊了嘴唇。如果這種思考可以被允許的話,那天看著愛麗絲被整合騎士帶走卻一步都動彈不得,在那之後六年間都遵守著規定日復一日地砍伐著基加斯西達的自己,到底是遵守著什麼,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吱,從右眼的芯中傳來了細小的痛楚。優吉歐緊緊地閉上眼,揮去混亂的思考,沉入了曖昧的睡眠深淵。

被高高的鐵柵所包圍起來的修劍學院的領地,其中將近三成被茂密的樹叢所佔據著。包裹著帶有金色的苔蘚的古木連成片,陽光透過樹葉,在綠色的草地上投射出點點光斑,搖動著的樣子讓優吉歐想起故鄉的森林,但是央都聖托利亞不愧位在露莉德的遙遠南方,林中生息著的小動物的種類相當的豐富。到處都能看到在北方不曾見過的,小得出奇的狐狸和青綠色的細小的蛇之類的在曬太陽。儘管已經到這裡一年了還是不由得看得目不轉睛。

「優吉歐前輩,你在聽嗎——?」

旁邊忽然插進了這種聲音,優吉歐慌忙把視線轉了回來。

「抱歉抱歉,我聽著呢。……說的是什麼來著?」

「這不是沒聽麼!」

搖動著成熟蘋果般顏色的頭髮,如此抗議著的少女,是擔任著優吉歐的近侍練士的緹卓·施特莉涅恩。優吉歐把視線從與她頭髮顏色相仿的紅色眼瞳上移開,試著找起了藉口。

「那,那個,因為森林實在是太漂亮了所以,不知不覺地……。少見的動物也有……」

「少見?」

緹卓順著優吉歐的視線看去,然後「什麼嘛」地聳了聳肩。

「誒—,不就是普通的金跳狐【キントビギツネ】而已嗎。就算是在街區裡種的樹上都棲息不少哦。」

「嘿……說起來,緹卓是央都出身來著呢。家很近嗎?」

「家是住在八區的,所以離學院的五區還是有點遠呢。」

「這樣啊……嗯,啊咧?」

優吉歐又重新把視線轉向了走在身旁的緹卓。去年穿在自己身上略顯土氣的這身初等練士制服,穿在她的身上也不可思議地顯得文雅了起來。這也難怪,要不是同為學院的學生,身為開拓農民家的孩子的優吉歐,連跟緹卓這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那個,緹卓是貴族出身來著吧?我好像聽人說過,貴族的宅邸都聚集在三區和四區來著……」

聽到優吉歐這略帶客套的詢問,緹卓彷彿是害羞般地縮起了脖子,小小點了點頭後又用力搖了好幾次頭。

「家父姑且算是六等爵士……但也就能勉強算是下等爵士。能夠住到靠近帝國行政府的三區和四區的宅邸街去的只到四等爵士為止,五等、六等的爵士的權利是在很多方面上受到限制的。像家父,還有著『當個不用害怕擁有著裁決權的上級貴族的平民還更自在呢』這種口頭禪……啊,對,對不起我真是的……」

似乎是感覺自己對祖祖輩輩都是平民的優吉歐出言不遜了,緹卓一邊走著一邊深深地低下了頭。

「不用在意哦。比起那個……裁決權,並不是只要是貴族的話都有麼?」

優吉歐一邊回想著去年學的帝國基本法的條文一邊問道,話音剛落,就聽到大聲的「那太過譖越了!」的回答。

「被給予裁決權的貴族,真真正正地只到四等爵士為止,五等以下的爵士反而會變成上級貴族的裁決對象哦。我的父親是在行政府裡作書記官還好,在帝城或者衙門工作的五等、六等爵士裡,好像真的有不少因為些小事惹得上級貴族不高興了就被定罪的人。……雖說因為都是大人,所以幾乎都不是肉體上的刑罰,而是扣薪水之類的懲罰就是了。」

「是,是這樣啊……。也真是很辛苦啊,貴族的世界……」

瞥了一眼睜圓了雙眼的優吉歐,紅發的初等練士不知為何稍稍紅了臉,又快速地說道。

「所,所以,像我這樣的六等爵士家的女兒,僅僅是掛著貴族的名字,生活上幾乎是跟平民沒差別的。」

「呼,呼嗯……」

優吉歐一邊發出不置可否的曖昧聲音,一邊重新考慮起了這個國家的結構。

帝國行政府所發布的〈帝國基本法〉決定了諾蘭高爾思北帝國的社會制度。話是這麼說,但是因為對所有罪責的處罰都是由上位法律的禁忌目錄所決定的,帝國基本法的大部分都是有關國民的身份制問題的。換種說法,就是關於貴族的權利與平民的權利。

