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六

凌昭氣急敗壞而去,越想越是憤恨。凌華那番話直直戳進他心窩,當年被困降魔陣之苦,一劍入骨之痛,一次兩次,分明都是想要了他的命。若非他僥倖,只怕早已死在凌華手上了,只可恨隔了數千年,這筆賬,仍舊討不回。

凌華如今的性命捏在他手內,他心心唸唸之人的下落,卻只有凌華知道。

一連幾日,他足不出戶,守在寢殿之內,用盡了各種法子折磨凌華,卻仍是撬不開那張嘴。最後索性令人去地牢取來了臨虛體內之血,強逼著凌華灌了下去。

「我知道師兄擔心你那好友,故此特意令人取了些許他的血過來,讓師兄嘗嘗,也好讓你安心。」凌昭面上一片笑意,聲音卻是無比陰冷,「如何,很新鮮的滋味吧?我可沒騙你,他還好好的活著呢,師兄。」

凌華拚命掙紮,卻仍是被迫灌了大半進去,咳得滿嘴是血,說不出的悽慘。

凌昭卻不肯放過他,依舊笑得滿面柔色:「今日不過是放他一點血,師兄若還是不肯說,明日我便將他眼珠子挖來送給師兄,如何?」

凌華虛弱的開口:「你放了他……我便告訴你。」

「哼。」凌昭冷笑一聲,「放了他?師兄當我是傻子麼?我若放了他,可就更撬不開師兄這張嘴了。」

見凌華喘息不語,凌昭緩緩鬆開了手指,負手於後,不緊不慢的道:「沒關係,師兄儘管慢慢想。一日想不起來,我便多送你一份大禮。一雙眼珠子不夠,那就再拔了他的舌頭,折斷他的四肢……就不知道你那好友,還能熬到幾時,哈哈哈……」

他倒要看看,凌華究竟有多硬性,還能在他面前撐多久。

哪知道當夜,便有魔卒面色倉惶的稟報,道是鎖在地牢之內的臨虛真君不見了。凌昭頓時大怒,第一反應便是臨虛被容琛所救。搜查容琛住處無果後,便下令徹查萬虛宮,孰料那臨虛竟如同憑空消失了一般,無處可覓。

凌昭一聲冷笑,瞳孔一縮,道:「既找不到,便莫怪本座心狠。」手掌一翻,一顆華光爍爍的珠子,赫然現在他手內,竟是原本在臨虛體內的聚魂珠,被他強行奪了回來。

他手持聚魂珠,回了寢殿。被囚禁在他房內的凌華,依舊維持著仙骨被鎖的姿態。這幾日來被他用各種方法折磨,早已變得憔悴不堪,哪裡還看得出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凌華仙君。

「師兄。」凌昭緩緩開口,「有兩個消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選擇先聽哪個?」

凌華只是看了他一眼,沒有應聲。

凌昭笑了笑,在桌旁坐下,慢條斯理的執起酒壺,倒了杯酒,逕自開口:「還是先說好消息吧,我原本說過,若師兄堅持不肯開口,今日便挖了你那好友的一雙眼珠來送你。誰知你那好友倒是神通廣大,居然逃了。我下令搜遍整個萬虛宮,也還是找不到他。」

凌華猛然抬頭,暗淡的雙眸瞬間一亮,凌昭又喝了一口酒,淡淡的道:「壞消息便是——既然找不到他,那麼聚魂珠,我便只好拿回來了。」

話音未落,房外強烈的魔氣席捲而至,整扇房門被轟然一聲掀飛,隨之而入的容琛,懷內抱著一具冷冰冰的軀體,臉色鐵青,沉聲喝道:「把聚魂珠還回來!」

凌昭回過頭,笑得優雅:「怎麼,龍君也想要那顆聚魂珠?」見容琛面色一變,微微一笑,不緊不慢的道,「想要過來搶?我只要輕輕一捏——」他挑眉一笑,卻是看向凌華,「聚魂珠一破,你那好友可就真的魂飛魄散,再也活不過來了。」


