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11節: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3)

如果說《群魔》主要從生死問題的角度表現上帝信仰破滅的後果,那麼,《卡拉馬佐夫兄弟》則主要表現這一事件在道德方面的後果。折磨著卡拉馬佐夫一家人的問題是:如果沒有上帝和靈魂不死,還有沒有善?如果沒有善,人還有什麼價值?老卡拉馬佐夫縱欲無度,丑態百出,內心卻懷著致命的絕望。他的想法是:假如上帝存在,我自然不對;但假如根本沒有上帝,我嚴肅地生活又有什麼意義?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192頁。老二伊凡評論他說:"我們的父親是只豬玀,但是他的想法是正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第897頁。在伊凡看來,如果沒有道德,人就與豬玀無異;可是沒有上帝的確導致了沒有道德,所以人的確就是豬玀。他的著名理論是:"既然沒有靈魂不死,就沒有道德,一切都可以做。"《卡拉馬佐夫兄弟》,第93、94、112、394頁。令人想起尼采說過的同樣的話:"一切皆虛妄!一切皆允許!"《強力意志》第602節,第414頁。很顯然,"一切皆虛妄"是"上帝死了"的必然結果,"一切皆允許"又是"一切皆虛妄"的必然結果。永生的希望一旦破滅,人生就成了一場夢,而做夢是不必受任何道德法則制約的。

三兄弟里,伊凡最清醒,他完全不信上帝。老三阿遼沙信上帝。老大德米特里老是處在惶惑不安中。"假如沒有上帝,那可怎麼辦?……要是沒有上帝,人就成了地上的主宰,宇宙間的主宰。妙極了!但是如果沒有上帝,他還能有善麼?問題就在這里!"《卡拉馬佐夫兄弟》,第896頁。這個低級軍官盡管過著荒唐的生活,與父親爭奪同一個女人,為此甚至心懷弑父之心,其實他倒是個心地極善良的人,把善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總想改過自新,可惜又總是弄巧成拙,身不由己地陷入新的罪惡。最後,父親被殺了,凶手是父親的私生子斯麥爾佳科夫,德米特里卻被誤當作凶手受到審判。審判過程中,我們看到一個驚人的場面:伊凡走上法庭,承認自己是凶手。在此之前,斯麥爾佳科夫曾經向伊凡指出,正是伊凡的"一切都可以做"的理論教唆了他殺人,所以伊凡才是真正的凶手。伊凡不得不折服于這一邏輯。

毫無疑問,折磨著卡拉馬佐夫們的問題同樣也折磨著作家本人。出路何在?陀氏在書中實際上提出了兩種不同的答案。一是在聖徒式人物佐西瑪長老臨終訓言中提出的,就是堅持信仰上帝,相信"我們和另一世界、上天的崇高世界有著血肉的聯系"。《卡拉馬佐夫兄弟》,第479頁。這樣就還能保住愛、善和道德。與尼采不同,具有宗教神秘氣質的陀氏本人確實懷抱著這種希望。但這畢竟靠不住,陀氏不得不考慮:沒有上帝,如何保住善?于是有了另一種答案,那是通過伊凡幻覺中的魔鬼之口說出來的:"只要人類全都否認上帝(我相信這個和地質時代類似的時代是會到來的),那麼……所有舊的世界觀都將自然而然地覆滅,尤其是一切舊道德將全部覆滅,而各種嶄新的事物就將到來。"人將成為"人神",作為"人神","可以毫不在乎地越過以前作為奴隸的人所必須遵守的一切舊道德的界限。"現實世界上的幸福和快樂取代了對天國幸福的向往。尤其在死的問題上,"每個人都知道他總難免一死,不再複活,于是對于死抱著驕傲和平靜的態度,像神一樣。他由于驕傲,就會認識到他不必抱怨生命短暫,而會去愛他的弟兄,不指望任何的報酬。愛只能滿足短暫的生命,但正因為意識到它的短暫,就更能使它的火焰顯得旺盛,而以前它卻總是無聲無息地消耗在對于身後的永恒的愛的向往之中。"《卡拉馬佐夫兄弟》,第982、983頁。上帝和不死信仰的破滅不再導致道德本身的毀滅,而只是導致了舊的奴隸道德的毀滅,卻使新人及其新道德得以誕生。我們看到,陀氏提出的這一方案已經非常接近尼采的積極虛無主義,在"人神"和尼采的"超人"之間,在"驕傲"赴死的精神和尼采的悲劇精神之間,相似性是一目了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