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虧空案阿桂遭斥責 襄陽道錢灃遇暗算

劉墉阿桂由太監導引到“宜人潭波”偏宮外,由守閽女官人內通報。阿桂掏出懷表看時,恰正午牌二刻,搖了搖頭,皺眉道:“主子怕是剛進過午膳,來的有點不是時候呢!”劉墉道:“你既進了園子,無論如何該見見駕,甯可碰了下午再來也好。”說著,果見那女官出來吩咐道:“皇上旨意請二位大人這邊涼亭子里歇著候旨。”劉墉還要問話,女官已經去了。

這一候旨就足候了半個時辰。這座涼亭子就坐落在寒溫泉宮水榭子南邊,西依流溪南傍淺池,頭上老樹翳日,腳下苔滑石涼,林鳥啾鳴間著老蟬長吟,四匝林木竹樹碧色幽深。坐在這里諸般都好,只是不能縱談說笑。見太監送來茶水,兩個大臣只合在石凳上品茶觀景,不住地覷著宮門那邊動靜,卻不見有進呈禦膳的,並也不見有撤膳的食盒子下來,只聽隔著濃密的花籬,秋蟲嚶嚶聲氣間傳來里邊潭中戲水的嘩嘩聲,間或可聞幾個女人嘰嘰咯咯的笑語,都不甚清晰,二人都覺詫異,也無處尋問。直到未初時分,才見那女官踩著“花盆底”昂胸凸肚出來,傳旨道:“皇上叫進,在西配殿晉見。”二人忙起身呵腰恭肅稱是,跟著那女人逶迤進來,由正殿丹揮北趨過,在西配殿門口報名。聽乾隆輕咳一聲,吩咐:“都進來吧。”阿桂高聲答應一聲:“是!”蹌趨而入伏地泥首行禮。劉墉是日日見面的,也只索隨著叩頭,偷窺乾隆時,只穿一件石青開氣袍子,斜坐在卷案旁的椅子上,似乎剛剛吃過東西,幾碟子點心都用殘了。見發辮也是濕的,劉墉心中不禁一動。

和和珅想的大不一樣的,是乾隆精神心緒十分之好。他自和皇後有了生分芥蒂,宮中除了和卓氏,個個看去都是棘皮老婦望而生厭,和卓氏又在男女事上極為涼淡,往往推病掛紅謝辭侍夜。和珅弄來這四位風月場上的積年,鬧得新鮮不可方物,竟是自當皇帝不曾嘗過此味!這里接見大臣,倏地想起方才與四美同效魚水之樂情景兒,忍俊不禁直想來個莞爾,倏又想起阿桂是回京領罪的,咧嘴板臉哼了一聲,問道:“見過你十五爺了?都起來,那邊杌子上坐了罷。”劉墉便謝恩起身趨座,阿桂卻跪著不動,連連叩頭道:“奴才先進的大內,見著了八爺才知道主子和十五爺在園子里頭。十五爺在澹甯居西花廳接見了奴才,剛剛說完西線軍務,奴才請十五爺代奏栗栗畏罪之情,十五爺說萬歲爺還要接見……奴才自思是戴罪之身,辦砸了差使,幾陷主子于不明之地,仰愧天恩俯作良知,內疚羞赧顏,沒臉見主子。不敢求主子的恩赦,清主子重重處分,發落奴才到軍台效命,從贖罪懲,為臣子辜負國恩者戒……”他說著,不知哪句話觸了自己情腸,崩角“砰砰”叩地有聲,眼中淚水已奪眶而出:“奴才自幼追隨主子,主子朝夕耳提面命,事涉官箴關乎民命無小案,要凜凜小心如履薄冰。奴才真是鬼迷了心竅,竟相信了曹文植福嵩欺飾謊言,誤以為竇光鼐邀名欺君,若非主子洞鑒萬里之外明察秋毫,險些是非顛倒,包庇墨吏坑陷忠臣!思量起來今日真是追悔莫及……”說著,已是哽咽不能成語,伏地啜泣悲不自勝。坐在旁邊的劉墉想起阿桂從來謹慎忠捆,軍國大政事無巨細,處置得小心翼翼,惟恐一事不周全,惟恐一人受冤抑,不想一個蹉跌,竟捅下這麼大的漏子……臨淵畏懼處高而寒,他也不由得驚心。

