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楊家

回憶就如洪水猛獸般,全沒半點憐憫之情,一湧而進排風的腦海中, 一切就這樣回到原來的地方。

被那個相士欺騙,那個夜晚駭然冒出要殺她的那個人 ⋯⋯⋯⋯

在五里坡懸崖邊,找著要找的仇人,不顧一切地想要殺他報仇,卻踫上那個大遼國師,與她相搏,當她被之打出山崖之時,他居然併死抓著她的手, 還看到他那有點惶恐的目光 … …他為了她竟然一同墮下山崖!

受了箭傷,他趕救了她、擁著她,還替她療傷解毒 … …

在地下石城,洞悉了他那不堪之過去,明白他的仇、他的恨,心中忽然生起無限憐憫⋯⋯⋯

與他運功療傷, 對上那熾熱的掌心,踫上那柔情的目光 … …心如鹿撞⋯⋯⋯⋯愛苗就這樣悄然滋生⋯⋯

當他放走小鳥, 笑得如此真摯 … … 她的心忽然變得暖暖 … …

一線天崖頂之上, 被他打了一掌, 聽他那席話, 心中又是氣又是無奈⋯⋯⋯⋯可是,她知道對這個人那種感覺,卻一點也沒因此而改變,反而變本加厲地擴增著⋯⋯

在盧府被要挾, 當那冰涼的劍尖,劃破她的頸項時,那個男人居然就範了… … 居然願以復國寶藏交換她的性命⋯⋯多麼的不可思異⋯⋯

「今日不殺你,我就不叫劉皓南!!」當她險些兒受辱時,他震怒至極地說⋯⋯

山洞內, 她鼓起最大的勇氣,向他說出喜歡上他, 走了也要回來… … 被他撫著臉龐,她那顆躍動的心,就是無比震撼 … …情不自禁地投入他那溫暖之懷抱當中,原來感覺是多麼的美好!

雨夜中, 她哀哀的懇求… … 那個吻 … … 那個擁抱 … 現在依然感受到那強烈抖震… …

可是, 回憶更清晰地記載了他是如何傷害她 … …「下次見到你, 我就殺了你!」

在天門陣外小樹林中, 他如何用劍刺向她 … … 傷了她的身, 更傷了她的心 … …

在天門陣內, 她用槍刺向他, 他重重還撃, 把她打了出戰圈之外 … …

最後,在十二剎天門陣內,楊家眾人的屍體,重重疊疊,血流成河,那兒盡是她的至親和至愛⋯⋯把她養育成人的太君、教她處世獨立的楊六郎、授她楊家槍法的柴郡主、與她一同成長的八妹、九妹、宗保⋯⋯他們每個也是死在她心愛那男人手上⋯⋯!

這一切一切, 瀝瀝在目,一下子, 身心幾乎承受不了, 排風隨著思緒,好像沉溺到大海之底,被冰冷包圍與浸蝕,已接近無法子呼吸, 心在瀝血。

駭然張開了眼睛,排風終於在那苦海中醒了過來,可惜,她就只是投入到另一個修羅地獄裡去,受著無間之折磨吧。

當皓南看到排風醒來,心情有點緊張,更多的關心,緊緊握著她的手,熱切地問著,「小風,小風,可好了點?」

排風緩緩的定過神來,勉強地坐了起來,身子還是抖著,除了記起自己是誰,和過去種種往事之外,那五年與皓南的夫妻生活,更是無法磨滅,愛與痛在一瞬間同時襲來, 使得排風幾乎不能反應,根本就不知如何反應。


