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林日保用普通話同嘉揚說:“你才是三人組的靈魂。”

嘉揚連忙欠欠身,表示不敢當。

“我看過片段,並非胡亂誇獎,或是企圖分化你們三人,這次工作完畢,我們可以立刻與你簽約。”嘉揚不出聲。

“願意同我介紹你自己嗎?”

嘉揚約略把她的身世、年齡、履曆說了一下。

林日保納罕地問:“天天打電話給母親?”

“記者的母親也會擔憂。”

“真是,我怎麼沒想到。”他笑了。

見到白人醫生,詳細檢查完畢,這樣說:“康複得很好,多喝水,多休息。”林日保送她回去。

“下一站是印度吧。”嘉揚點點頭。

林日保說:“愈是古國,女性地位愈低,你看到的一切,將使你戰栗。”

嘉揚不出聲,她知道這次旅程看到的,將成為她終身烙印。

林日保說:“沒想到平日緘默的你做起新聞來那樣凶猛。”嘉揚一怔,料不到有人那樣形容她。

“珍伊娜思想已經老化,又嗜酒,試過失場,已無人願意聘請,她需要你這種新血。”

嘉揚仍然沉默。

“黑麥可崇尚自由,不喜受合約束縛,看你能否成功說服他追隨你,照說,也不是難事。”不論從事何種行業,都先得學會做一只狐狸。

林日保把名片給她,“隨時與我聯絡。”

“謝謝。”

林日保微笑,“總算開口了。”

他又說:“年輕貌美的女子無論做甚麼都占便宜。”

“我不會利用色相。”

林日保卻說:“色不迷人人自迷。”他走了。

珍伊娜緩緩踱出來,閑閑說:“支那人與你講甚麼?”

“喂!”嘉揚抗議。

“可是說我早已過時,工作不力?”

嘉揚輕輕答:“你這樣一講,連我都知道了。”

珍伊娜問:“他們看中了你?”

嘉揚不置可否。

“鍾毓幸以後已許久沒有華裔新面孔登場了。”

麥可把她們的行李摔出來,“該上路啦。”

嘉揚背上背囊,忽覺沉重。

珍伊娜說:“我一早知道你非池中物。”

嘉揚說:“我忘了拿手表。”

她回轉房間,發覺桌子上有一面小鏡子,她仔細一看,見鏡上有殘余白色粉末。

呵,不要多事,已經要離開這個地方,甚麼都裝作沒看見最好。

她取了手表便出門。

最不舍得的是那兩只獵隼,像送客似在空中回旋,嘉揚不住朝它們擺手。

“走吧。”他們不過是過客,應收拾戀戀不舍之心。

進了候機樓,嘉揚攤開日志手冊,在自制地圖上畫上一條紅線,自安曼連接到加爾各答。

麥可微笑,“嘉揚真可愛,還似小學生似自畫地圖。”

珍伊娜懶洋洋說:“你懂甚麼,這叫做童真看世界。”

麥可感喟,“嘉揚也算得是社會的藍眼兒了。”

英國人口中的碧眼兒指父親心目中最寵愛的孩子,與眼珠實際顏色無關。

嘉揚聽到只是笑。

麥可問:“這些資料,將來准備寫書用吧。”嘉揚點點頭。

“用中文還是英文?”

“尚未決定。”

“屆時記得簽上下款送一本給我。”嘉揚只是笑。

“書名叫甚麼?”

嘉揚據實說:“還未知道。”

麥可建議:“用藍眼兒看世界吧。”

嘉揚謙答:“我不過是管中窺豹。”

珍伊娜說:“他們華人的⊙好,一貫低調,從來不誇獎自己,明明有九十分也說成只有六十分。”

嘉揚連忙分辯,“我真的只有五十分。”大家都笑了。

他們登上飛機。

麥可的手提行李無意碰到嘉揚左臂,她雪雪呼痛。傷口縫了幾針,像一條小蜈蚣,爬在雪白的手臂上,看上去有點詭異。

麥可用寶麗萊相機對牢傷口拍了幾張照片給嘉揚,嘉揚夾在日志ǖ筆榍。

珍伊娜說:“抱歉我沒有將身世告訴你。”

“那是你的私事。”

“家母與一名英國人私奔生下我,她娘家一直認為是奇恥大辱,利用親情誘她回去探親,還未進家門已經中槍倒地。”

嘉揚問:“他們為何踐踏婦女?”

