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的女兒(三)

第七章猛攻

大哥呀,我的大哥!

俺吃糧弟兄們的大哥!

當兵打仗三十又三年,

俺吃糧弟兄們的大哥!

唉!他既沒有掙得一房家私,

也沒有討得快活日子過,

又沒有贏得高等的官爵,

更沒有撈得美名兒半個。

只落得,兩根高矗的柱頭,

只落得,一根打橫的槭木,

只落得,一圈上吊的絲套索。

民歌

那天晚上我沒睡,衣服也沒脫。我打算天一亮就去要塞大門口,因為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要打從那兒經過。我想跟她作最後一次道別。我感到內心起了很大的變化:跟不久前的灰心喪氣相比,這時的心境已經不那麼難受了。心存不甚分明然而又熱切甜蜜的希望,巴不得危險臨頭而心焦,滿腔充塞著崇高的榮譽感——這一切跟離愁別恨融合成一體了。一夜不知不覺已經過去。我正要出門,這時房門打開,一名軍士走進房向我報告:我們的那些哥薩克昨晚擅自撤離了要塞,把尤萊也劫持而去,而此刻,在要塞附近有一批來曆不明的騎馬的人在巡行。我馬上想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不成了,這使我心驚肉跳。我匆匆給了軍士幾句指示,立即跑到司令那兒。

已經天亮了。我沿街飛跑,突然聽到有人叫我。我停住。

上哪兒去?伊凡-伊格納季奇追上我說,伊凡-庫茲米奇在城牆上,派我來叫你。普加喬夫來了。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了嗎?我憂心忡忡地問。

沒走成。伊凡-伊格納季奇回答,去奧倫堡的路被切斷了。要塞被圍。不好了!彼得-安德列伊奇!

我們上了城牆,那是天然形成的高地,再用木柵欄做成屏障。要塞里的全體居民都集中到了那兒。駐防軍持槍肅立。昨夜已經把大炮拖到了那里。司令在寥寥無幾的隊伍面前走來走去。逼在眉睫的危險使這位老軍人異常振奮。草原上,離要塞不遠,有二十來個人騎在馬上。看來他們是哥薩克,但其中也有巴什基爾人,憑猞猁皮帽子和箭囊就很容易識別他們。司令巡視一遍隊伍,對士兵訓話:弟兄們!今天,我們要誓死保衛女皇陛下,要向全世界表明,我們不愧是英勇無畏和赤膽忠心的好漢!士兵們高聲回答,表示效忠。希瓦卜林站在我身邊,專注地盯著敵方。在草原上逡巡不前的那些騎馬的人,看到要塞里有了動靜便集中到一處,好象在商量什麼事情。司令吩咐伊凡-伊格納季奇把炮口瞄准那一堆人,自己點燃引線放了一炮。炮彈咝咝叫,飛過他們的頭頂,一個也沒打著。那些騎馬的紛紛散開,立刻奔逃,不見了。草原變成空空蕩蕩的。

這時,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來了,身邊帶了瑪莎,因為她不願離開媽媽。

怎麼樣了?司令夫人說,仗打得怎樣?敵人在哪里?

就在前面。伊凡-庫茲米奇回答,上帝保佑,一切順利。怎麼樣,瑪莎?你怕不怕?

不怕,爸爸!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回答,一個人在家里更可怕。這時她看了我一眼,勉強笑一笑。我緊緊握住我的劍柄,想起這口劍是昨晚從她手里接過來的,似乎它理應是為保衛心愛的姑娘而為我所用。我的心激奮起來。我想象自己成了她的騎士。我渴望證明自己是無愧于她所信賴的人,因而迫不及待地等候緊要關頭。

這時,距離要塞半俄里的山包後面又冒出了一群新的騎馬的人,接著,草原上人馬如潮,洶湧過來,都帶著戈矛弓箭。他們中間有個騎白馬穿紅袍的人,手提出鞘的佩刀。他就是普加喬夫本人。他停住,大家圍著他。接著,顯然是奉他的命令,有四個人全速騎馬奔馳到要塞跟前。我們認出了他們是我們這邊的叛徒,其中有一個拿了一張紙舉在頭上,另一個的矛尖上挑著尤萊的頭,晃了一下,人頭便扔過柵欄。那可憐的卡爾美克人的頭正好落在司令的腳下。叛徒們大叫:

別開槍!都出來,到皇上這邊來。

看老子揍你!伊凡-庫茲米奇大叫,弟兄們!開槍!我們的士兵們放了一排槍。那個手拿書信的哥薩克身子晃了晃,翻身落馬。其他三人躍馬後撤。我看了看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她被尤萊的血淋淋的頭嚇破了膽,又被槍聲震聾,好似已經失去了知覺。司令把軍士叫到跟前,命令他從那個被打死的哥薩克手里取來那張紙。軍士出塞到了野外,牽回了那個被打死的人騎的那匹馬。他把一封信交給司令。伊凡-庫茲米奇默默讀了一遍,立刻把它撕成碎片。這時,叛匪們顯然准備進攻了。立刻,子彈從我們耳邊呼嘯而過,有幾支箭射進我們身邊的土地里和木柵欄上。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司令說,這里沒有女人干的事。把瑪莎帶走吧!你看,這姑娘已經半死不活了。

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聽了槍彈的呼嘯早已愕然無語,她遙望草原,那兒顯然有大批人馬,來勢洶洶。然後她轉向丈夫說:伊凡-庫茲米奇!死生有命。給瑪莎祝福吧!瑪莎,到爸爸這兒來!

瑪莎一臉慘白,周身打抖,走到伊凡-庫茲米奇跟前,跪下去,叩頭著地。老司令給她劃了三次十字,然後攙她起來,吻了她,用梗塞的嗓音對她說:好,瑪莎!祝你幸福。禱告上帝吧!他不會遺棄你的。如果你找到了一個好人,上帝賜你恩愛和睦。要象我跟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一樣生活。好,別了,瑪莎!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趕快帶她走。(瑪莎撲過去抱住他脖子,號啕痛哭。)

讓我們也來吻別吧!司令夫人哭著說,別了,我的伊凡-庫茲米奇!如果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請原諒我吧!別了,別了,老媽媽!司令說,擁抱他的老伴,好,夠了,去吧!回家去吧!如果還來得及,就給瑪莎穿上長馬甲。

司令夫人帶著女兒走了。我目送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她回過臉向我點點頭。這時,伊凡-庫茲米奇向我們轉過身來,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敵人身上去了。叛匪們騎馬聚攏成一團,圍著他們的首領,突然全都下馬。現在,咱們要穩住,司令說,他們要進攻了……正在這時,爆發了一陣尖叫聲和吆喝聲。叛匪們向要塞跑過來。我們的大炮裝上了霰彈。司令讓他們跑到最近的距離,突然放一炮。霰彈正落進人群的中央。叛匪們向兩邊散開,後退。那個首領一人留在前頭……他揮舞軍刀,似乎熱烈地給他們打氣壯膽……尖叫聲和吆喝聲停止片刻,接著又重新爆發。聽著!弟兄們!司令說,打開大門,擊鼓!弟兄們!前進,沖呀!跟我來!

司令、伊凡-伊格納季奇和我一下子就跳到了城牆外面。但嚇破了膽的駐防軍士兵沒有動彈。弟兄們!你們干嗎站著?伊凡-庫茲米奇大叫,死就死!要象個軍人樣子!這一瞬間叛匪們沖上來了,攻進了要塞。鼓聲停了。士兵們扔下了槍。我被沖撞,一個趔趄,但我挺起來,又被叛匪們擁擠著一同進了要塞。司令頭部受傷,被一群暴徒團團圍住。他們要他交出鑰匙。我要沖過去給他幫忙,但幾個蠻悍的哥薩克逮住了我,拿根帶子將我捆綁,說道:回頭夠你受的,膽敢反抗皇上!我們被沿街拖著走。居民紛紛從屋里出來,手捧面包和鹽。教堂里敲起了鍾。突然,人群中大喊大叫。皇帝在廣場上等著帶俘虜並接受大家的宣誓。人民湧向廣場。我們也被驅趕到那里去。

普加喬夫坐在司令家的台階上的一把圈椅里。他身穿鑲金邊的火紅哥薩克長袍。金穗貂皮高帽壓齊他眉毛,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這個人,我好象在哪里見過。哥薩克頭目們圍著他。蓋拉西姆神父面色蒼白,渾身發抖,站在台階上,手拿一個十字架,看樣子,他在為即將處決的人默默地向首領求情。廣場上很快豎起了絞架。當我們走近時,一些巴什基爾人轟開群眾,押著我們來到普加喬夫跟前。鍾聲停了,一片死樣的寂靜。

誰是要塞司令?冒充的皇帝問。

從人群中走出來我們的軍曹,指著伊凡-庫茲米奇。普加喬夫威嚴地望著老頭,對他說:你怎麼膽敢反抗我,反抗你的皇上?

因受傷而氣力不支的司令,搜羅渾身的最後力量堅定地回答:你不是我的皇上,你是冒充的,你是賊!你聽見沒有?

普加喬夫陰沉地皺緊眉頭,手里的白手絹一揮。幾個哥薩克抓住年邁的上尉,把他往絞架那邊拖過去。絞架的橫梁上騎著一個殘疾的巴什基爾人,就是昨晚我們審訊的那一個。他手里拿著絞索。過了一分鍾,我看到可憐的伊凡-庫茲米奇已經吊在半空中了。這時又把伊凡-伊格納季奇押到普加喬夫面前。

宣誓吧!普加喬夫對他說,向皇上彼得-費多洛維奇①宣誓效忠!