乾隆一時沒有吱聲,穩案端坐,只是沉吟。自傅恒病重不能視事,阿桂一向是他最為倚重的心腹股肱,從來辦事公忠體國執衡秉鈞公正無私,除文事上稍遜傅恒,並不孟浪的老成人,他也想不到竟一去浙江就坐歪了屁股,幫著原欽差曹文植和浙撫福嵩一道兒整治竇光鼐!聽著阿桂懇切乞罪,乾隆心里也一陣難過,歎息一聲說道:“曹文植大約是你在古北口帶過的兵?可見人情關難過啊!竇光鼐雖說書生意氣,從來得理不讓人,但他不得理從來不說話,儀征行宮死諫南巡,你都知道的。他雖行事激烈,不討人喜歡,你循理按法,何至于被弄得這模樣?”

“回皇上話。”阿桂收淚叩頭回道,“曹文植不是奴才帶過的兵,他是金川之役帶兵打刮耳崖的偏將,福嵩是原軍機大臣訥親的門生,都和奴才沒有淵源瓜葛。正為這一條,奴才自覺沒有偏私,理查藩庫後銀賬兩符,竇光鼐見奴才時性氣不好,激得奴才反感厭憎。再就是因為竇光鼐彈劾黃梅縣令母喪熱孝中開筵唱戲,其實是在八月十五該縣令開筵唱戲娛親行孝,筵中其母突然心疾發作去世的。奴才核實這一條,以為竇光鼐倚仗主上信任,自負有直臣之名邀寵媚俗汙人名節——有了這個念頭,深以為竇某心地卑汙,循此私念,辦事查案就有了偏袒私情……總之奴才不能理情察事,雖百詞不能置喙自辯,求主子重重治罪……”

“你是怎麼問竇光鼐話的?”

“奴才知道黃梅一案,已經有了先入之見,問他:‘永嘉、平陽二縣借谷勒派的事,是何人告知?’他答‘不能記憶姓名’,奴才又問:‘你說藩司、織造盛住進京攜帶銀兩,有什麼證據?’他說‘這也不能指實’——他這麼答話,奴才就惱怒了。但當時井沒有發作,曹文植、福嵩、盛住帶奴才親自查看藩庫,銀賬符合,銀色無誤。被他們當場蒙蔽,就更厭竇光鼐無事生非,又急著徹查清白回京料理兆惠軍務。這麼一誤再誤一錯再錯陷溺愈深,以至于黑白顛倒……”

他這一說,劉墉心中已是雪亮,阿桂心緒不好,問話問得浮躁,竇光鼐答話也甚欠溫存,兩顆蒺藜碰到了一處,還有個不刺的?正思如何轉圜,乾隆笑歎道:“竇光鼐不買你的賬,惹火了你,福嵩一干人又甘言媚你,哄著你,就成了這番錯誤緣分——劉墉看是不是這回事兒?”

“是!”劉墉忙欠身回道,“阿桂沒有審過刑獄,問得也欠得體。這是何等樣事?當面相問,他不知你問話用意,怎麼敢直截說出證據和訐告人?——不過,我還有不明白的。他藩庫里的銀子既是借的,那都是雜銀。雍正朝山西諾敏、我朝王亶望,還有山東國泰都是一樣故伎重演,怎麼會看不出來呢?”阿桂歎了一口氣,說道:“後來我才知道,虧欠銀兩沒有雜銀,是預先作了手腳,他們借了漕銀在庫中充樣子,用鹽商產業作的抵押,彌補得天衣無縫……”劉墉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點頭說道:“鬼蜮魑魅伎倆,手段是愈幻愈奇了!”

