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 失蹤的孩子 第8章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我把自己關在洗手間里,洗了很長時間澡,我很小心地吹干頭發,我很擔心賓館里的電吹風風力太強,會把我的發卷搞亂.快到十點時,我把尼諾叫醒了,他睡得暈暈乎乎的,但對我身上的裙子贊不絕口.他又想把我拉過去,但我把他的手拿開了.無論我多麼努力裝作若無其事,但我還是很難原諒他.他把我們相聚的甜蜜的一天,變成了和莉拉見面的一天,現在,我滿腦子都是那場迫在眉睫的會面.

我拉著他去吃早飯,他很順從地跟著我.他沒有笑,也沒開我玩笑,他用指尖掠過我的頭發說:"你看起來很美."很明顯,他能感覺到我的不安,我的確很焦慮,我害怕莉拉出現時,是她最光彩奪目的樣子.我再怎麼打扮,也是這副樣子,但她天生優雅,再加上她現在又有錢了,假如她願意,她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光豔照人,就像當姑娘時,她用斯特凡諾的錢打扮自己的那個階段.我不希望尼諾又一次被她吸引過去.

我們十點半離開了賓館,外面刮著風,天氣很冷.我們不緊不慢地走著去阿米迪歐廣場,盡管我身上穿著大衣,尼諾摟著我的肩膀,但我還是冷得發抖.我們一路上都沒提到過莉拉.尼諾跟我說,那不勒斯現在已經好多了,現任市長是一位共產黨員.他說了很多誇誇其談的話,然後他又讓我盡快帶著兩個女兒搬過來.他一路上都緊緊摟著我,我希望他保持那個姿勢,一直到地鐵站.我希望莉拉在地鐵站口那里,遠遠看到我們,會覺得我們是很般配的一對,她不得不想: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但在距離見面地點幾米遠的地方,他放開了摟著我的胳膊,點了一根煙.這時候,出于本能,我拉住了他的一只手,緊緊握著,我們就是這樣走上廣場的.

我沒有馬上看到莉拉,有那麼一刹那,我希望她沒來,但我聽見她在叫我,還是通常那種命令的口吻,就好像她不允許我聽不到她的呼喚,不允許我不轉身.她在一家酒吧門口,那家酒吧正對著地鐵口,她的手放在一件褐色的破大衣口袋里,她比通常還要瘦,腰有點兒彎,她的頭發油黑發亮,在腦袋後梳成了一個馬尾,頭發中間已經夾雜著幾縷銀發.我感覺她還是往常那個莉拉--成年之後的莉拉,她根本就沒打扮自己,她身上還帶著在工廠工作的痕跡.她緊緊擁抱了我,充滿了熱情,我有氣無力地回應了她,她親了一下我的兩頰,非常響亮的兩記吻,然後很愉快地笑了.對尼諾,她只是漫不經心地伸出手,握了一下.

我們在酒吧里坐定了,幾乎都是一直她在說話,就好像我們單獨在一起.她馬上就察覺到了我對她的抵觸,可能我的情緒都寫在臉上.她用一種充滿溫情的語氣笑著說:"好吧,我錯了,你生氣了.你現在怎麼變得那麼愛生氣啊!別生氣了,你要知道,你怎麼樣,我都接受,我們和好吧."

我不冷不熱地微笑了一下,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她坐在尼諾對面,但從來都沒抬眼看他,也沒對他說過半句話.她想見的人是我,她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我把手輕輕抽了回去.盡管她並不支持我現在的選擇,但她希望我們和好,她的目的是再次盤踞在我的生活里.我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她一個接一個地問我問題,但從來都不管問題的答案.她是那麼渴望再次占據我生活的每個角落,她說到一個問題,但馬上會跳到另一個問題.

"你和彼得羅怎麼樣了?"

"很糟糕."

"那你的兩個女兒呢?"

"她們很好."

"你會離婚嗎?"

"是的."

"你們倆會生活在一起嗎?"

"是的."

"在哪兒,哪個城市?"

"我不知道."


"你回來這里生活吧."

"事情太複雜了."

"我幫你找一套房子."

"假如需要的話,我會告訴你的."

"你在寫東西嗎?"

"我剛出版了一本書."

"另一本書?"

"是的."

"但還沒人提到這本書."

"現在只在法國出版了."

"是法語嗎?"

"當然了."

"是一本小說嗎?"

"一個短篇小說,但它有一個主題."

"是關于什麼的?"


我長話短說,說得很含糊.我更願意打探恩佐,詹納羅和城區的事兒,還有她的工作.關于她兒子,她看了我一眼,笑著說,他現在還在學校里,過會兒我就會見到他了,等一下他和恩佐一起過來,另外還有一個驚喜.但關于我們的城區,她做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她提到了曼努埃拉-索拉拉的慘死,還有後面引發的一系列事兒:"沒什麼特別的,這里和意大利其他地方一樣,充滿暴力死亡."這時候,她忽然提到了我母親,她明明知道我們之間充滿了矛盾,還是說了我母親很多好話,贊賞她的精神和勁頭兒.讓我驚異的是,她提到自己的父母時,也用了一種充滿溫情的語氣,她說,她現在已經開始攢錢了,要把他們一直都住著的房子買下來,好讓他們安心一些.她說:"我是在那兒出生的,我對那套房子充滿了感情,假如我和恩佐好好干,我們會把它買下來的."就好像為了說明自己這個慷慨之舉的原因.她每天工作幾乎十二個小時,不僅僅是給米凱萊-索拉拉工作,還有其他客戶.她說:"我在研究一種新機型,叫'系統32’,比你在阿切拉看到的要好很多,有一個白色機箱,上面有一個六寸的屏幕,很小很小,有一個鍵盤,還有一個內置打印機."關于那些新出來的機子,她說了很多,她知道得也很多,通常她對新事物總是充滿熱情,但過幾天,這種勁頭就消了,會變得很厭煩.她覺得,新機子有它美好的一面."很遺憾,"她說,"機子之外,圍繞著那個機子周圍的全是狗屎."