初等練士時代,在法學課(雖說別的課也就只有《神聖術》和《歷史》了)上,曾經有某個黑髮的男學生對老教師提出過一個問題。那是『老師,為什麼帝國有貴族和平民呢? 』這樣的問題。

自己也身為下級貴族的教師語塞了一瞬間,然後用嚴肅的語調開口了。

——按照公理教會的古老預言,終將有一天,從終結山脈的四條通路……《北之洞窟》《西之峽谷》《南之迴廊》,以及《東之大門》對面,黑暗的大軍會蜂擁而入。為了消滅這些可憎的亞人,四帝國中所有擁有衛士或者衛兵之類天職的人民就要作為《人界軍》而戰鬥。為了到了那時,能夠作為指揮官站在人界軍的前列,貴族們才每日磨練劍技,修習術式,鍛煉著身心。

說實話,聽到這個回答,優吉歐雖然感服,心裡卻也有點不是滋味。

兩年前,優吉歐曾經與桐人一起,在老教師口中的《北之洞窟》與侵略而來的暗之國的哥布林群交戰過。雖然很遺憾地在戰鬥中被隊長哥布林一招擊中,暈了過去,但是亞人們那可怕的外觀與野獸般的嗓音如今也鮮明地刻在優吉歐的腦海裡。跟桐人討論時得出的結論是在學院裡對這件事閉口不提比較好,而要是真的把這件事細細說出來的話,恐怕有一半的女生都要當場昏​​倒。

優吉歐自然是再也不想增加這種經驗了。他對能夠站在戰陣先頭,與那些可怕的哥布林,以及比他們更大更兇暴的獸人和巨魔之類的怪物作戰的貴族的勇氣感到單純的敬佩。

但是相對的,從創世神絲提西亞創造出了這個人界以來,已經有三百八十年的光陰流過。在這期間,黑暗的大軍大舉攻進的事情一次都沒有發生過。也就是說四大帝國的,尤其是上級貴族們,為了準備與那些自己見都沒見過——根本不知何時才會攻進來的敵人的戰爭,而被免除了日常的勞動,能夠住在寬敞的宅邸裡,擁有著對下級貴族的裁決權……。

彷彿是看穿了身旁的優吉歐的想法一般,緹卓輕輕吐出了一口氣,開口了。

「……所以,父親想讓作為長女的我在將來繼承家業時,至少成為不用成為裁決權的對象的四等爵士,才把我送進了學院。因為如果能夠被選為學院代表劍士,在帝國劍武大會拿到好表現的話,這也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嘛,雖然在入學考試時是第十一名的我身上不太可能發生這種事的樣子就是了。」

優吉歐感到身邊這名小小吐出舌頭笑著的少女實在太過耀眼,稍稍瞇細了眼睛。

與抱持著「為了與當年被教會所帶走的青梅竹馬再會」這種極其個人的動機而進入了學院的自己相對,為了光耀家名而學習劍技的緹卓的姿態,在真正的意義上體現出了所謂貴族的尊嚴。

「不……緹卓很了不起哦。你可是為了能讓父親高興而努力,最終進入了新生的前十二名呢。」

優吉歐扭扭捏捏地說出這句話後,立刻就返回來了尖聲的回答。

「沒……沒有那回事啦!……因為演武的題目很走運地是拿手的型,我跟著父親從三歲就開始學習劍技,到現在這個程度是不算什麼的啦,優吉歐前輩才是真的厲害啊。衛兵隊推薦參試的最終名額明明是十分少的,但是前輩卻輕輕鬆鬆地就取得了其中之一,還成為了第五位的修劍士呢。我能成為優吉歐前輩的近侍,真的感到十分的光榮哦。」

「不,不,哪裡……」

優吉歐縮起脖子,用右手搔起劉海,但是他忽然發現這個舉動簡直跟走在後面的桐人一模一樣,慌忙把手放了下去。

儘管緹卓說自己感到光榮,但是其實她成為了優吉歐,蘿涅成為了桐人的近侍練士,說得好聽點是絲提西亞神的指引,說得明白點的話就是完全的偶然使之。

近侍,是新成為上級修劍士的十二名學生按照席次的順序,從新生的前十二名中指名來決定的。也就是說,今年是應該是由作為主席的萊依奧斯先選出一名練士,接下來由次席的溫貝爾選擇,然後優吉歐第五,桐人第六,這樣來決定才對。但是當時優吉歐與搭檔商量過後,決定把兩人的順序放到了最後面。這樣一來,其他十人沒有選上的新生就是自己的練士了。