①即彼得三世。普加喬夫冒充這個已死的沙皇。

你不是我們的皇上,伊凡-伊格納季奇回答,重複上尉剛才說的話,你這條漢子,是賊,是冒充的皇帝。

普加喬夫又揮了一下手帕,善良的中尉便被掛在他的老長官旁邊了。

輪到我了。我大膽地望著普加喬夫,准備把我的兩位慷慨就義的同伴的話重說一遍。這當口,令我出乎意外地驚詫,在叛徒的頭目中間,我突然發現了希瓦卜林。他頭發剃成一個圈,身穿哥薩克長袍。他走到普加喬夫身邊,湊近他耳朵邊說了幾句話。吊死他!普加喬夫說,對我看也不看一眼。絞索套上了我脖子。我默默念著禱告,衷心向上帝懺悔我的一切罪孽,祈求上帝拯救我所有心愛的人。我被拖到了絞架下面。不要怕!不要怕!那伙劊子手對我連連念叨著,很可能他們是真心實意給我打氣壯膽。陡然,聽到一聲喊叫:住手!該死的!等一等!……劊子手停住了。我一看:沙威里奇匍匐在普加喬夫腳下。親愛的父王!我那可憐的管教人說,吊死少爺對你有什麼好處呢?放了他吧!救了他,會給你一筆贖金的。如果為了殺一儆百,那麼,你就命令把我這個老頭子吊死算了!普加喬夫打了個手勢,他們立刻解掉絞索,放開了我。我們的父王饒恕你了。他們對我說。這會兒,我不能夠說,我為自己得救了而高興,不過,我也不會說,我為得救了而失望。當時我的感情過分混亂。我又被帶到冒充的皇帝面前,他們按著我下跪。普加喬夫伸出他青筋鼓鼓的手,吻他的手!吻他的手!周圍的人對我說。可是,我甯願接受最可怕的酷刑,也不願遭受這下賤的屈辱。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沙威里奇輕輕對我說,站在我背後,碰碰我。別犟!那又算啥呢?吐口唾沫,再吻吻那個壞……(呸!)吻他的手吧!我一動也不動。普加喬夫放下手,冷笑一聲,說道:看起來,他少爺快活得糊塗了。攙起他來吧!我被扶起來,聽我自由行動。我便開始觀看這出可怕的喜劇繼續表演。

居民開始宣誓。他們一個接一個走上前,吻吻十字架,然後向冒充的皇帝行禮。駐防軍士兵也站在那兒。連里的裁縫用他的鈍剪刀給他們剪掉發辮。他們抖掉碎頭發,走上前吻普加喬夫的手,他便宣布赦免他們,收留他們入伙。這些事一共做了大約三個小時。終于普加喬夫從圍椅里站起身,從台階上走下來,哥薩克頭目們前呼後擁。給他牽來了一匹安上了富麗的鞍韉的白馬。兩名哥薩克攙扶他上了馬。他向蓋拉西姆神父宣布,要到他家里去吃午飯。這時,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叫聲。幾個強盜把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拖到台階上,她披頭散發,一身剝得精光。有個暴徒已經把她的馬甲穿在自己的身上了。其他幾個抬的抬箱子,拿的拿棉被,還有衣服、碗盞以及一切日用雜物都被劫走。各位老總!可憐的老太太喊道,讓我靈魂安息吧!親愛的老爺子!領我到伊凡-庫茲米奇那兒去吧!忽然她抬頭一望,只見她老伴已經吊在半空。吸血鬼!她狂怒地大叫,你們竟敢這樣對待他!我的親人,伊凡-庫茲米奇!你這個勇敢的士兵的首領,普魯士的軍刀不敢碰你,土耳其的槍彈也沒有傷你,你沒有在光榮的搏斗中犧牲,卻慘死在逃犯手里!別讓這老妖婆再叫了!普加喬夫說。一個年輕的哥薩克一刀砍在她頭上。她倒在台階上,死了。普加喬夫騎馬走了,民眾跟著他湧過去。

第八章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比韃靼人還要壞。

諺語

廣場空了。我還站在老地方,不能把思想理出個頭緒來,一連串如此恐怖的印象把我的腦子攪得一蹋糊塗了。

最使我焦慮的是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情況不明。她在哪里?發生了什麼事?躲起來沒有?藏身之處可靠嗎?……我憂心忡忡,走進了司令的屋子里……里頭一掃光。椅子、桌子、箱子被打得稀巴爛,瓷器被打得粉碎,細軟被搶劫一空。我爬上了通她閨房的小樓梯。平生第一遭走進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閨房。我看到她的床已經被強盜們翻得亂七八糟。大櫃打破了,里頭的東西被掏空。一盞神燈還在空空的神龕前燃著。窗框之間掛一面鏡子,尚完好無缺……這間樸素的處女的深閨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呢?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子里一閃。我設想她已經落入強盜的魔掌……我的心絞得痛……我哭了,揪心地哭了,高聲呼喚我心上的姑娘的名字……這時,發出了一陣輕微的響動,從大櫃後面走出巴拉莎,一臉慘白,渾身顫抖。

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她說,她驚恐地抬起手拍一巴掌,落到這步田地,真嚇死人啦!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哪里去了?我著急地問,她怎麼樣了?