乾隆原本也無意重處阿桂,見他滿臉愧惶羞赧無地,想起他平日好處,早已沒了慍色,一手端杯啜茶,一手虛抬了抬,說道:“起來吧,你也是無心之過嘛……你自軍務進的軍機,沒有做過地方官,也不善料理財政獄案,所以朕不深加罪,但既有錯失,國家制度不能沒有處分,降兩級,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你專一在軍機處處置軍務上頭的事,兼管兵部。其余的政務也不要撂開手,和劉墉和珅他們商量著辦。回頭錢灃進京,視情形再定。曹文植福嵩他們的處分你就不要再參與,如今情勢,你回避一下的好。”

這就是處分了,雖然沒有明說,阿桂已不再是領班首輔軍機了。劉墉想說什麼,但又思及,原本也沒有明旨說誰是領班,此刻說出來等于給阿桂添亂,便咽了回去。阿桂連連叩頭謝恩,說道:“奴才數十年深蒙主子厚恩,簡在軍機處贊襄政務,從來言聽計從寵榮異常。功微而獎重,已經難服眾心,罪重而罰輕,奴才心中更加不能自安,還求主子按紀昀之例,發落奴才軍台效力,可以稍贖奴才懷德畏罪之心,待將來立有功勞,再回來重侍大顏……”


“不要辭了,你是受人蒙蔽,不是有心為惡麼!”乾隆笑道,“且你也沒有貪墨收受的情事,不能罰不當罪。只一條,你不能和竇光鼐記仇,差使該怎麼辦還怎麼辦。你若有報複的事,朕就不能周全你的體面了。”

“奴才不敢,也沒有這樣的心思……”

“他就是那樣的性子,連朕也頂得毫不容讓。”乾隆說道,“是性情中真男子。朕原也疑他拼死沽名,有漢人這般惡習。後來看,確是個方正人,多少有點書呆子氣。若不是這一條,進軍機也是使得的——你起來吧,兆惠的折子看過了?有什麼見識,說說看。”

至此阿桂才謝恩起身。正待說話,和珅雙手捧著奏事折子進來,只向阿桂含笑一點頭,將折子呈給了乾隆,說道:“奴才見了十五爺,軍務上的事十五爺不敢裁奪,說請旨聽萬歲爺處置。”乾隆接過了展開,斜倚在案邊一邊瀏覽,問道:“和珅你看怎麼料理?”

這一問,和珅便微微一怔。若問錢糧供應取向,他能滾瓜爛熟說出子午卯酉,彼地存銀幾何,可以取用買糧,此處糧庫若干,能夠隨時起運。但這問的是軍務措置,一個建議錯誤萬千人頭落地,追究責任時更難脫干系。若說全然懵懂,自己這個“軍機”算怎麼回事?思量著,一急之下竟脫口而出:“奴才也為前方軍務多少日子睡不好覺了。兆惠原就不該分營拒敵,這麼著容易被人各個擊破。現在既然已經和大營聯絡,應該下旨命他們合營拒敵;再從西甯調撥五萬人火速增援。我軍全軍合營,攥起了拳頭,兵勢盛壯再進兵,似乎才能萬全。”

一條是集結,一條是增兵。和珅說得鄭重其事,劉墉卻聽得肚里暗笑,臉上口中卻不肯露出輕薄,輕咳一聲以目視他說道:“臣不懂軍事。緊縮待援這種辦法再不得錯誤的,但西甯的五萬人是用來支應兆惠糧草供應的。調了去作戰,又要從別處再調生手來。不要小看了這些馬幫駱駝輸送糧草的兵,沙漠瀚海里辦這種差使,換了新手根本不成!再說,這樣也給了和卓部叛兵喘息機會,曠日持久不知又打到哪年哪月了。”

“和珅,不懂軍務大可以藏拙。”乾隆也是一曬,“說這些建議全都是隔靴搔癢——你說的其實是如何保命,根本不是拒敵之計!”和珅生就是個踹不爛砍不斷的滾刀肉,挨訓受斥絕無脾氣,碰了乾隆硬釘子,只枯著眉頭一個微笑,舐舐嘴唇欠身說道:“是,奴才胡說八道!奴才是想,朝廷此戰勝得敗不得,贏得起輸不起,所以有這個想頭。”乾隆便目視阿桂。