大家默然。

半晌麥可才說:“也許,因為婦女生活上需要照顧,久而久之變成一宗附屬品,任人宰割。”

嘉揚感慨,“是,像一只狗或一只貓一樣,日久失寵,仍吃得飽已經很好。”

她想到了自己母親,黯然神傷。

“咦,你怎麼會有感觸?”

“實不相瞞,家母自三十六歲起就過倒迅景閔涯,丈夫在生,但另結新歡,對她不理不睬。”

珍抬起頭想一想,“到了這種地步,女方亦應負責。”

嘉揚說:“我也覺得她應該走出去。”

“她還貪圖甚麼呢,一個虛假的名分?”

“不,她只是缺乏勇氣,她沒有膽量。”

“所以只得天天接受侮辱……生活質素,如此低落,自尊蕩然無存,生不如死。”

嘉揚落下淚來。

“咦,嘉揚,那是你父母的事。”

嘉揚拭淚,“在我們的社會ǎ母女同心。”

“呵,那壓力豈非太大。”

“是,我們的榮辱也往往牽涉到整個家族。”

麥可皺上眉頭,“多麼麻煩。”

珍扯開話題,“嘉揚,你看過泰姬陵沒有?”

嘉揚老實不客氣地說:“我對于當權者將榮譽建立在人民痛苦上的建設一點興趣也沒有。”

珍笑,“說得好。”

“但月色下的泰姬陵的確美得不似凡間。”嘉揚埋頭讀資料。

這次有人在飛機場接他們。一個高大英俊的美國人胡佛非常親切,口口聲聲願意幫他們做任何聯絡工作:“大家是同事,我派駐加爾各答已有一年,各處門路都鑽得爛熟。”

可是三人組想看的,並非各類名勝或是酒店中為歐美游客表演的舞蹈及結他音樂。

珍伊娜冷冷說:“我知道該往何處。”胡佛背嫡渫巒律嗤貳

他采取個別擊破術,悄悄同嘉揚說:“真難為你,同這樣一個臭脾氣的前輩合作,她出名霸道,自私,又憎恨男人。”


換了是男人,他就會說這個前輩公私分明,工作態度嚴謹,還有,不近女色。

嘉揚忽然問這個金發兒:“你為甚麼歧視女性?”

他先是詫異,隨即嬉皮笑臉,“你弄錯了,我愛煞女人。”嘉揚嗤之以鼻。

忽然之間,胡佛作一個恍然大悟狀,“我明白了,你是珍伊娜的新相好。”

嘉揚拉下臉,“你再說我就請你吃耳光。”

珍過來說:“胡佛先生,你請回吧,有事我們自然會與你聯絡。”

已經說得十分客氣,那胡佛知難而退,大家耳根清淨。

珍的第一站是一間學校。校長名古晉,是英印混血兒,看到珍親昵地擁抱,她們應邀參觀課室。

只見七八歲到十二三歲的女孩子穿得覽齙納忱鏘拔瑁鼓聲咚咚,∈σ槐呤痙兌槐咚擔骸八看到他了,雙手合十,眼珠往左邊瞄去,滿心歡喜擺動頭部,腳下生了蓮花,跳躍嗒咚嗒嗒……”

她們都擁有一雙鬼影幢幢的大眼睛。

天氣炎熱,嘉揚本來已經出了一身大汗,可是校舍深園大宅,非常陰涼。天井ㄖ汁滌窶際鰨異香撲鼻,嘉揚滿心歡喜。

她們在石丈獻下來。

古晉輕輕說:“自淫窟中把她們救出來,總得』崴們一技之長。”

嘉揚這才知道震驚,一股寒意自頂流下至踵,原來學生們的身世如此可憐。

只聽得校長說下去:“經費有限,也只得救一個算一個,我們還設有英語班及縫紉班等。”

這時女工捧出了茶點,還是道地的英式下午茶,大吉嶺紅茶、青瓜三文治,殖民地時代似尚未過去。

古晉女士說:“歡迎你們。”

珍說:“我一直掛念你。”

正想聊天,又有人過來在她耳邊低聲報告,她立刻站起來,“請恕我有事。”

珍耳尖聽到,便問:“是你那著名的善終服務嗎?古晉,請帶我們去拍攝。”