而結果,優吉歐和桐人拿到的木牌上,寫著的就是緹卓和蘿涅的名字。當知道了兩個人都是女生的時候,兩人不禁語塞——桐人還露出了十分微妙的表情——了一陣,但即便如此,優吉歐也覺得這樣做實在是太好了。要說為什麼的話,那是因為她們沒被選上,只是因為近侍候補的十二人中只有她們是六等爵士出身這種不講理的理由而已。

緹卓她們自然不知道選考會的內情,而且也沒有必要讓她們知道。優吉歐覺得讓她成為自己的近侍實在是​​太好了,而桐人也一定是一樣的想法……吧。

所以優吉歐清了清嗓子,把話題轉移到了自己的經歷上。

「……我也一樣啊。入學考試那時別說並非輕輕鬆鬆了,根本就是緊張得要死啊。能夠合格通過也是,現在像這樣成了修劍士也是,有一半都要拜桐人教了我很多所賜……」

聽到這裡,緹卓睜大了彷彿秋日紅葉般顏色的雙眸叫道:

「誒誒!?那麼桐人前輩比起優吉歐前輩還要強嗎?」

「…………關於這個,我是不太願意直接承認啦……」

優吉歐與啊哈哈地開心笑著的緹卓一同向後看去。本來是到現在還在擔心搭檔到底有沒有好好跟近侍相處的,但是斷斷續續地傳來的桐人的聲音卻顯得意外流暢。

「……所以,要應對從高等諾爾吉亞流的上段架勢所放出的斬擊,可以認為做好兩項準備就行了。劍會從正上方,或者是斜右上方過來……如果要走其他軌道的話,一定會先踏步,而看到了這之後再做出反應也是來得及的。那麼要如何分清到底是從正上方還是從右上方呢?這個就要……」

——嘛,先不管內容如何,蘿涅本人好像是聽得挺熱心的樣子。

優吉歐一邊苦笑著把視線轉回正面,一邊忽然考慮起來。

優吉歐學劍的目的是為了與愛麗絲再會,緹卓和蘿涅則是為了振興家族。而桐人則時時說自己的目的是與優吉歐相同的。

優吉歐當然沒有懷疑他的友情的意思,不過卻時常能夠感覺得到。桐人修煉劍技,沒準並非是為了得到什麼,而是為了去追求劍之道的極致吧。名為桐人的這個人類,與名為艾恩葛朗特流的這派劍術就是如此牢不可分地結合在一起,緊密到幾乎讓人感覺二者是表裡一體。


優吉歐至今為止,都只是掛念著在來月的正式比賽上會作為對手出現的萊依奧斯和溫貝爾他們。但是仔細想想,在比賽的進行中,不止會跟那兩人交手,與自己的摯友、師父桐人對上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優吉歐自然不覺得自己能贏。但是在這之前,連跟桐人認真地交手這一狀況都無法想像。到底要以怎樣的想法去握起劍,使出招呢……

「啊,那個池塘邊上看起來不錯呢?」

緹卓忽然伸出手直直地朝前指去,把優吉歐從沉思中拖了回來。他順著纖細白皙的手指朝前看去,只見清澈的池塘邊生長著短短的青草,的確是個理想的野餐地。

「嗯,那裡的確不錯的樣子呢。——餵—!桐人!蘿涅!在那邊的池塘邊吃午飯吧!」

優吉歐轉身喊道,只見他獨一無二的摯友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輕輕抬起了手。

把帶來的大塊佈單鋪在草地上,四人圍坐在了上面。

「啊啊……肚子好餓……」

看到桐人用誇張的動作按著肚子,兩名少女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把帶來的藤籃打開,麻利地準備著用餐。

「那個,因為是我們做的,所以不知道會不會合您們的口味……」

一邊擺著盤子,一邊害羞地補充著的蘿涅·阿拉貝爾初等練士身上,感覺不到平日里的緊張。只要通過今天的野遊能夠讓她明白,這名一身黑的上級修劍士並非如同他的外表那樣難以接近的話,她也一定能很快習慣自己這個指導生的。

放在大號的藤籃裡的,是夾著切成薄片的魚和肉、奶酪和香草類的白麵包,加上裹著用了不少香料的棉衣的煎雞肉,以及加了滿滿的干果和堅果的蛋糕這種豪華至極的菜色。

緹卓確認了下料理的天命,蘿涅獻上餐前的祈禱,大家一同頌唱「阿維·阿德米娜」的聖句——說時遲那時快,桐人已經把手伸出去了。他拿起大塊的煎肉塞進嘴裡,閉上眼睛咀嚼了一陣子,然後帶著一幅任課老師般的腔調說話了。