阿桂神情似悲似喜,心緒還浸沉在仰沐皇恩里。浙江一個虧空貪賄案子,被他整個辦了個是非顛倒。一世英名險些泡進這潭汙水之中,懷德懼罪憂讒畏譏,他心里什麼滋味全有,惟是乾隆詔諭中雷霆電閃大加申斥,原想是禍在不測,見駕交旨之後就回府待勘的,誰知一見卻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這一份莫名的感激更使他愧惶難以自己。見乾隆看自己,他本來低垂著的頭又向下俯了一下,語氣緩重地說道:“和珅的方略不能用,但他的初衷無可厚非。朝廷確實只能勝只能贏,不能再出錯失了。”他抬了一下身子,聲音也放開了一點,凝視著乾隆說道,“黑水營前線離京七千里之遙,戰事形勢瞬息萬變,奴才以為根本不宜詳細指示進退方略。現在我軍既然已經站穩陣腳,可以表彰兆惠臨機應變的措置,加速供應輜重菜糧確保軍需。可以指示兆惠嚴防和卓西逃碎葉或喀什米爾,別的似乎不必多說。有了糧草、士氣又高。和卓部其實戰力遠不及准噶爾蒙古部,這仗應該是打得下來的。”

他說著,慢慢從靴頁子里抽出一份地圖,至乾隆面前長跪在地,展開了,用手指曲劃說道:“主上請看,這條線是阿媽河,這條是娃娃河,這就是沙掩了的無名古城……奴才連同馬光祖三人的折子合起來看,兆惠其實是故意不合兵。退向黑水河也不是‘敗退’。其中原由只能推斷:因為兆惠如果想安全撤退,一路要途經馬光祖和廖化清兩座大營,稍一接應就能全軍而返。向黑水河撤退看來是兩個意圖,一是把和卓的軍隊戰線拉長,供給道路也就長了,揚我軍之長擊敵之弱,給海蘭察從烏魯木齊夾擊敵軍造出可乘之機。二是在黑水河紮營,可以狙擊敵軍西逃之路——這是一步險棋,但舍此沒有萬全之策。既已與胡富貴取得聯絡,兆惠想退兵可說是萬無一失,但他不退。這就是說,兆惠此時已經占據全局形勢。如果說踹營之後不歸老營是險棋,此刻奴才斷定,凶險之期已經過去!朝廷不宜再給兆惠指示機宜,一頭嘉勉有功將士,一頭日夜督促運糧運菜。當兵的吃飽了,才好賣命打仗啊!”

“既然你說我軍已占主動,”乾隆沉吟著,目光不離地圖,問道,“為什麼不乘勢進擊?”

“奴才只是推詳,不能備細說明。”阿桂說道,“就這個形勢圖,兆惠甯肯吃些苦頭,不肯縱敵西逃是明擺著的。不能出戰,也許是軍需沒有備足,也許是海蘭察的大軍還沒有形成合圍之勢。奴才預料,三五天內一定會有消息的……”說罷便叩頭。


“朕就怕兆惠因循守成,海蘭察畏敵不進,這戰事就麻煩了。”

阿桂就地連連叩頭,說道:“兆惠海蘭察武功行伍出身,不善用文詞飾功諱敗是實。看他們前份奏折,實際是大勝之下,誘敵未獲全功,馬廖諸人因為主將一時失去聯絡,擔心責任寫來的。奴才以身家性命擔保,兆海兩位將軍不是畏敵怯戰冒功飾過的小人!”

“這樣很好!”乾隆撫掌一笑,說道,“你起來,立刻寫信給西甯提督,加速督運糧草。兆惠軍中一日斷糧,朕必取他的首級為三軍謝罪,和珅寫信給西安巡撫,就從西安藩庫提調銀兩,采辦牛羊肉制成干品,連同耐寒耐運菜蔬火速供應海蘭察軍中。天山大營和烏魯木齊駐軍甯可斷糧,前線供應有失,朕就不要他這‘儒將’了!”