嘉揚一聽,渾身汗毛豎起來,她不是害怕,而是受不了慘況刺激。

古晉猶豫一會兒。

“也許,適當的披露會吸引捐款。”

古晉苦笑,“我們的確需要經費。”

珍立刻說:“放心,我們會用隱藏攝影機拍攝。”

古晉說:“那麼,隨我來。”

走過天井,經過長廊,來到一間大廳,約放凳來張病颍嘉揚滿以為會聽見呻吟、看到維生設備及護理人員,但都沒有。

病人或熟睡,或臥坐,神情都相當安詳,她們都是十分年輕的女性,穿白袍,赤足,看到古晉,過來親吻擁抱。

他們放輕腳步,輕輕走過。

古晉女士在一張病蚯巴O攏“這是妮洛爾。她已彌留。”

她坐在蜓兀輕輕禱告。

妮洛爾只有十多歲,雙眼微睜,秀麗瘦削的面孔安甯,雙手交疊胸前。

忽然,彌留的少女嘴唇蠕動,說了幾句話。

古晉抬起頭,“她怕上帝不原諒她。”

嘉揚忽然插嘴:“不,上帝一定原諒你,你將坐在上帝右邊,直到永遠。”

嘉揚背光站擔太陽照在她頭上,形成一個光圈,那少女微笑,又說了兩句話。

“她問你可是上帝的使者。”

嘉揚勇敢地回答:“你將往一個更好的地方。”

少女呼出最後一口氣。

從來沒有更輕賤的生命,悄悄來,悄悄去,沒有驚動任何人,無聲無息。

古晉站起來,“我們會給她一個適當的葬禮,她在世上沒有親人,我們把她自街上拾回,她患末期愛滋病。”

這時連鐵漢似的珍都籲出一口氣。

三人組輕輕離去。

麥可揮汗,“嘉揚說得好,誰還有心情去看泰姬陵。”

“我們還有更可怕的地方要采訪。”

“不!”麥可慘叫。

嘉揚說:“先找個地方讓我喝杯威士忌加冰。”

“那還不容易,叫胡佛出來結帳。”

“不,不要他,看見他都討厭。”嘉揚用手掩住面孔。

珍終于說:“今天休息吧。”

回到旅舍,嘉揚終于喝到她的威士忌。

她撥電話回家。

“是你,真好,嘉揚,請問:婚筵吃中菜還是吃西菜?”

“中菜。”

“龍蝦還是蒸魚?”

“都要。”

“謝謝你,”陶芳歡天喜地,“現在媽媽同你說。”

“嘉揚,此刻你又在甚麼地方?電話帳單上有來自南美洲的電話。”

“我在印度加爾各答。”

“當心!”

“知道,”停一停,“家ㄕ嬡饒幀!

“是,辦喜事原來這樣高興。”

嘉揚不知說甚麼才好,兩個世界涇渭分明,對她來說,母親那邊喜氣洋洋已經有點陌生。

彭太太說:“聽到你聲音才覺安樂。”

掛了電話,嘉揚發覺胸口發癢,開頭以為是蟲蟻咬,脫掉衣服看,發覺一塊一塊腫起來的是風疹。

風疹是無名腫毒,通常因敏感引起,不知何時來何時退,但嘉揚心中有數,這次發皮疹是因為精神太過緊張。

她又取出赫昔信的百寶袋,翻了一翻,果然有風疹藥、止癢膏,她非常感激。

她不禁撥電話給他。

“赫昔信。”他熟悉的聲音傳來。

“老赫,是彭嘉揚。”

“是你,”他十分歡喜,“終于想到我了。”

“天天用你的藥袋。”

“嘉揚,恭喜你,同美國廣播公司簽了約。”

“你怎麼知道?”

“這一行的消息傳得多快。”

“托賴,我運氣好。”

“還有,你受了傷可是?”

“輕傷,不足掛齒。”

“可大可小,你自己留神。”

“這一切都是別人傳到你耳中?”

“彭嘉揚,你已成為名人。”

嘉揚啼笑皆非,“承你貴言。”

他終于說了實話:“少了你在身邊嘰嘰喳喳,恍然若失,大家都想念你。”

嘉揚只是笑。

“我有事要出差,下次再談。”

嘉揚依依不舍。


風疹腫塊卻更加刺癢,坐不甯站不穩,又不敢抓,怕加倍惡化,一照鏡子,連臉上都大塊疊小塊,難看極了。

嘉揚已有多日沒照鏡子,發覺皮膚已經曬成棕色,四肢也比較粗壯。

麥可過來,一看到她的臉,“這是甚麼?”

