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71節:回到語言的日常用法

回到語言的日常用法

維特根斯坦在某種程度上也持語言本體論的見解。他寫道:"我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5?6。這一觀點在後期並未放棄。不過,對于語言的性質,前後期的看法判然有別。在前期,語言是事實的相關物,語言的界限構成了作為事實之總和的世界的界限。在後期,語言僅存在于其用法之中,而用法則是我們的生活形式的一部分,語言的界限意味著作為生活形式的人類社會活動領域的界限。

像一切邏輯實證主義者一樣,前期維特根斯坦試圖通過建立邏輯上精確的語言來排除形而上學假命題。但是,這一做法恰恰是以一種形而上學虛構為前提的,即似乎在語言表達式與世界之間有一種同構對應關系,因為倘無此種關系,"精確"就失去了標准。後期維特根斯坦徹底拋棄了這一做法,視理想語言為邏輯神話和形而上學虛構,在批判自己前期理論的基礎上建立了日常語言分析哲學。

在維特根斯坦的後期哲學中,一個中心論點是強調詞句的意義在于用法。詞並無對應的存在物,所以,詞的意義並不在于所指。符號只有通過使用才獲得生命。把表達式從其日常使用的語境中分割出來,追問其意義(所指),這本身就是產生形而上學謬誤的一個根源。前期維特根斯坦僅僅把沒有所指的陳述,即超出經驗界限的陳述,看作無意義的形而上學陳述,與之相比,後期從根本上對所指本身加以質疑,在揭露形而上學的根源方面大大深入了一步。

引起哲學上謬誤的又一根源是受語法迷惑,句子結構外觀上的同一性往往容易喚起錯誤的圖像,這些圖像把我們禁錮起來了。其後果之一,便是產生形而上學的假問題。例如,當"無"(Nichts)這個表達式占據主語的位置時,便容易使人誤以為"無"是一個名稱。

由此可見,日常語言具有極大的迷惑作用,而哲學的首要任務便是破除這種迷惑。在這個意義上,維特根斯坦說:"哲學乃是一場不讓語言迷惑我們的理智而進行的斗爭。"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109。破除迷惑的主要辦法是分析語言的用法。對于語詞,我們要觀察它的用法,而不要脫離用法去追問它的意義。對于句子,我們要探究它的"深層語法"即用法規則,而不要停留在"表層語法"即句子結構上。執著于語詞的所指和語句的邏輯句法,恰是形而上學虛構的成因,這種做法使語言脫離了其真正源泉——生活形式。相反,語言的用法卻是同生活形式緊密相連的。說到底,語言本身就屬于生活形式,"想象一種語言就是想象一種生活形式。"《哲學研究》§19。當維特根斯坦主張"把語詞從其形而上學用法重新帶回到其日常用法"《哲學研究》§116。之時,他實際上就是要我們把注意力從語言的所指和邏輯句法轉移到語言的用法上來。而且,這時他已經從根本上否定了邏輯實證主義所主張的意義的經驗標准和邏輯標准,因為所指無非就是經驗標准,邏輯句法無非就是邏輯標准。在維特根斯坦看來,這兩個意義標准仍未脫語言的形而上學用法之陷阱。由于決定語言用法的情境是多樣化的,所以,表達式內涵的模糊性和歧義性不可能消除。回到語言的日常用法是對絕對精確的理想邏輯語言的徹底否定。

維特根斯坦所揭露的語言的兩方面的迷惑作用,尼采都有所觸及。在論述語言的起源時,尼采業已指出,語詞並無現實對應物,語言無關乎"自在之物"。這實際上否定了語詞的意義在于"所指"(經驗對象意義上的"所指")。在他看來,語詞的意義僅在于表達一種神經刺激。至于邏輯句法的迷惑作用,尼采就談得更多了。關于去蔽之道,尼采所主張的回到詩、形象、情感的語言,海德格爾所主張的追問語言的存在論基礎,迦達默爾所主張的效果曆史意識,後期維特根斯坦所主張的回到語言的日常用法,其路徑當然不盡相同,但在努力打破邏輯句法對于語言的束縛這一點上,方向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