容琛的腳步頓住了,一雙眼死死的盯著凌昭的手。那顆聚魂珠便被他捏在指尖,若他真的捏破下去,臨虛的魂魄瞬間消散,便是再也回不來了。

「你……究竟想如何?」良久,容琛看向凌昭,聲音如同從齒縫間擠出來一般的問道。

凌昭微微一笑:「這就要看我師兄了,若他肯說出實情,這顆聚魂珠麼,我自當雙手送與龍君。」見凌華雖面色發白,卻仍自好似遲疑該不該開口,便又加了一句,「我答應師兄,只要肯說出那人究竟在何處,這顆聚魂珠定當雙手奉還,也絕不會為難師兄。」

凌華沉默片刻,終於開口:「好。」

凌昭面色一喜。

「你附耳過來,我說給你聽。」

凌昭一怔,隨即想到如今凌華仙骨被鎖,難道還能耍什麼花招不成?便依言走了過去,在凌華面前站定,低下頭來,道:「你說吧。」

話音未落,手上那顆聚魂珠竟陡然被劈手奪過,只見凌華站起身來,冷冷的道:「我當年如此騙你,如今仍舊不過用這一招——小師弟,這麼多年,你可真是毫無長進啊。」

鎖住他仙骨的鎖鏈,不知何時竟已悄然解開了。只見地上一道淡淡的霧影,正悄無聲息的縮回到黑暗之中,隨即一直保持著靜默呆在房間角落的容琛,陡然睜開了雙眼。

竟是容琛趁其不備,將元神化為霧影,悄無聲息的解開了鎖住凌華仙骨的鎖鏈。

面對這陡然而來的變故,凌昭還來不及反應,凌華已經迅速將那顆聚魂珠拋向了容琛,隨即雙手結印,設下結界,將自己與凌昭隔絕在了結界之內。

凌昭冷笑一聲:「你想殺了我?我可不是當年那個我了,你以為就憑你,能奈何得了我?」

話音一落,結界之內陡然掀起一股強烈無比的魔氣,浩瀚無邊,連整個宮殿都被晃得震動起來。那道結界也變得越來越透明,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都有破裂的可能。凌華站立不動,任憑強烈的魔氣逼壓而來,表情依舊平靜。

「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你若再不說,便殺了你!」

凌華嘆息一聲,緩緩閉眼:「那我也實話告訴你,你要找的那個人……早已不在這世間了。」

凌昭彷彿身遭雷擊,一雙眸子陡然間睜大,狂怒的吼起來:「不可能……你騙我!你騙我!!」

凌華冷冷的看著他,探手入懷,摸出一塊玉珮,上刻「凌昭」二字,丟在幻魔面前:「這是他臨死前留給我的玉珮,他說生生世世,再不願與你相見。」

凌昭緩緩低頭,拾起那枚玉珮,顫抖著的手指,撫摸過冰涼的冷玉。良久,驀地仰天狂笑起來。


怎麼可能……說好了一定會等著他的,他找了這麼多年,無數個日日夜夜,從未放棄過希望……怎可能已經不在世間了!

慢慢抬起頭來,凌昭一雙眸子如血般淒厲,死死的盯著凌華:「既然如此……那你也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萬千道魔氣如利劍般自他體內迸發而出,逕自向著凌華射去。凌華一動不動,在被魔氣貫穿的同時,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之聲。

恰在此時睜開雙眼的臨虛,一眼看到凌華被數道魔氣同時貫穿身體,不由得大驚,失聲喊道:「凌華……不可啊!」

凌華費力的轉頭看向他,微微笑了笑,雙唇微啟間,只隱約聽到三個字:「太晚了……」

聲音消失的同時,只見凌華的體內猛然散發出一道雪白的光芒,隨即散裂成數道,沿著結界的內壁,緩緩布成一道陣仗。

凌昭不敢置信般的看著凌華:「你……自散元神,設下了降魔陣……」

凌華頂上金花已失,功力去了三分,又被禁錮在萬虛宮內數日,魔氣入體,原是無力施展開降魔陣。只是他來北天魔域之前,便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將數千年不曾離身的佩劍化為火鳳,納入了體內,只為最後一刻,不惜元神盡散,仙體俱焚,盡數化為這一道陣眼。