「唔嗯,好味道。這味道比起跳鹿亭來只好不差哦,蘿涅同學,緹卓同學。」

「哇啊,真的嗎!」

兩名少女臉上泛起光來叫道,然後對看一眼,開心地笑了。優吉歐也不甘示弱地伸出手去,拿起夾著熏魚和香草的麵包片一口咬了上去。

跟以前在森林裡獨自一人揮著斧子時愛麗絲每天送來的便當不一樣,潔白的麵包上還有著塗滿了黃油的都會風的味道。剛到央都的時候,優吉歐還有些不習慣凝練而高檔的料理,但是現在已經能夠直率地感覺好吃了。他一邊想著這就是所謂的適應麼,一邊向緹卓點頭。

「嗯,非常好吃哦。但是,要湊夠這麼多材料會很辛苦吧?」

「啊……嗯……其實是……」

緹卓又看了蘿涅一下,蘿涅便用機靈的語調開口了。

「正如您所知,初等練士是只能在休息日外出的,所以我們拜託桐人前輩在昨天下課之後到中央市場去買回來了。因為優吉歐前輩當時去了圖書室所以不在的關係……」

「誒,是……是這樣的麼。」

優吉歐啞然地望向正一心不亂地把料理塞進嘴裡的桐人。

「明明只要說一聲,我就也去幫著買了來著……。不,比起這個,為什麼桐人你都幫到這個份上了還想著要逃跑啊!我那麼辛苦到底是為了什麼啊……」

優吉歐一邊感到一陣無力,同時也有點惱火,於是一把拿過切得最大的那塊水果蛋糕,然後一下子咬了上去。

「啊啊!那塊本來是我看上的……。嘛,怎麼說,這還是我特別為了優吉歐修劍士著想的舉動來著啊。」

「你這是多餘的著想啦,真是的……」

瞪了一眼嘻嘻笑著的桐人,優吉歐轉向眨著眼睛的蘿涅和緹卓,不由得用發牢騷般的口氣說道。

「這傢伙啊,一直就是這種人。進入紮卡利亞的衛兵隊前也是,在到聖托利亞來的旅行路上也是,開始時明明是被人覺得可疑或者可怕的,結果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農場或者旅店的老闆中意了起來,然後就從人家那裡收到了點心或者別的什麼的。蘿涅你也要小心,不要著了這傢伙的道啊。」

但是看來這句話似乎為時已晚,焦茶色頭髮的初等練士微微紅著臉用力地搖起了頭。

「不不,哪裡,著道什麼的……。我已經明白了桐人前輩雖然看起來好像很可怕,但是實際上是非常溫柔的人了……」

「啊,當然優吉歐前輩也是哦。」

對著如此補充道的緹卓還以無力的笑容,優吉歐又咬了一口蛋糕。

斜眼看向在這過程中也一直帶著一副清爽的表情啃著料理的搭檔,有沒有什麼辦法能結結實實地給這傢伙來一下呢,優吉歐考慮起這種問題來的時候——不知不覺間緹卓直起了背,用異樣的神情開口了:

「那個,優吉歐前輩,桐人前輩。其實,我們有件事想拜託二位。」

「啊,是?……什麼事啊?」

聽到優吉歐的回問,緹卓搖動著紅發低下了頭。

「雖然是非常難以啟齒的事,但是,那個……關於之前,優吉歐修劍士殿下提過的申請指導生的變更的事情,想勞煩您幫忙向學院管理部開口……」

「什,什麼?」

優吉歐一邊再度啞口無言,一邊回想著「我說過那樣的話嗎」,終於想起來了。自己確實在幾天前,對著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桐人回來的蘿涅說過:「我可以幫忙跟老師說,換別人來當近侍應該也可以哦。」

那麼,這個局面難道就是告別的宴會嗎?優吉歐一邊被突如其來的消極情緒所席捲,一邊為了保證完全而再度確認道:

「呃……這意思,是不想再當我的近侍了嗎……?還是說是桐人那邊……莫非兩個人都是嗎……?」

聽到這話,一直低著頭的蘿涅和緹卓抬起臉,呆了一瞬後,同時開始拼命搖起頭來。坐在優吉歐左邊的緹卓急忙張開嘴開始說道: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我們要,怎麼會,怎麼會那樣呢!好多孩子想成為二位的近侍還來不及呢……不對不是那回事,想拜託您做變更的,是跟我們同室的一個孩子,名字叫芙蕾妮卡【Frenika】,是個很認真又很努力,雖然劍術很強但是卻不自誇的,非常好的孩子……」

