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序彙 史閣敘述

夫子曰:“為君難,為臣不易。”此雖一時告定公語,而千萬世君道臣道不越是矣。

君之難,難于得臣;臣之難,難于得君。故夫子他日曰:“為天下得人難。”此言君之所以難也。又曰:“獲于上有道。”此言臣之所以難也。君知其難,則自能旁搜博采,若我太祖高皇帝然,唯務得人而後已;臣知獲上之不易,則自然其難其慎,若我中山徐武甯然,務委曲承順以求合我識主之初心,則難者不難,不易者自易。此必至之理,問學之實,非若世之務為容悅以賊害其君者之比也。

我國家不設丞相,蓋實慮得臣之難耳。是故汪、胡誅夷,善長亦死。然而臣哉鄰哉,鄰哉臣哉,手足股肱,相待成體,無一時可少者,是以文皇帝複設內閣,而解大紳首當內閣之選焉。解之天才,非但一時傑出,即先後閣臣亦當推讓之矣。所謂以至聖之主獲至賢之佐,其不易為何如者!而老成若善長死,才若解大紳亦死,然則吾夫子“為君難,為臣不易”之語,遂成真難而真不易耶?

《蠱》之上九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夫上九居艮止之地,處艮山之高,當外卦之上,正王侯之有事者,乃不事王侯之事,而以高尚為事焉,是止也。而下之人又卑巽寬裕以成之,致蠱奚疑哉!若我二祖,乃萬世大有作為之君,不肯苟止于上;二臣又萬世不諂之臣,不肯卑巽于下。固宜其若合符契,若蕭韶奏而鳳凰鳴也,奚謂而卒不相入也?

蓋觀于《蠱》上九之象曰:“不事王侯,志可則也。”夫不事王侯之事而以高尚為事,是蠱也,為子者反謂其志可則,而切切焉用譽以巽入之。故夫子又于六五之象複提掇而申明之曰:“干父用譽,承以德也。”夫為人子者既能用譽以承父之德,則父子之情大通無間,因而照舊干理,使百執事各司其事,先甲後甲,符合天行而家事治矣。為父者喜其子之以我為有德也,自然與子同心,而無阻隔不通之情;為子者樂其父之能自優游舒泰也,自然于父情意相通,而又安有蠱壞不治之事!正所謂“有子,考無咎”者也,何必以不事事為父過耶!若必以不事事為父過,則人亦何貴于有子;若以不事王侯之事為父德,則又何患乎父子之不通,蠱事之不治!故曰“《蠱》元亨而天下治”也。元亨者,大通也;利涉者,有事也。有事則治而不蠱矣。

夫上不事事,子猶以為德而將順之,況勤于有事,若我太祖皇帝之為君,可日夜求過,進無益之《庖西萬言》以事抵觸,若解大紳等耶!吾以為當此之時,正所謂“五帝神聖,其臣莫及”,不可不知自揣者。從容其間,以需顧問,縱有所陳,直推尊而表揚之,曰:“是唯我後之德焉。”更不必索忠諫之美名,而欲以憂危其主也。何也?履虎尾者,必使不至于咥人而後亨,而世實未有履虎而不咥者。或者大紳亦未之思而遽易焉,以履其後乎?此實背《尚書》、《大易》之訓,雖死何辭也!縉于高皇僅免一,至文皇終不得脫矣。

夫大紳,文學之選也,所謂多讀書識義理之人也。乃《易》與《尚書》反束而不讀,何耶?非不讀也,讀之而不知其義也,所謂不識字之人是也。夫以千載不易得之君臣,一旦得之,又以不識字之故反失之,不誠可慨耶?二百余年,若劉忠宣之事泰陵,李文正之當正德,可稱不易之臣矣。若楊新都者,雖能委曲于彬、忠用事之朝,而不能致身以事達禮之主,天資近道而不知學,是最為可惜之人。

夫學何學也?學然後知為臣之不易也。故曰:“人不學,不知道。”常人猶不可不學,不學則不知道,而況于事君之道,而又況于內閣史臣之道之猶不易者耶!是故謹備述之。

附史閣款語劉東星

劉東星曰:歲辛丑夏,李卓吾同馬誠所侍禦讀書山中,余屢遣迎不至。謂余宦邸非遨游之地,官署非讀書之場。是以余為不讀書也。然余雖不讀書,余有祿俸可以養老,不必皆伯夷所樹也。且余雖曰仕宦,而清素未脫寒酸氣習,當與馬侍禦等,何必分別太過乎?