嘉揚答:“麻瘋。”

麥可坐下來:“這次你也吃足苦頭。”

嘉揚回答:“真沒想到這世界的陰暗面如此可怕。”

“寶貝,你還沒見到萬分之一呢。”

“你看,我也開始喝酒。”

“少喝怡情。”

麥可皮膚黑得發亮,嘉揚伸手出去,輕撫他的背脊,“奇怪,人類膚色竟有那樣大差別。”

“但血液一概鮮紅色。”

“是。”嘉揚笑了。

“戴塊面巾,我帶你出去吃咖喱。”

“我患風疹呢。”

“怕甚麼,以毒攻毒。”

“叫珍也一起。”

“她另外有事。”

嘉揚顧不得,用紗巾遮上風疹,與黑麥可出去吃飯。

嘉揚一貫把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帶在身邊。

麥可帶她到小巷飯店吃羊肉咖喱,味道鮮美,連舌頭都幾乎吞下。

印籍主人過來與麥可搭訕,贈他們一客甜乳酪。

嘉揚忽然想起母親叫印裔男子為紅頭阿三,不禁笑起來。

麥可掀起她的紗巾,“咦,風疹竟褪下去了。”

萬幸。

可是在這個時候偏偏見到了她討厭的胡佛帶蹬笥呀來。

那金發兒口不擇言,竟指鄧擔骸霸來你喜歡黑人。”

嘉揚喝了兩杯,已忘記君子動口不動手,忍無可忍,伸長手臂,賞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麥可勸說:“走吧。”

到底還算是同事。

他拉鄧離開是非之地。

“怎麼到處碰見這可憎的美國人。”

“這人像蟑螂,四處流竄。”

“我的手辣辣痛。”

“又一次因工受傷。”

嘉揚笑得落淚。

“早點睡。”

“知道。”

半夜醒來,覺得潮熱,抬頭一看,月亮似銀盤般閃亮,她歎口氣,同誰共嬋娟呢,她都沒有意中人。

有人在門外輕輕叫她:“嘉揚,嘉揚。”

誰?

是黑麥可,“來,我帶你去看恒河。”

呵恒河,念小學時看檔贗夾〖窩錁拖蟯不已,這是古文明的發源地,而且擁有最好聽的譯名,它原名干支,在世上已有億萬年,與幼發拉底河及黃河一樣著名。

“天還未亮。”

“跟我來。”

他們悄悄離開旅舍上車,麥可給她一支新鮮蓮蓬,讓她剝黨裕嘉揚滿嘴芬芳。沒想到麥可那樣富心思。

嘉揚問:“你可結過婚?”

“兩次,現在分居。”

“為甚麼?”

“一年倒有十個月在路上,感情難以維系,我計算過,今次我們需乘搭廿二次飛機才能完成工作。”

“她們都不了解你。”

“女人都還等的腥巳ヌ逄她們呢。”

“這工酬勞並不高,為甚麼拚命?”

“我欠珍一個人情。”

“你們都是義氣子女。”

“你呢,嘉揚,雪白粉嫩的你為何跑到這種地方來。”

“我一早說過我想尋找名利。”

這時,碩大晶瑩的月亮漸漸隱去,天邊魚肚白,他們駛近恒河三角洲,下車向長堤走去-

那間地平線上出現一線紅光,接擔太陽緩緩升起,金光四射,嘉揚遮住額頭,呵,真壯麗動人。

信徒紛紛涉水走入河颍和衣浸在水中,合什祈禱。嘉揚感動了,只希望≈諉僑繚敢猿ァ

回到旅舍,卻挨了一頓罵。

珍大發脾氣,“離隊也不通知我,去了何處?叫人擔心,萬一失蹤,到甚麼地方找你們?麥可,你再帶導窩锫易呶揖塗除了你。”麥可不出聲。

“半小時前就該開始工作了。”

這次的目的地是低級紅燈區,臭味四溢的陋巷、舊樓、搭出一座座籠子般小露台,女子就坐在籠中展覽,看到中國人,有些扯過披肩遮住半邊臉,有些索性別過臉去。

嘉揚踩滴鬯感慨地報道:“正當西方先進富庶婦女在為下一季春裝走向煩惱的時候,這些女子卻正出賣肉體籌嫁妝,是,你沒聽錯,妝奩不足,會遭男家輕視甚至殺害,官方無法壓抑這種罪行……”