接替沉下了肩膀的緹卓,蘿涅開口說道:

「……其實,指名了芙蕾妮卡為近侍的那名上級修劍士殿下,似乎是位非常嚴厲的角色……尤其是這幾天,似乎是稍微有一點鬆懈就會被課以長時間的懲罰,還被命令些在學院內略顯不合適的事情,芙蕾妮卡看起來真的很痛苦的樣子……」

兩名初等練士在胸前握緊小小的拳頭,濕潤了赤紅色和焦茶色的眼眸。

把吃到一半的煎肉放回盤子裡,優吉歐半帶著難以置信的心情交互地看著兩人。

「但,但是……就算是上級修劍士,也不能命令近侍練士去做學院法則的規定範圍以外的事情才對……」

「是,那個……確實沒有下達與院規所抵觸的命令,但是院規也不是把所有的事情都網羅在內了的……儘管不算是違反,但是,那個,作為女學生來說稍微有些難以忍受的命令是……」

看到臉變得通紅,噤了聲的緹卓的樣子,優吉歐模模糊糊地察覺到了那位修劍士究竟給名叫芙蕾妮卡的近侍練士下了什麼樣的命令。

「不,不用再多說了,那個叫芙蕾妮卡的孩子的情況我已經明白了。雖然我是想立刻就幫忙,但是我記得確實是……」

優吉歐一邊回想著全部記下來了的學院守則的相應部分,一邊繼續說道。

「呃……『為了最大限度地支持上級修劍士的鍛煉,會在其身邊配予一名擔任照料其日常生活的近侍。近侍從該年度的初等練士中抽取成績最好的前十二名擔任候補,但是在上級修劍士及管理擔當教官均同意的情況下,可以把近侍練士解任,從其他初等練士之中再度指名。』……這樣來著吧。也就是說,想要解除芙蕾妮卡的指名,不僅需要教官的,還需要那位修劍士本人的承認才行呢。嘛,我會幫忙去說服看看的……那個修劍士叫什麼名字?」

話說出口的同時,優吉歐的心裡騰地升起了不好的預感,皺緊了眉頭。緹卓猶豫了一會後,彷彿是很難啟齒的樣子小聲說出了那個名字。

「那個……是,溫貝爾·吉澤克次席上級修劍士殿下。」

聽到了這句話,本來一直沉默著聽著的桐人似乎帶著點恨恨的口氣低聲念道。

「那傢伙,明明跟優吉歐比試時被打了個落花流水,結果又在背地里幹這些下三濫的勾當麼?下次你要好好教訓他一頓哦。」

「都說了沒打得落花流水什麼的啦。——但是,說不准,是因為那件事……」

優吉歐輕輕咬了咬嘴唇,向緹卓她們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其實,在幾天前,我和溫貝爾修劍士在修煉場交了一次手。雖然是平手收場了,但是溫貝爾似乎是無法接受的樣子……。所以他最近對芙蕾妮卡那麼惡劣,也許是因為那次比試也說不定……」

「真是,因為沒能贏過優吉歐就欺負自己的近侍,根本就是個沒資格作劍士的人啊。」

即使桐人一幅不痛快的樣子地這麼念著,兩名少女似乎也還沒法完全理解狀況。皺起了眉頭的緹卓用沒有把握的語調輕聲說道:

「呃……也就是說,吉澤克上級修劍士殿下,因為跟優吉歐前輩比試時打成了平手,所以為了,呃……」

說到這裡,代替語塞的她,蘿涅也一幅缺乏自信的樣子補充道。

「洩憤……是這麼叫嗎,這種事……」

「對,就是這個。為了洩沒能打贏的憤,而對芙蕾妮卡行使懲罰權,還下達了屈辱的命令,是這麼一回事嗎……?」

即使與溫貝爾和萊依奧斯同樣是貴族,但是對於最接近平民的六等爵士家出身的緹卓和蘿涅她們來說,想理解次席修劍士這種蠻不講理的行為並非是件容易的事情吧。這種思考方式,就是異質到她們會對於用詞感到拿不准的地步​​。


對於在邊境的開拓村長大的優吉歐來說,溫貝爾的心理即使能推測出來,卻完全無法產生共鳴。在露莉德村呆著的孩提時代,雖然曾經被衛士長的兒子金古做了很多惡作劇,但是他的動機一定是非常單純的。金古喜歡愛麗絲,所以才看一直和愛麗絲呆在一起的優吉歐不順眼,做出了把他的鞋藏起來之類的惡作劇。