且聞其病,以好著述故病也。老人甚不宜病,可奈何!所著何書,指示我!于是得《史閣》二十一篇以歸。其所敘述,專以“為臣不易”一語,更端言之極盡。余因戲答之曰:“個人正坐不易一語,怠緩了國家大事,使世界無所倚托,今何為出此言也?動步不取,見勇往直前者,則指為輕進;動口不敢,見開口見膽者,則指為干名。若皆慎重不易,則斯世何賴,朝廷何賴?”

卓吾子勃然作曰:“我為上上人說法,不為此等人說法。此等人乃世間患得失之人,賢者恥之,豈吾所說耶?我為世間賢人多是如此,必欲進之于大聖人之域,文王、孔子之歸。蓋必如此,然後能濟事,然後能有益于君。此實載在《尚書》,著在《周易》,特無人提動,不省耳。公看斯世誰不願為文王、孔子大聖人者?”

余聞之赧然愧。遂即梓行以布告天下賢士大夫仁人君子,使知其為臣之不易蓋如此云。

壽焦太史尊翁後渠公八秩華誕序

李宏甫曰:余至京師,即聞白下有焦弱侯其人矣。又三年,始識侯。既而徙官留都,始與侯朝夕促膝窮詣彼此實際。夫不詣則已,詣則必爾,乃為冥契也。故宏甫之學雖無所授,其得之弱侯者亦甚有力。夫侯千古人也,世之願交侯者眾矣。其為文章欲以立言,則師弱侯;為制科以資進取,顯功名不世之業,則師弱侯。又其大者,則曰:“是啜菽飲水以善事其親者也,是立德也。”故世之為不朽,故以交于侯者,非一宏甫也。然惟宏甫為深知侯,故弱侯亦自以宏甫為知己。

萬曆十年春,是為侯家大人後渠八十之誕。先是,九年冬,侯以書來曰:“逼歲當走千里,與宏甫為十日之飲。”已而果然,飲十日而別。別至中途,複以書來曰:“家大人三歲失怙恃,備嘗難辛,能自立,不至隕獲。十六襲祖蔭,掌軍政四十年。為人伉直,不以一言欺人,亦不疑人欺之,心事如直繩,可一引而盡。蓋平生無違心之言與違心之行者,自所見,惟家大人一人耳。中年,始舉伯兄,專意督教,務欲有成。至為兒,教事一付伯兄,曰:“家有讀書種子,當不斷絕矣。’及伯兄為令,所入俸盡廢之官。黨或謂家大人,大人曰:“兒所持是也。’平生布衣粝飯,澹然自居,故能無求于世,無怨于人。有吳主簿者,部運至留都,密以八百金寄家大人。一日暴殞,家人失金所在,家大人舉而歸之,仍為護其喪,還至通州。通州人至今不知也。年六十,即獨居一室,絕葷酒不茹,日惟禮佛誦經而已。近者複以禮誦之半室宴坐,期于冥契而未得也。家有竹林,俯青溪之勝,舉頭則鍾山在焉。大人時時杖屨出入,婚嫁應酬,一切不問。人以為皂帽布裙,行窺園囿,有管幼安之風。故友楊道南目為古逸民,豈非謂其遺世自立,而世之垢氛有不得而緇之耶!蓋家大人之少也,溷跡于軒冕而不知其榮;其壯也,教子以讀書而不求其利;其老也,歸心禪誦而惟深信于因果。信心而游,盡意而已,當于無懷、葛天世求之,非今人也。舉世識真者少,誰能辨別之!敢述大都以請于門下,倘得闡發道真,一攄幽隱,當傳示云仍,永以為好,非獨家大人得蒙度脫已也。”

余觀侯之言如此,不但謂余知侯,且謂余能知大人也。雖然,余縱知侯,其何能有加于侯之大人也哉!夫侯之所以事大人者,非直菽水之歡云也。吾謂大人之不朽者,盡在侯矣。余友侯也,且藉侯以不朽,而況大人!且大人不聞程太中乎?天下至今知有太中者,以程伯子也。大人深心念佛,亦知有淨飯王矣,天下至今知有淨飯王者,以黃面老子瞿曇也。由此觀之,大人之不朽者可知矣。夫有子如侯,而後大人得以享其逸,則其謂之逸民也固宜。

雖然,大人年已八十矣,行則超耋耄而進期頤也。誦經則神勞,禮佛則形勞,今者獨居宴坐,又其宜也。夫宴坐則逸,知逸則宜,知宜則順,是為冥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