嘉揚的大眼睛閃爍滌芍緣姆吲,語氣無奈悲哀,一定會叫觀眾動容。

“在這座人間煉獄中,一百多名女子失卻廉恥自由,最年幼者只得十一歲,先生、女士,請伸出援手救助她們,請注意世上有這種慘事正在發生。”

她有無法壓抑的憤怒,出示一種針藥。

“相信你們聽過這種Y絕育藥。”嘉揚不出聲。

“由貴國某慈善機構提供,免費在我國使用。”

嘉揚忍不住說:“你難道不贊成節育?”

印道莉女士板起面孔,“該種針藥從未在人體試驗,貴國婦女也從不采用,最近報告顯示,已有使用過Y絕育藥的本國婦女患上癌症。”

嘉揚這時說:“多產婦女難產致死的比率豈非更高。”

大家沒料到這名初生之犢會說出這樣政治性不正確的話來。但是,又千真萬確指出關鍵所在。

印道莉鐵青得嬋祝“難道我國婦女的生命、權益,皆低人一等?”

嘉揚看鄧,一面“是”字險些兒出口,被珍一個眼色止住。

印女士繼續說下去:“把這種針藥引進我國的所謂慈善機關有何企圖,是否想滅絕某種族裔?”

嘉揚說:“我們會跟進調查。”噫,問題複雜到極點。

“到了下一個世紀,人口膨脹——”

印道莉斷然說:“那是另一個問題。”嘉揚不想再問下去。

他們拉隊離開。

在車上嘉揚有點惆悵,“我原本以為可以見到戴卡蒂亞珠寶的馬哈拉渣或馬哈拉尼。”

麥可說:“下次吧,我介紹你認識在劍橋讀英國文學的藩王後裔。”

嘉揚問:“做記者是否可以看遍各色人種?”

“是,政客、罪犯、美女、俊男,百行百業的明星,甚至王室貴族,打出記者招牌,無遠弗屆。”

嘉揚嗤一聲笑,“那也不過狐假虎威,貴國強凶霸道,隨便派個打手出去,人家見了已經誠惶誠恐。”


誰知麥可直認不諱,“那當然,如果我是贊比亞記者,見聞就差多了。”珍一直低頭不語,聽到這話,才笑出來。

麥可問嘉揚:“這次行程,印象最深刻是甚麼?”

嘉揚不假思索的答:“安曼市那兩只獵隼,我從未見過如此神駿通人性的飛禽,飛得那樣遠那樣高,可是仍然懂得與地面接觸。”

珍懶洋洋說:“我們還不如它呢。”

麥可又問:“辛苦嗎?”嘉揚輕輕點頭。

“比當初想象如何?”

嘉揚苦笑,“一早知道是這樣,哪ǜ頁齜-!

珍說:“是呀,就是因為年輕無知,不知不覺走到今回,回頭一看,汗流浹背,天呀,千山萬水,是怎麼走過來。”語氣無限蒼茫,嘉揚為之惻然。

她問珍:“可是,成績斐然,亦無遺憾了吧。”

別看嘉揚年輕,捧起人來不島郛荊很有一手,珍伊娜一聽,感覺十分舒服。

她笑笑,“哪有毫無缺憾的人生。”三人組在車上竟談論起人生來。

嘉揚說:“我渴望變愛。”

麥可揶揄,“喂,名利之外還要愛情?”

“都要。”

珍笑說:“她年輕,別與她計較。”

車子一停下來,珍便回房准備下一站資料。

嘉揚說:“珍的生命中除了工作沒有其它。”

“是,我們漸漸斷了六親,競爭激烈,連帶朋友都統統得罪,只得與工作共眠。”

嘉揚想一想,“家母會永遠愛我。”麥可笑了。

那天晚上,他們收拾行李上路,也算是難得了,三個人的身外物仍然只得手提包,嘉揚帶的幾件線衫已經洗得發白,她從來沒有穿爛過衣服,看樣子第一次把衣物穿破的經驗快將來臨。原來,單靠一件行李也能生活,嘉揚對簡約二字有了新體驗。

她打開地圖,呵,下一站是中國。

嘉揚問:“為甚麼不停香港,那是繁華錦繡地。”

“你想探親?”