「小風?小風,怎麼了?」皓南依然緊張無限,深恐她傷患未復原,馬上拿著排風的手腕,心急地探著她的脈搏。

誰知排風反手便把皓南的手撥開,身子仍是抖著,眼中溢著淚光。

皓南一愕,「小風?」

排風就只能別過了臉,隱隱在哭了。

「小風,是否那兒不舒服?」皓南滿是擔心的問道。

皓南愈是關心, 排風就愈是傷心。

「小風?」皓南試著想把她拉向他,卻再一次被排風狠狠的摔開。

「別碰我!」排風終於說話了,淚眼惺惺的說著,或許應該是嚷了出來。

「小風?」皓南再次愣住,心中升起了沉沉的不安,因為,這個倔強的表情,雖然已多年未曾見過,但卻在許多年前,烙印過在他的心裡,從未遺忘。

「別再叫我小風!」排風狠狠的說,「世上再沒有聶小風這個人⋯⋯不!世上根本從來也不應該有聶小風!」

皓南眐住了,本能反應地站了起,不自覺的向後退了幾步,是心中惶恐還是身子抖震, 一時之間,他也沒反應過來。

「你⋯⋯記起些什麼?」皓南不禁問道。

排風也沒勇氣正眼望向皓南,只能低頭一直看著自己的指尖,那緊緊抓著披子的雙手,沉沉地道,「全都記起來。」

簡短的一句話,就如雷電轟頂,把皓南打得身心粉碎。

「⋯⋯排風⋯⋯?」經過了五年多的時間,皓南再一次以這個名字呼喚她。

「是的⋯⋯是楊.排.風。」排風一字一頓,說出了她自己的名子,一個使他倆也痛苦莫名的名字。

要來的事終於來了。

「排風?!」皓南只能重複著這個久違了的稱呼。

可是,這個名字中間包含的卻是千仇萬恨,是生生世世也解不開之思怨恨仇。


「排風⋯⋯」皓南小心的叫著她。

然而,排風除了讓眼淚默默地流外,根本就不知可以如何是好。

「排風⋯⋯」皓南再次步近她,是想安慰還是想安撫她?

「別過來!別碰我!!」當皓南一接觸到她,排風就如觸電般,身子馬上閃到床角,手再一次狠狠撥開皓南,無論如何也不讓他接近她。

「排風!」皓南心痛不已,難道他倆又回到了恨仇的兩端!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排風哭著的問道,是在問天還是在問皓南?就連她自己也弄不清了吧。

「排風⋯⋯別這樣⋯⋯」皓南隱隱的說。

「為什麼要救我!我不是說了不要救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對我這麼的好!!!」排風嚷著,開始有點失控。「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是你!!!!!!!!」

皓南亦是激動亦是心痛,愛恨情仇再一次苦苦的折磨著他倆,只是今次站在恨那端,不再是皓南,而是排風了。

「排風,你可否冷靜下來⋯⋯」皓南盡力以平靜的語氣說著,也不再走近她。

可是,排風卻用手掩著耳朵,併命的搖頭,「不!不!不!我不想聽!還有什麼可以說,你走!你走!你走!」

「排風⋯⋯」皓南也別無他法,她的固執與倔強,他又怎會不知道。

「你走吧⋯⋯走吧⋯⋯」排風在飲泣著,哀求地道,「求你走吧!我真的不知怎樣面對你!求求你,就讓我一個人在這兒吧⋯⋯求求你⋯⋯」

面對排風那瀟淚的哀求,皓南心中酸透了,除了不想她再這麼痛苦外,更是擔心她激動的心情,會影響了她那虛弱的身子,皓南現在真的只能退。在戰場上,面對千軍萬馬,他從未退過,甚至從未敗過,可是,面對排風時,他就是束手無策!