但是溫貝爾卻似乎是把與沒能在比試中贏過優吉歐的氣,全都撒在了完全跟這件事沒關係的自己的近侍練士——本來應該親自去教育指導的芙蕾妮卡身上。

洩憤、出氣這種詞的存在,優吉歐是知道的。優吉歐自己,也曾經僅僅在幼小時有過一次,因為實在太羨慕父親給哥哥買了店家製的木劍,而把父親親手做給自己的木劍不停地砍向岩石的事。父親當時嚴厲地訓斥了他,說這叫做遷怒,是應當感到恥辱的行為,以後優吉歐再也沒有做過同樣的事情。

跟把自己的木劍折斷一樣,即使過於嚴厲地對待自己的近侍練士,也不會構成違反禁忌目錄或者帝國基本法,抑或是學院守則吧。但是——就算這樣,這就算是《可以去做的事情》了嗎?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明文記載的法律之外,不也有著別的應該要遵守的東西的嗎……?

這時,仍然低著頭,似乎被與優吉歐相同的疑問所困擾著的緹卓,用彷彿是從喉中硬擠出來一般的聲音自語道。

「我……我,不明白。」

抬起臉來看向優吉歐,作為六等爵家的繼承人的少女繃緊了仍然殘留著稚氣的臉龐,繼續說道。

「我的父親一直在這麼說。我家……施特莉涅恩家能夠被列為貴族,只不過是因為很久之前的祖先立下了很小的武勳,被當時的皇帝陛下所看到了而已。所以,不能夠把我們住在比平民們大的房子裡,擁有幾項特權的事情看作是理所當然的。身為貴族,就意味著必須要為了並非貴族的人們能夠快樂、和平地生活而盡力,若是有一天爆發了戰爭,就要比起不是貴族的人們更早地握起劍,身先士卒地戰死才行,這樣……」

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的緹卓,把她那紅葉色的雙眸轉向了南方——轉向了聖托利亞的中心部。她眺望了一會僅能在樹梢上稍稍看到一點的,雄偉的帝國行政府,又把視線轉回了優吉歐和桐人的身上。

「……吉澤克家,是在四區擁有著氣派的宅邸,還在聖托利亞郊外擁有著私領地的名家。那麼,溫貝爾上級修劍士殿下,比起下級貴族們來不是應該應該更加、更加地為了人們的幸福而去努力嗎?就算禁忌目錄上沒有寫過,但只要是貴族,就不能不去常常去反思自己的行為有沒有給誰人帶來不幸……父親曾經這麼說過。溫貝爾殿下的行為,確實既沒有觸犯禁忌也沒有觸犯學院守則也說不定……但是……但是,芙蕾妮卡昨晚,一直在床上哭。為什麼……這種事情是能被允許的呢……?」

拼命地說完了這長長、長長的一段話的緹卓的雙眼中,浮現出了大顆的淚滴。但是,被與她相同的疑問所纏繞著的優吉歐,沒能立刻找出正確的回答。緹卓接過蘿涅遞過來的白手帕,把它貼到眼角,正在這時——

「真是個好父親啊。想要跟他見一次面呢。」

優吉歐一時無法相信,這太過平穩的聲音,是從桐人的口中發出來的。

擁有著危險的眼光和不拘禮數的言行,更因為之前與前任主席修劍士沃羅·利班廷的傳說般的對決,讓連同級的學生都畏懼起來的黑衣劍士,憐恤般地把眼睛轉向緹卓,開始一字一句地慢慢說了起來。

「緹卓的父親所教給你的,是英……不是,神聖語中所說的《Noble Obligation》精神哦。貴族,也就是擁有權力的人,必須要把他的力量為了弱者們而使用,這樣的一種精神……嗯,說成是氣度也不錯。」

這是已經學習了一年的神聖術課程的優吉歐也初次聽說的詞彙,但是不知道為何,腦子立刻理解了其中蘊藏著的含義,讓他深深地點了點頭。桐人的聲音伴隨著春風靜靜地流淌著。

「這份氣度,比起任何法律或者規則都要更為重要。就算沒有被法律所禁止,有些事情也是不能去做的,反之亦然,就算被法律所禁止,可能也有著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聽到這句在某種意味上是對禁忌目錄——也就是公理教會的否定的話,蘿涅和緹卓倒吸了一口涼氣。但是桐人定定地看著年輕的少女們,用毫不動搖的聲音繼續說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名叫聖奧古斯丁的偉人這麼說過。『不正之法,即為非法』。無論是多麼了不起的法律或者權威,都不能夠去盲信。就算沒有觸犯禁忌或者院規,溫貝爾的行為也絕對是錯的。沒有道理能容許這種弄哭一個無罪的女孩的行為。所以必須要有人去阻止他,而放到現在,所謂的有人就是……」

