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

凌昭從禁錮了自己數百年的山洞內出來後,尚未到得凌門正殿,便毫不意外的被攔住了。凌門上下數十名弟子,排成兩列,仗劍以對,攔在門口擋住了他的去路。

凌昭眼眸一縮,手微微一抬,卻又放了下去。視線緩緩掃過一圈後,不屑的一笑:「就憑你們,本座還懶得動手——凌華在何處?」

十六年前他從洞內脫身而出時,面對阻擋在他面前的凌門子弟,只有一個字,殺。而如今,大約是做了十幾年的人,眼前這些面孔,個個熟悉,忽然間便沒有了大開殺戒的興致。值得他動手的,唯有凌華而已。其他人在他眼內,與螻蟻毫無區別。

然而卻沒人回答他,所有人臉上露出的,都是絕然赴死的神色,一動不動的擋在他面前,無一人退縮。

站在首列之人,是他原本的二師兄。除了凌華之外,二師兄便是凌門弟子當中威信最高之人,如今他手持掌門令牌,目光深沉如水,一字一句的開口道:「凌昭,你身為凌門弟子,卻被魔物所惑,入了魔道。如今我以凌門掌門的身份宣佈,你已被逐出師門,不再是我凌門弟子。從今日起,所有門下弟子,見你當誅,格殺勿論。」

眾凌門弟子齊聲應道:「謹遵掌門之令。」

凌昭詫異的挑了挑眉:「你是掌門?」他這才注意到,師尊竟不在大殿之內,而眼前眾人,個個披麻戴孝,面含悲色,不由得一愣:「師尊故去了?」

在他離開凌門的這段日子,發生了何事?

「呸!」一名凌門弟子忍不住怒吼,「事到如今你還有臉叫師尊?師尊可不是被你活活氣死的!凌昭,我們自問這十數年來待你不薄,師尊更是對你悉心教導,疼愛有加。你卻恩將仇報,無故殺害七師兄在先,又令手下魔姬殺了我另外四名師兄弟在後,罪不容赦!如今你既入魔,除非踏著我們的屍體,否則絕不讓你出這殿門!」

「我們凌門弟子絕不懼你!」

「為七師兄報仇!為其餘四名師兄報仇!」

「誓殺魔物,清理門戶!」

一片憤怒的叫嚷聲充斥於殿內,凌昭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周身散發出濃濃的殺氣,強行抑制住後,冷冷一笑:「既然你們非要將這幾筆賬全算在本座頭上,本座也懶得解釋。念在曾經同門一場,本座今天不想大開殺戒,最後再問一次,凌華如今在何處?」

為何繼承了凌門掌門之位的,竟然不是凌華?若論輩分,論實力,論威望,都應當非他莫屬,而如今他竟不在殿內,便更是奇怪了。

莫非凌門內,出了何等重大變故,使得原掌門驟然離世,凌華也離開了師門?

見他身形一動,眾凌門弟子如臨大敵,紛紛舉劍在手,凝神戒備。為首的二師兄,也就是如今凌門新任的掌門,冷冷開口道:「大師兄現在何處,與你何干?有本事,便殺光了我們,看你尋不尋得到大師兄!」

師尊遺命,大師兄如今功德圓滿,不日即將飛昇,眾凌門弟子切勿入密室相擾。這魔物偏偏挑了這個時候來找大師兄的麻煩,豈能讓他得逞!

拼著便是一死,也絕不能讓他找到了大師兄!