“紮!”阿桂和珅同時答道。

和珅心里一陣輕松寬慰:從地方藩庫直接撥銀。西安藩庫、戶部和兵部互相結賬,中間還有運輸損耗……云貴修繕道路的一筆爛賬滿可以一鍋燴進去打了馬虎眼兒——這是古今中外一切吃昧心黑賬的主兒共有的一門心思:賬目頭緒愈多愈好,愈亂愈妙——一頭答應著,又道:“洛陽還有十幾萬斤筍,幾萬斤蔗糖,奴才也把它調上去給當兵的吃。”

“不錯嘛,”乾隆破顏一笑,“都運上去,將來由你統一結算——劉羅鍋子,你只管低頭,想什麼心事呀?”

劉墉聽他們議論軍務,一直在想自己的差使,聽乾隆問話,忙回過神來,掏出煙荷包要打火,又收了回去,咳嗽一聲說道:“臣在想台灣的事,一條福建的銅,今年從台灣私運到日本,查扣下來的就有四千斤,茶葉、大黃、綢緞和磁器,福州不能禁運台灣,但台灣天高皇帝遠,台灣禁海比福建要難十倍,海禁是朝廷明發了的,其實禁而不止,這是一大疏漏啊!”和珅聽著,這是指自己辦差不力,在旁笑道:“這也是沒法子。上回福建布政使高鳳梧來,我同他談了一個時辰,就說的禁海。他說近年來還算好的呢!康熙爺手里禁海,實際台灣從來也沒禁止過,從高雄港把銅船、百貨運出去,海上私販子交了銀子,人坐舢板回來,連船帶貨就賣到了呂宋、日本。馬二侉子去馬來西亞上回回來,說那里滿街都是漢人,五行八作里頭賣的都是內地貨,不是走私,哪來的那些東西?所以這事,還是要嚴加緝察!”他輕輕一句,已把責任推給了劉墉,又一笑抹平了,“呂宋國的曹婆子,派了他兒子到揚州采辦漆器,連南京織造衙門庫存的貢綢貢緞都買了去三千匹,那是‘走親戚’,金子晃著眼,官員們能著別過頭不看,也就稀里糊塗將就了。”

“我說的其實就是這一條。”劉墉當然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見乾隆示意允他抽煙,一躬謝過,打了火吞云吐霧說道,“單說買賣貨物,其實賣貨出去進貨極少,就算民間私相交易,肉爛在鍋里,還是便宜了內地百姓。但方才說的曹寡婦,她本人就是高恒一案漏網逃亡出去的要犯——這些匪類與台灣那些不逞之徒勾結,加上教匪煽惑,一旦出事,台灣遠在海隅,又相隔千里狂洋,征剿善後都極不容易!”

乾隆聽得極專注,不時點頭,良久才問道:“眼下有什麼征候?”

“林清爽確實在台灣,仍在傳教布道。”劉墉幽幽地說道,“他本人有許多化名,瑤琴子、廣成風子、黃菊英、林爽清、林清文、林文清……其實真正的名姓叫林爽文。他的原籍是福建漳州府平和縣,乾隆二十八年遷居台灣彰化縣大里代。皇上,台灣這地方,漢人、高山人、土著人、內地移民居處犬牙交錯,各為生計結團糾隊,械斗火拼抗官殺吏這些事變曆年多有。僑居之民和本地土人為爭山爭地,打起來一聚就是幾萬人。所以雖然富庶,也真是第一難治之郡。林家在台灣經營幾十年,結寨建營雄據彰化,其實已是尾大不掉的一方豪雄,官府也只是羈縻懷柔,只要完糧納賦,別的事只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林某幾次潛入大陸從逆作亂,失事返逃台灣,官府明明知道就藏在諸羅山中傳布邪教,就是不敢出票緝拿。為甚的呢?”他抬頭看一眼乾隆,又斂了濃眉說道,“怕的就是激起事變,無論處置善後都十分棘手——高鳳梧守台灣,給臣寫信說台民‘輕生好勇、慷慨悲歌’。”他自失地一笑,“這說的是燕趙之風,實在是溢美之辭了——大白天縣里出票拿人,官員衙役出城就一去不複返了,內地有這樣的郡城麼?”