凌昭便是再神通廣大,也絕不可能逃脫出去。

當年只為他一時心軟,導致凌昭終究成魔,釀成了凌門慘禍。他四位師弟在天之靈,可曾有一日得到安息?早該親手結束掉凌昭的性命,卻是糾纏猶豫了數千年,始終狠不下心去。

仔細想來,如今的一切,又如何不是他自己親手造成。

凌昭原為他師弟,身為凌門子弟,卻走上了魔道,是他管教不嚴,未盡師兄之責,其罪一。

眼見著凌昭已然有入魔前兆,卻又狠不下心封印了他,放他逃走,救了他後,卻在未能徹底清除凌昭體內魔氣時,丟下他回了凌門,以致凌昭最終入了魔道,其罪二。

這數千年來,他始終未能徹底忘情,為心魔所擾,明知凌昭便在北天魔域,卻不曾踏入半步,身負師門血仇而不報,其罪三。

他逃避了數千年,終於已避無可避。

「我原已數罪加身,優柔寡斷,當斷不斷,才種下此惡果。師弟,你我數千年恩怨難清,如今一切……都結束了吧……」

不過是回到了原點,他又將再度封印幻魔。上一世他因此而度劫失敗,被天雷劈了個魂飛魄散。這一次,他自散元神,為的是與凌昭同歸於盡。

自此世上再無凌華仙君,亦再無幻魔凌昭。


凌昭被困在降魔陣內,魔氣與仙氣交織纏鬥之間,凌華的身影已經越來越透明,而那耀眼的白光卻也越來越強烈,緊緊將凌昭束縛在內。凌華的雙手緩緩抬起,平置於胸前,已經準備結下最後的法印。這最後一擊,在耗盡他生命的同時,凌昭必然也會灰飛煙滅。

就在這一剎那,一直在極力掙紮著的凌昭,陡然抬頭,雙眸赤紅,彷彿透過了凌華,看向遙不可及的遠處,喃喃的道:「我等了你數千年……為何你竟連死也不願見我……為什麼……」

凌華的身子猛然一顫,眼神瞬間便亂了。只是這片刻之間的猶疑,那道強烈的白光頓時一弱,一直被壓制著的魔氣悍然而起,瞬間化為千萬道利刃,將他剎那間貫穿了。

「我如何……總在不該心軟的時候,偏要心軟……」

最後一眼望向臨虛,凌華收回視線,嘴邊泛出一抹苦笑。

就此別過了,臨虛。

如果未曾生在凌門,如果從未與凌昭相遇過……就好了。

魂飛魄散前,這是凌華閃過腦際最後的念頭。

白光斂去,結界瞬間破碎,凌華的身體剎那間飛灰湮滅,消失在了虛空之中。

遙遙蜀山之巔,陰山君憑風而立,始終小心翼翼捧於手心之內的鼎器,忽然間華光一閃,隨即一片暗淡無光,瞬間碎裂成了數片。

她的臉色剎那間一片慘白。

「你已經……再也回不來了麼?凌華……」

當日凌華找到她時,曾對她言,自己要前往北天魔域,此行福禍難測,只怕是有去無回。這凝神鼎,便用來償還他當年所借的如意盅吧。

「若我有命回來,自當與你再相聚共飲。若我回不來了……這凝神鼎原只認我為主,我元神一滅,它便也成了廢器了。你將它碎片煉成丹藥,有起死回生之效,若你性命攸關之際,當用以自保。」

那時凌華說得云淡風輕,她便懷著一絲僥倖,以為他還能再回來。誰料自此一別,竟然真是天人永隔。

上下茫茫,無處可尋,再不得相見。

「你既已不在,我又何必再留你之物,又何必要那起死回生的丹藥。」嘴角緩緩浮起一抹淒涼的笑容,陰山君手掌一縮,那凝神鼎的碎片,便化為了粉末,消散於風中。

「凌華,你可知你那師弟,數千年來,無數次尋入蜀山,只為找你。下次,若他再來,凌華,莫怪我不守當年承諾。我必令他,誅心而亡。」衣袂飄過,陰山君的身影,瞬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