「好,我走,你別太激動,你的身子⋯⋯不能再承受這般的激動,」皓南邊退邊說,「排風,你還是讓自己休息一下吧,過去了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終於,皓南也退到寢室門前,極不忍但也是踏了出去,把門閉上了。

剩下排風一人, 獨自留在這個她原本熟悉,而現在卻變得陌生無限的寢宮。

過去的一切就像千萬冰針,狠狠的刺痛著她每條神經。

從五歲那年開始,排風便在天波府裡生活,太君的慈愛、楊六郎的父尊、郡主的憐惜,與宗保、八妹、九妹就如同親兄弟姊妹,所有兒時回憶,無論是開心快樂,或是爭吵生事,現在仍是歷歷在目。這一切一切都是家的溫暖,排風曾立過誓,今生今世願為侍婢,侍候楊家各人,就算要她上戰場,亦無怨無悔。


為什麼不讓她與楊家的人一同死去?一同為大宋戰死沙場!這樣,她不會像現在這麼痛苦,這麼哀傷。

這一切都在皓南策劃下發生,不但改朝換代,他更是那個在剎那間,親手毀了楊家上下百人,把排風所有至親殺滅,沒半分憐憫、沒半分心軟!

原來死並不可怕,但一想到楊家的仇,是皓南一手做成,這才真正可怕!

要為楊家報仇嗎?絕對要為楊家報仇,這個仇、這種仇根本就不能不報,不能不記,而偏偏是他!

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是她愛到入心入骨入血的這個他!!!她甚至願意為他死,可是,偏偏他就是她今生最大和唯一的仇人!!

「怎可以是你⋯⋯怎可以是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是你!你怎可以這樣做⋯⋯怎可以這麼殘忍⋯⋯」排風把頭深深的砍入雙膝之中,只能問天,只能讓淚不停的流。

這個他,不單是那個與她一同墮崖的他,他還是與聶小風安安穩穩,快快樂樂,過了五年多的丈夫!與皓南過的那美好時光,就像幻影般,圍繞在排風腦海當中。他倆過得愈快樂,排風就愈自責,她怎可以與楊家的仇人,如此這般,快樂的活在一起!楊家滅了,她居然歡天喜地的嫁了給這個仇人!

月夜蒼涼,霧茫茫一片,圍繞著憶心園,也凝繞在排風的心。

那種背叛楊家的罪惡感,使她恨自己,好恨自己;是的,她愈想恨皓南,但就愈恨不成,她最後就只能恨自己。當理智戰勝了情感時,排風就有種求死不能的感覺,是雖生猶死吧。國破家亡,她還有什麼可以留戀,而讓她戀戀不捨的那人,竟然就親手毀了她所有的那個人!

原來恨仇是如此鋒利,每一個回憶就一下一下的刺痛著她,不單是她的心,而是她整個人!

然而,穆桂英的說話又在腦中響起來⋯⋯⋯⋯

「楊家的敵人、大宋的敵人,就是那個大遼國師,耶律皓南!他曾假扮相士,利用你陷害楊家,那時你還差點被他殺掉;後來在天門陣外,他亦再想殺死你!耶律皓南本是冷酷無情,心狠手辣,為求目的而不擇手段,殺人如麻的大魔頭。他不惜牽起戰爭殺戮,犧牲了千千萬萬軍民,為的不過是讓他可以恢復北漢舊朝⋯⋯⋯⋯」

「大遼國師耶律皓南,他以十二個小孩子的命,修煉成了十二剎天門陣,毀天滅地,大宋百萬大軍,盡死在他的手下,當中,就連楊家上上下下數百人的性命,也全死在內。楊排風,楊家對你這麼多年的養之恩,太君視你如親生女兒,楊家這個血海深仇,你怎可以不報?楊家家仇你一定要報!楊家對你的恩情,你怎可以忘記?殺了那個大遼國師,殺了耶律皓南,殺了劉皓南!這樣做,你才對得起楊家⋯⋯⋯⋯」

「殺掉那個大遼國師,替楊家報這個血海深仇!」

「你是楊排風!」

「要為楊家報仇,現在就只有你才可以做得到。」

「要報仇,要殺掉耶律皓南!」

「殺⋯⋯掉⋯⋯耶⋯⋯律⋯⋯皓南⋯⋯」排風抖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