他說的是實情,淡水同知潘凱的死訊才報上來五六天。姓潘的在衙門簽押房,忽然前堂報說有無名尸,他帶四名番役去驗尸,剛出城就被幾十個暴民圍困了,一頓刀砍斧剁,頓時尸橫荒郊,官軍連個賊毛也沒有摸到。和珅想著那份奏章夾片,心里一陣陣泛起寒意,在旁說道:“政令不出于城垣,治安敗壞于鬧市,想起來就令人不寒而栗……這……隔著千里汪洋……出了事用兵遠水不解近渴。還是要防患于未然的好。奴才以為台灣一府可以再免征一年賦捐。一頭賑濟盜戶,一頭派得力能員去任知府,營務也要整頓一下。軍政民政雙管齊下,先穩住局勢再說。請皇上聖裁。”


“最要緊的是整頓營務。”乾隆一哂說道,“和珅你就管著戶部,不曉得台灣已經三年免賦?還要再免,還要再出錢賑濟盜戶!台灣地土耕一歇三,又有海上貿易,根本不是窮。已經富得流油,再加銀子賑濟,就能治了亂源?”他哼了一聲,端茶一啜把杯子徽在案上。阿桂見和珅吃了硬釘子,面不改色神色自若,只低頭小心稱“是”,心里暗服他頭臉皮硬厚,卻也一陣莫名的快意,只不敢稍露輕薄,因喟然歎道:“實在皇上這話洞若觀火!和坤說的其實是用錢買平安,放在別的州郡都成,惟獨台灣例外。不但是個無底洞,發了賑濟又等于朝廷明明示弱,助長教匪逆民猖撅氣焰,與資敵無異!”他先抹一把稀泥開脫和珅,後一句厲指和珅是誤國之言,驚得和珅目光霍地一跳,又咬牙忍恨低頭聽他說道,“台灣政務有三弊,一是械斗不斷,沒有大亂,小亂不斷,朝廷上下習以為常,鬧亂子就用錢去買哄,養成刁頑習氣;二是在任官三年一輪,又不帶家眷,都沒有久守長治之計,在肥缺上頭撈一把搪塞了長官上憲完事兒;再就是營務廢弛,這是最令人頭疼的一件。按說,台灣設著一員總兵,一員副將,分駐台灣府和彰化,有一萬二千六百七十名士兵,水師副將一名統兵兩千,駐兵澎湖。武官不能在民政錢糧上頭打主意發財,就用兵艦販運私貨私鹽和內地貿易,留在台灣島上的兵常駐不過四五千,也是開賭窩娼護送私貨,賺來的銀子按月向長官繳納。地方官要靠營兵守衙護城綏靖治安,誰敢招惹這起子丘八爺?官匪兵又勾聯,又互相防范,誰正經辦事,在那里一天也呆不下去,陳陳相因,競成了瘤疾!這是福建人人都知道的不宣之秘,再換別的人任知府,也都只好照台灣的老規矩辦。就是好官,像雍正爺手里的蔡合清、黃朝宗時候,還算有規矩,到秦鳳梧高鳳梧,也是頂尖的能吏,也只是守成而已,再以下的官員就不可問了!”說完又歎一口氣。