他的身後,所有凌門子弟均是一臉慷慨赴死的表情,彷彿凌昭只要再踏前一步,舍了命也要阻攔住他。

凌昭一雙暗金色的眼眸內,不帶絲毫感情波動。他又往前踏出一步,強烈的魔氣洶湧而來,波濤般將整個大殿席捲在內,霎時間暗色無光,所有人的身子均是一顫。

他們……竟然無法動彈。

「凌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的你們,和十六年前的凌門弟子相比,實力相差太遠了。」凌昭的唇角微微上勾,笑容懶散,神情自在,「可即使是當年的凌門子弟,也無一人能阻擋住本座的腳步,只除了他。」

他的眼眸微微下垂,不屑的掃了一眼:「你們,實在是不配本座動手。」

右手揮過,整個大殿的一半轟然倒塌,凌昭站在一堆廢墟之上,望著他眼前一個個呆若木雞般的凌門弟子,微微一笑:「替我帶話給凌華,本座在北天魔域,隨時恭候他的大駕。」

話音一落,只見一道魔氣衝天而起,瞬間消失了身影。


那道魔氣自凌門而出,華光一閃,落在了凌昭曾經呆了數十個日夜的山洞之外。凌昭走入洞內,裡面佈置依舊,洞角堆放著尚未吃完的乾糧,枯葉鋪成的那張床,也還是他離去之前的舊狀。

那人果然還未歸來。

眼內戾色一閃,凌昭自懷內摸出了那隻如意盅,握在掌心內輕輕摩挲了片刻,良久,慢慢恢復了常色,柔聲一笑,自言自語道:「他必不會騙我,日後定會回到此處等我。」

咬破手指,在洞壁留言數句,這才戀戀不捨的離開了。

他離開北天魔域數百年,如今須即刻趕回,收復失地,重建魔宮。至於那人,回來後若是看到了自己的留言,一定會安心在此等他。

他是北天魔域三大魔尊之首,如今天下間,又有何人能再擋得住他的腳步?他想要的,又有誰能夠阻止?

而他漫長的生命中,從未對任何人,任何事物產生過執著之意。如果說數百年前的那個凌門術士,是他生平第一次對一個人類的生魂,起了強烈的據為己有之念。那麼如今,便只有這個人,能夠讓他不顧一切,勢必要留在身邊。

魔物原沒有愛憎之心,只有執著之念。

而他所執著的,天下間也只有兩人。一個是他心底僅存的一處柔軟,唯一所珍視之人。另一個,便是他恨之入骨的那個人,凌華。

北天魔域之外,負責守護城門的兩頭妖獸,忽然之間察覺到一股排山倒海般而來的洶湧魔氣,不約而同雙雙站起,背上雙翼呼呼生風,目露警覺之色。

隨著一道華光閃過,卻見昔日北天魔域內的三大魔尊之首,萬虛宮之主,施施然穿透煙瘴而入,含笑看了它們一眼:「怎麼,數百年不見,便不認識本座了?」

兩頭妖獸瞬間收斂了殺氣,低頭嗚嚥了兩聲,溫順的趴伏於他腳下。

凌昭伸手拍了拍它們的頭,回頭望了一眼來時的路,毫不猶豫的便轉身踏入了半懸於黑色迷障中的城池。

那裡,是所有魔物的極樂之地。

而他昔日萬虛宮中的魔將魔卒,侍奉於他的無數魔姬,早已聞息而動,跪伏於道旁,恭迎幻魔重回北天魔域。

凌昭的臉上,露出一抹顛倒眾生的輕笑,妖冶而魅惑。

他原本便是最擅長惑心的魔物,蠱惑了數不盡的妖魔,收在他的萬虛宮內。當年他自虛無混沌中化身而出,赤足長發,極妖而極豔,睥睨輕笑間驚動無數心魔,連仙家亦把持不住,為他所惑,折墮入凡塵。

誘惑眾生,於他而言,原就是極其簡單之事,區別只在於他想,或不想而已。

他想起曾經有人對他說,若他有名字,合該為誅心二字。

可惜他生而為幻魔,從未想過要為自己命名。

誅心,好名字。

是那個術士,將他封印於降魔陣中之後,喃喃而言,我心險為你所誅。

凌昭微微眯起了眸子,然後露出了一抹愉悅的笑容。

那麼,你今生,只怕再逃不出我手心,終究要被我誅心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