「啊啊……就是我們吧。」

優吉歐一邊點頭同意,一邊把仍然沒有解決的疑問拋向了搭檔。

「但是桐人……法律正確還是不正確,要由誰來決定呢?如果大家都按自己的意思來擅自決定的話,秩序就會徹底亂掉吧?不是為了防止這個,才有公理教會的存在嗎?」

確實,禁忌目錄上沒有規定人類所有行為的可否。所以,溫貝爾才能允許自己拿自己的近侍來撒氣。但是,就像很久以前阿薩莉亞修女訓斥做惡作劇的金古一樣,優吉歐和桐人可以作為同輩對溫貝爾提出意見。這與質疑教會的權威完全是兩碼事。

創造了世界的是神明,而教會是神明的代行者。數百年間一直正確地引導著人界的教會不可能犯錯。優吉歐在心裡這麼補充道。

回答了優吉歐的問題的,並不是桐人,而是至今為止一直保持著沉默的蘿涅。平常一直很乖巧的她,現在卻帶著有力的眼光開始堅定的說話了,這讓優吉歐有點吃驚。

「那個……我,總感覺能稍微理解桐人前輩所說的話。禁忌目錄上沒有提到的重要的精神……那也就是,所謂自己心中的正義對吧。並不是機械地去遵守法律,而要比照著這正義,去思考為何會存在這樣的法律……。比起遵從,思考要更重要嗎,這樣……」

「嗯,正是如此,蘿涅。思考,是人類最強大的力量。無論是怎樣的名劍、怎樣的秘奧義都無法跟它媲美,呢。」

微笑地說出這句話的桐人的眼中,看得到感嘆,以及似乎別的什麼深邃的感情。對著這個在一起寢食與共了兩年卻仍滿身謎團的搭檔,優吉歐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但是桐人啊,你剛才提到的,奧古斯……什麼的是何許人也?教會的整合騎士嗎?」

「嗯——說起來的話應該算司祭吧。不過大概已經死掉了。」

桐人這麼說完,嘻嘻地笑了。

優吉歐目送著一人提起一個變得空空如也的藤籃,向這邊揮著另一隻手,走向初等練士宿舍的蘿涅和緹卓的身影,優吉歐重新看向了搭檔的臉。

「……桐人,關於溫貝爾的事,你有什麼想法嗎?」

聽到這問題,桐人也面露難色地念叨了起來。

「嗯——……那傢伙確實也不是我們說一句別欺負低年級生就會停手的傢伙呢……但是啊……」

「但是……什麼啊?」

「溫貝爾先不說,他的老大萊依奧斯,雖然既討人厭又陰險,但並不是笨蛋呢。能當上主席上級修劍士的話,不只是劍術好,神聖術、法學還有歷史的成績應該也是相當優秀的。」

「嘛,比起只靠劍術就當上了六位的某位仁兄來說肯定是了。」

「聽說那樣的學生居然有兩個之多呢,實際上。」

雖然一不注意就快變成一如既往的互相調侃,但是優吉歐想到現在並非做這種事的時候,便重新讓桐人繼續往下說了。

「然後呢……?」

「萊依奧斯是跟溫貝爾同室的吧?那麼,他只是坐看溫貝爾對著自己的近侍練士撒氣豈不是很奇怪嗎?就算不會受到什麼正式懲罰,但是不好的傳言總會有的,到時候連同室的萊依奧斯的風評也會變差的哦。我感覺對於簡直是自尊心的聚合體的那兩個傢伙來說,這應該是跟懲罰一樣討厭的來著啊……」

「但是……溫貝爾在欺負芙蕾妮卡是事實。也就是說,溫貝爾是氣到了連萊依奧斯都放棄插手的地步了嗎?如果那原因是跟我那場比試的話,我怎麼都得去說點什麼……」

「所以說,就是這個啊。」

桐人露出了彷彿咬到了乾捲曲常青藤一樣的表情說道。

「這說不定,是為了對付優吉歐你,而精心布下的陷阱。你去溫貝爾那裡提出抗議,然後那邊動些什麼手腳,結果上來說讓優吉歐你變成違反學院守則……類似這樣的計劃的話……」

「誒誒?」

優吉歐被這個預料之外的見解弄得睜大了眼。

「怎麼會……這種事不可能吧。我和溫貝爾雖然席次不一樣,但是都一樣是修劍士哦。只要不直接做出侮辱,無論提醒他什麼都不會算是無禮行為的。我反倒是擔心你會捅出什麼簍子啊,桐人。」