“不,但久聞那是購物天堂。”

“我們不去那ǎ香港的女性生活得不錯。”

“也一定有極黑暗的一面。”

珍微笑,“我們去中國杭州,屆時只得你一個人諳華語,嘉揚,看你的了。”嘉揚不出聲。

“答應我,提問時要一般敏銳,不得留力。”

嘉揚答:“是。”

半晌,嘉揚說:“我父親在杭州有間廠。”

“啊,真的,可否款待我們?”

“我試試。”她找出父親的名片,照號碼撥電話過去。

有一名講普通話的接待員說:“念祖制衣,請問找誰?”

“是彭嘉揚找她的父親彭念祖,他在杭州嗎?”

“呵,原來是二小姐,請等等。”那人對她家庭狀況了如指掌,倒是意外。

半晌,她父親來聽電話,“嘉揚,你在哪ǎ有甚麼事?”

“爸,我明日下午到杭州。”

彭念祖一怔,“是特地來看我?”

嘉揚略為尷尬,“我與同事一行三人來中國采訪。”

“好呀,可是要我招待?”

嘉揚笑,“再好沒有了。”

“我有招待外賓的寓所,我派人派車來接飛機。”沒想到父親對子女又是另外一種態度。

他問:“嘉維的婚禮如期進行?”

“沒聽說有枝節。”

“謝天謝地。”嘉揚滿意地掛線。

她把情形同珍說一遍,珍嘩地一聲,“有那樣好的父親,還做甚麼記者?”

嘉揚有遺憾,“可惜,他不是好丈夫。”

麥可勸說:“那是他們之間的恩怨。”嘉揚無奈,低頭不語。

珍說:“你也有這麼大了,成年人怎可盼望花常好月常圓。”

麥可卻說:“這次可找到東道主了。”

嘉揚笑問:“你有三個願望?”

“有,吃四川菜、吃杭州菜,以及吃廣東菜。”

“撐死你。”

“甚麼?”

“說你吃撐了。”

“全部辦妥,心情異常興奮,覺得很幸運。”

“怎麼在加爾各答上飛機?”

“呵,乘機暢游亞洲名都。”

“印象好嗎?”

“人很多,馬路擁擠,天氣炎熱。”

“領養的孩子,是男是女?”

“是一個五個月大的女嬰,叫秋月。”嘉揚點點頭,通常都是女嬰。

“她有兔唇毛病。”

嘉揚連忙說:“那是小意思,三十分鍾外科手術即可矯正。”

夏巴太太很高興,“我也那樣想。”珍見他們說個不停,微微笑。

夏巴先生問:“杭州是個怎麼樣的地方?”

“中國人有句老話,叫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嘩。”

夏巴太太又問:“請問,你幼年學習英語可有困難?”

“沒有,我相信小秋月也會同樣適應,你不必擔心。”

“啊,謝謝你。”

嘉揚也老實不客氣的問:“是甚麼促使你倆到中國領養兒童?”

夏巴夫婦異口同聲:“我們愛小孩,自己已有兩個兒子,渴望小女兒,既然證實已不能生育,便領養一名。”

“可是不同文不同種的孩子

……”

“你是指膚色吧,對我們來說,孩子即是孩子。”嘉揚頓時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平凡的普通人原來也可以有這樣無私崇高的思想。

夏巴太太興奮地說:“聽說華人幼兒腸胃不適合牛乳酵素,我們會喂豆奶。”

“我在研究中國人的習俗及節日,總要叫秋月也熟悉祖先的文化,不可剝奪她在這方面知識。”

嘉揚肅然起敬,“夏巴先生,你一定要與我交換姓名地址。”

夏巴太太說:“我們住多倫多約克區。”

看過嘉揚的名片,夏巴太太說:“呵,你是記者。”

“可否跟你們去領取秋月?”

夫婦互相交換一個眼色,十分有默契,“歡迎之至。”他倆異口同聲,立即約好時間地點。

轉頭一看,麥可已經盹擔珍正凝神在做功課,雙眼對牢計算機熒幕專注地找資料。

彭念祖沒有食言,他派了兩名伙計來接飛機,拉抵形淖趾岫睿骸盎隊彭嘉揚小姐”,感覺十分擾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