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曆史繞輪轉,落葉隨風飄 第二百二十八章

咸陽的這個夏天,酷熱為數十年來少有。從身體里汩汩往外冒的,不是汗,而是被烤出的油。裸男當街,抓耳撓腮,逢人便說,“請問,我可以無敵嗎?”

然而,依然不肯降雨,一滴也沒有。

持續多日的高溫,讓人情緒煩躁、無法思考。這樣的鬼天氣,本該呆在家中避暑貪涼,但李斯卻不得不出門而去,為挽救韓非作最後一搏。

李斯往見嬴政。嬴政很有耐心地聽完李斯的來意,將一個冰塊放入口中,斜瞥著李斯,懶懶說道,“廷尉可知,寡人是如何看待韓非的?”

李斯恭聲答道,願聞大王之見。

嬴政道,“近日寡人遍讀韓非之書。其抉摘隱微,燁若懸鏡,上下數千年,古今事變,上至奸臣世主隱微伏匿,下至委巷窮閭婦女嬰兒人情曲折,不啻隔垣而洞五髒,實天下之奇作也。”

嬴政再嚼碎一個冰塊,嘎嘣嘎嘣,悠悠又道,“然而,寡人越喜韓非之書,便越惡韓非之人。”

嬴政這後一句話,份量可著實不輕,不輕得足以殺人于無息無聲。雖然是盛夏時節,也聽得李斯是一身冷汗。

嬴政前後兩段話,一褒一貶,轉折如此突兀,不作任何鋪墊。何以如此?兩段話之間又有什麼內在的邏輯聯系?李斯不能問,也不敢問,問了嬴政也不會答。嬴政只是好整以暇地審視著李斯,那眼神仿佛在說,領悟吧,李斯!

李斯幾乎可以說是看著嬴政長大。但隨著嬴政年齡的增長,其內心越來越難以被人猜測。李斯也只能試著去領悟,還原嬴政的心路曆程。

為什麼嬴政越喜歡韓非的書,就越討厭韓非這人呢?這還得從韓非書的內容說起。韓非之書,後世稱為《韓非子》,簡單來說,主要闡述了三方面的內容——法、術、勢。法者,我們不需多講。術者,藏于君主胸中,以偶眾端而潛禦群臣也。勢者,君主勝眾之資也,君主能制天下,非賢也,勢重也。在這三者當中,以“術”的篇幅為最多。而在李斯看來,引起嬴政反感和猜忌的,也正是“術”的這部分內容。

嬴政即位十四年來,在政治斗爭的的腥風血雨中,他不僅毫發無傷,而且一步步茁壯成長。現在的嬴政,雖然只有二十七歲,卻早已在朝中建立起了無人可以挑戰的權威。駕馭那些在年齡上堪稱他叔伯輩的手下大臣時,他也是顯得得心應手、游刃有余。他能取得這樣的成功,靠的是什麼?靠的正是他天賦而來的權謀心計。而這種駕馭國家和群臣的高明手腕,也就是術,在韓非的書中有著詳盡的論述。

因此,嬴政讀韓非之書時,反省自己的心機和謀略,無不與韓非之言暗合,幾乎像是在對鏡而照一般。剛一開始,自然是驚喜,以為知音;再反芻回味,卻就該變成驚駭,以為禍害了。所謂的術,乃是他最隱秘的思想,即使對心理醫生,也是要守口如瓶,不可泄漏的。可是韓非的書,卻如同一面明鏡,將他那陰暗而不可告人的內心暴露無遺。而很明顯,嬴政不會嫌棄自己內心不堪的形狀,卻只會怪罪韓非這面鏡子太過殘酷的寫實。

對自戀之人來說,鏡子算得上是一個情趣十足的好友。東晉王仲祖儀形甚佳,每攬鏡自照,曰:王文開哪生得如馨兒?明朝蔡羽,自號易洞先生,置大鏡南面,遇著書得意,輒正衣冠,北面向鏡拜譽其影曰:“易洞先生,爾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

對另一些人而言,鏡子的誠實則顯得極為可恨。所謂:惡影不將燈為伴,怒形常與鏡為仇。譬如魏國夏侯惇將軍,傷左目破相,心甚惡之,照鏡則恚怒不已,輒撲鏡于地。

要說韓非,也的確是千古非常人物。他早就知道,他的書如鏡子一般,照出了人心深處的自私和陰暗,很容易招致讀者的厭惡和反感。所以,他在《韓非子•;觀行》一篇中特別寫到:“鏡無見疵之罪。”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韓非已經預先做了免責聲明。

無奈碰到嬴政,這免責聲明並不能真的免責。所有的規定和法律,都必須遵循一個准則:牴觸憲法者無效。對嬴政來說,他的意志就是秦國的憲法,牴觸其意志者無效。嬴政既然認為鏡子見疵有罪,那麼鏡子就合該有罪。

更何況,韓非之罪,又何止見疵而已。凡是帝王,無論聰慧還是弱智,都希望制人而不受制于人、測物而不為物所測。而在帝王身邊,如果有韓非這麼個人,能洞察你的心,熟知你的術,無論你干什麼,都逃不脫他的算計,這種感覺無疑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恐怖,仿佛隨時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你卻偏偏無法化解。這樣的人,就算沒有遭到信臣左右的讒言,也必將鏟除在帝王的自尊心和自覺性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