他長篇大論譬講詳明,乾隆聽著起初還能持定沉著,默默沉思著點頭,到後來愈聽愈覺心驚,兩道蒼眉已經枯了起來,直到阿桂說完,卻又恢複了平靜,手里把玩著漢玉扇墜兒,良久說道:“你說的情形上次閩浙總督常青陛辭時,他也大略說過。隔著這麼寬一片水域,治理不能全然按內地章程也在情理之中。吏治內地也在敗壞,台灣自然可想而知。但到你說的那個份上,朕有些信不及。外官把任上情形說得糟亂一團,一是出事能往前任身上推,二是稍加治理容易見功,三是伸手向朝廷要銀子順利便當。你辦老了事的,不要上他們的當。但既有這三弊,也不可不警惕。福建省華夷洋務倭務叢繁難治,常青在杭州,有些鞭長莫及,才力似乎也稍見疲軟,這不單是台灣一府知府的事。朕意設一個福建總督衙門,統轄軍政要務,有事機斷處置,隨時鎮定敉平,只怕就好些。”

阿桂和珅不禁對視一眼,他們都沒想到乾隆如此措置。阿桂幾乎立刻就想到了李侍堯,未及開口,和珅已經搶了先,微一屈身說道:“皇上指示詳明!奴才越想越覺得聖慮高遠。這個總督一是要能提攜福建水陸各提督衙門,二是要嫻熟政務夷務。軍政一把抓,還要清廉有為才成。奴才舉薦兩人,一個是兩廣的勒敏,再就是奉天府的海甯。請聖意決斷。”阿桂一聽就明白,勒敏在廣州一頭整頓洋務一頭還要禁教禁煙,忙得七竅生煙的人,根本抽調不得,其實和珅真正要薦的是海甯。正要說話,乾隆沉吟道:“李侍堯也使得的。海甯沒帶過兵,民政上頭是他長處。但李侍堯還沒有起複,驟膺大任,朝廷對下要有個交待。海甯可以調去任巡撫,先料理一下政事再說。台灣三天兩頭不斷有軍情,已經多少年了,似乎也不必聽風就是雨。海甯——這個名字也好!”

“就是這個話!”和珅笑道,“海甯,海甯了,台灣還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阿桂聽他二人說話已經近乎兒戲,但這是乾隆金口玉言,也不好反駁,嘬著唇沉思有頃,說道:“奴才以為李侍堯的名字也好!可否由奴才寫個保本,起複他暫署總督衙門,這是戴罪當差,他只有十二分經心的。待三年任滿再正式起複任總督。有了政績閑話也就少了。”

“福建的缺份太顯眼了。”乾隆一笑說道,“李侍堯先到甘肅去幫辦軍務,踩一步台級再去。你不要保李侍堯,由劉墉和珅兩個人保本更合式些。”

這是很入情理的話,阿桂自己就是“戴罪”身份,再保別人確實不合適,和珅李侍堯不睦通天下皆知,由他來保更見公心也容易讓李侍堯安心。這樣一擺布真的是天衣無縫,二人不禁心中賓服,見乾隆起身,忙離座長跪,齊聲道:“奴才們謹遵聖諭!”

乾隆站在漢白玉石欄旁目送他們逶迤出去,擺手叫過王仁,吩咐道:“傳旨內務府,這池子傍北那處房子改建成書房。朕每天午覺起來就在此看折子——接見大臣還到澹甯居。這四個女孩子晉升贊善女官,就在書房侍候。”

“是!”王仁忙應著,又道,“晉升女官恐怕內務府要請皇後娘娘懿旨。這房子是夏宮,過冬防寒怕還要整修一下……”乾隆想想,那拉氏知道了必定又要稟告太後,無奈地皺皺眉,說道:“不要請懿旨。這是朕的特旨,讓內務府用印頒玉牒給她們就是。修房子的事還要朕操心?你是干什麼吃的?”王仁聽他辭氣不善,嚇得喏喏連聲答應:“奴才遵旨承辦,主子盡管放心!”

“聽著,”乾隆說道,“誰敢出去胡說八道,朕就剝了他的皮!”說罷轉身進了偏殿。

和珅耐著滿腹機械心思,仍照常日模樣坐轎到園北工地巡視一匝,返回澹甯居東書房再見劉墉,商議了聯折寫本保舉李侍堯起複的事,又去見掌事阿哥颙琰說了議罪銀進項。出入大賬,這才匆匆出園打轎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