這時候尼諾插了一句,他的態度和我全然不同:無論什麼事兒,他都跟莉拉講得很詳細.他熱情洋溢地提到了我的書,他說,那本書在意大利馬上要出版了,他談到了法國對這本書的評論.他強調,我和我丈夫還有兩個女兒有很多問題要面對,他說起了他和妻子的決裂.他重申,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生活在那不勒斯,他甚至鼓勵莉拉幫我們找房子.關于她和恩佐的工作,他還很得體地問了幾個問題.

我聽著他們說話,有一點心焦.他說話時非常平靜,就是想向我展示:首先,他之前沒有和莉拉見過,其次,莉拉對他已經沒有任何影響.他沒有用之前和科隆布或其他女人說話時的那種親切語氣.他沒看她的眼睛,沒有觸碰她,也沒說一些甜言蜜語,在贊美我時,他的聲音才稍微變得有些火熱.

但是,所有這些都無法阻止我想起琪塔拉沙灘的夜晚,那時候,他和莉拉談到各種各樣的話題,他們心有靈犀,息息相通,完全把我排除在外.但現在事情卻完全相反,他們相互提出問題,回答問題,他們在交談時,根本完全無視對方,而是在對我說話,就好像我是他們唯一的對話對象.

他們用這種方式聊了半個小時,但沒在任何事情上達成一致.尤其讓我驚異的是,關于那不勒斯,他們各執一詞.我已經很少過問政治上的事情了:我要照顧兩個女兒,為我的新書作准備,寫東西,尤其是我私生活里的重大變化,讓我都沒有心思看報紙.但他們倆卻什麼都知道.尼諾列舉了那不勒斯共產黨和社會黨的人名,都是他認識,信任的人.他說,現在的市長是一個誠實熱忱的人,跟之前那些貪汙受賄的蛀蟲完全不一樣,現在的政府很廉潔.最後他總結說:"現在,終于有理由好好在這里生活和工作了,這是一個好機會,不容錯過."但莉拉完全不拿他的話當回事兒.她說,那不勒斯和之前一樣讓人惡心,假如不收拾那些法西斯,獨裁分子,還有天主教民主黨的人,清算一下他們之前做的爛事兒,而是像現在左派政府那樣一筆帶過,這個城市很快都會落到那些商賈--說到這個詞,她笑了一下,聲音有些刺耳--還有官僚,律師,地頭蛇,銀行家和克莫拉分子的手里.我很快發現,他們說的這些話題,也是圍繞著我的.他們倆都希望我回到那不勒斯,都是那種公然的態度.我盡量不受他們影響,他們都希望我盡快搬到他們正在描繪的城市居住.尼諾描繪的是一個治理良好的他向往的和平城市;而莉拉描繪的是一個需要懲辦過往的作惡者的城市,她毫不在乎那些共產黨和社會黨,她要一切從零開始.

我一直在揣摩著他們,讓我震撼的是,他們說的話題越複雜,莉拉就越傾向于用她那種秘密的意大利語.我知道她有那個本事,但用在那種場合,還是讓我很驚異.她說的每個句子都能展示出,她實際上要比看起來有文化得多.讓我震動的是,尼諾通常都口若懸河,非常自信,但這時候也斟詞酌句,甚至有些羞怯.我想,他們倆都有些不自在,在過去,他們曾經赤裸裸坦誠相見,但現在他們為自己的過去感到害羞.發生什麼事兒了?他們是在蒙騙我嗎?他們真的是為我爭辯,還是在控制自己,避免舊情複燃?我很快就表現出很不耐煩的樣子.莉拉看出了這一點,她站了起來消失了,好像去了廁所.我一句話都不說,我很擔心自己對尼諾說出什麼不客氣的話,他也不吭氣.莉拉回來時,她很愉快地喊了一句:

"走吧,我們去接詹納羅吧."

"我們就不去了."我說,"我們還有事兒."

"我兒子對你很有感情,他會難過的."

"代我向他問好,告訴他,我也很愛他."

"在馬爾蒂里廣場上,我約了人,只要十分鍾,你們跟阿方索打個招呼再走."

我盯著她看,她眯著眼睛,好像不想讓我看到她的心思.因此,這就是她的計劃?她想把尼諾拉到索拉拉的鞋店里去?她想把他帶到之前他們偷偷幽會近一年的地方?我微笑了一下說:"不了,我很遺憾,我們馬上要走了."我看了一眼尼諾,他叫服務員過來,要付款.莉拉說:"我已經付過了."尼諾在抗議時,她還是用那種媚人的語氣,對我說:

"詹納羅不是一個人來的,恩佐帶他來的,跟他們一起的還有一個人--一個特別想見你的人,你不跟他們打招呼就走了的話,那可不太好."

那個人是安東尼奧-卡普喬--我少女時代的男朋友,索拉拉兄弟因為母親被殺了,就火急火燎地把他從德國叫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