「啊啊,嘛……也對。比如說把泥巴弄到那傢伙的製服上之類的。」

看著搭檔認真地這麼說,優吉歐不由得短短嘆了口氣。桐人在上學年末,就曾經對著前任主席沃羅做出了這個無禮舉動,結果被命令以使用真劍並初擊決勝這種不得了的規則進行了一場較量。

「我說,到了溫貝爾的房間,首先是我來說話啊。桐人你暫時就站在後面擺幅黑臉就行了。」

「交給我吧,這我最拿手了。」

「……交給你了哦。今天只在口頭上提醒提醒他,如果他還是不聽的話,就向管理部請求更換芙蕾妮卡的配置吧。他們估計至少也會去向溫貝爾確認事情經過吧。這樣就足夠對那傢伙造成效果了才對。」

「啊啊……也對呢。」

拍了拍仍然帶著哪裡有些放不下的表情的桐人的背,優吉歐開始走向建在山丘上的上級修劍士宿舍。聽到緹卓的話語時所感到的憤慨沒法輕描淡寫的散開,讓他的腳步不覺間加快了。

一年前,在這山丘上等著還在雲裡霧裡就被任命為了近侍練士的優吉歐的,是名叫格魯葛洛索·巴魯託的,怎麼看都看不出他不到二十歲的大漢。

他那比優吉歐的身體要大上整整兩圈的身體上覆蓋滿了結實的肌肉,臉上長著彷彿只在畫裡見過的南帝國的獅子的鬃毛般的絡腮鬍,優吉歐開始還以為是進錯了教官的房間。

格魯葛洛索瞥了一眼因為太過緊張而呆站著的優吉歐,用粗獷的聲音命令他「把衣服脫掉」。儘管優吉歐大驚失色,但是也不能違反命令,他不得不脫下灰色的製服,只留下了一件內褲。

強烈的視線由從他的頭頂掃到腳底——然後格魯葛洛索展開了笑容,說道「好,鍛煉得不錯嘛。」

從心底舒了一口氣的優吉歐重新把製服穿上後,格魯葛洛索對著他說話了。他告訴優吉歐,自己並非是貴族而是從平民的衛兵隊爬上來的,因此也指名了有同樣經歷的優吉歐。從那之後的一年間,雖然他豪快的言行時常讓優吉歐感到困擾,但是卻從來不要求他做無理的事情,並且手把手地教了他劍。優吉歐覺得,自己能夠突破修劍士選拔考試,格魯葛洛索所傳授的瓦爾提歐流的豪壯劍術給自己的助力和桐人的艾恩葛朗特流一樣大。

格魯葛洛索從學院畢業,離開央都的那一天,優吉歐把自己懷抱了一年的疑問對他提了出來。為什麼,沒有指名同樣通過衛兵隊推薦而獲得考試資格的桐人,而是選擇了自己呢?

格魯葛洛索撓著亂糟糟的鬍子開口回答:

——確實,比起你來那傢伙的劍力要更強些,這我看了入學考試的演武就明白了。但是,正因為這樣我才指名了你。因為我覺得,你是個會抬頭仰望,拼死的努力的傢伙呢,和我一樣……嘛,而且不管怎麼說,次席的莉娜當時一下就把桐人給挑走了就是。

哈哈哈哈,豪快地笑著的格魯葛洛索用他厚厚的大手胡亂地摸了摸優吉歐的頭,對他說了。絕對要當上修劍士,然後要好好地對待自己的近侍練士啊。優吉歐強忍著淚水不停地點著頭,直到遠去的格魯葛洛索高大的背影消失為止,都一直在校門口目送著。

格魯葛洛索用實際行動告訴了優吉歐,上級修劍士與他的近侍練士,絕非僅僅是指導者和侍奉者的關係。優吉歐心裡想著,恐怕自己是沒法成為像格魯葛洛索那樣好的指導者的吧。但即便如此,哪怕只能把他所教給自己的事情教給緹卓幾分之一,自己也要在這一年間盡力去做。對——這不正是桐人剛才說過的,『雖然規則沒有言明但是比任何都重要』的事情嗎?

對溫貝爾和萊依奧斯他們來說可能無法理解吧。雖然不能斷定,恐怕他們正是因為討厭擔當近侍,才故意在選考比賽時放水,把自己的成績壓到了第十三名以下。但即便如此,該對他們說的話也不能不說。

伸出雙手推開面前的大門,進入修劍士宿舍後,優吉歐咔咔踩著皮靴,走上了正面的大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