小姐還活著,巴拉莎回答,她躲在阿庫琳娜-潘菲諾夫娜家里。

在神父太太家里!我恐怖地叫了起來,天呀!普加喬夫正在那兒……

我沖出房間,轉眼到了街上,慌忙朝神父家飛跑,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那邊傳來吆喝聲、笑聲和歌聲……普加喬夫跟他的同伙正在飲酒作樂。巴拉莎尾隨著我也跑來了。我打發她悄悄地請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出來一下。過了一分鍾,神父太太就到了門廳里我的跟前,手里捧一只空酒壺。

看在上帝的分上,請告訴我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哪兒?我問她,心頭說不出地忐忑不安。

她躺在我床上,我的好姑娘在隔板後面。神父太太回答,唉!彼得-安德列伊奇!險些慘遭毒手呀!真得感謝上帝,逢凶化吉啦!那強盜頭子剛好坐下吃飯,突然,我那可憐的姑娘醒了,哼了起來。我嚇呆了。他聽到了,就問:是誰在歎氣,老太太?我對那賊深深一鞠躬,說:是我侄女,皇上!她生病了,躺在床上已經兩個禮拜了。你侄女年輕嗎年輕。皇上讓我看看你侄女,老太太!我的心要跳到口里來了,可又有什麼辦法呢?請吧!皇上!只是姑娘不能夠起床走出來拜見陛下。那不要緊。老太太!我自己去瞧瞧她。你想想,他果真走到隔板後頭,那該死的!他掀開帳子,老鷂子一樣的眼睛向床上望了一眼。但總算沒有事……上帝保佑!您信不信,我和我那老爺子已經打定主意去殉難了。幸好她——我那好姑娘沒有認出他來。萬能的主呀!我們竟等到了這樣的一天!還有什麼可說!伊凡-庫茲米奇真可憐!誰會想到呢?……還有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還有伊凡-伊格納季奇!害死他,又為了什麼?……為什麼又饒了您呢?你看希瓦卜林,亞曆克賽-伊凡內奇又怎樣了?他把頭發也剃成個圓圈,此刻正在我家里跟他們一道飲酒作樂哩!他會投機,沒有別的可說了!當我說我侄女生病了,你猜他怎麼著,他瞪了我一眼,好象給我心上紮了一刀。話說回頭,他沒有出賣她,真得要謝謝他呀!這時傳來了客人們酗酒的喊叫聲和蓋拉西姆神父的召喚。客人叫添酒,主人便叫老伴。神父太太只得去周旋。回家去吧,彼得-安德列伊奇!她對我說,現在我顧不上您了。那伙強盜正喝得爛醉。萬一落到醉鬼手里,那就糟了。再見吧!彼得-安德列伊奇!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興許天無絕人之路。

神父太太走了。我心境稍安,便回自己的住處。走過廣場時,我看見幾個巴什基爾人在絞架下邊忙碌,他們正從吊死的人腳上脫靴子。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壓制住心頭的怒火,因為明知干涉也是枉然。匪徒在要塞里跑來跑去,正在打劫軍官的住宅。到處傳來醉醺醺的叛匪們的吆喝聲。我回到家。沙威里奇在門口等我。

謝天謝地!他見到我便叫了起來,我想,莫不是強盜又捉住了你。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你信不信,咱們的東西全搶光了,這伙不要臉的家伙!衣裳、床單、瓷器、零用家什,一點也不剩了。真糟呀!謝天謝地,好在把你放了!可是,少爺!你認出了那個頭頭嗎?

沒有,沒認出。他是什麼人?

你怎麼了,少爺?你忘了在客棧里騙去你的皮襖的那個酒鬼了嗎?那件兔皮襖子還是嶄新的。那老滑頭穿在身上,連線縫都繃裂了!

我吃驚了。的確,普加喬夫很象我那位向導。我斷定普加喬夫和他是同一個人,這才明白了剛才放了我的原因。人生際遇實在是太古怪,我不能不深感驚愕:送給流浪漢一件兔皮襖子,居然從絞架下救了我一條命;而在客棧里游蕩的一名酒鬼卻能圍攻要塞並震撼整個帝國!

你要吃點東西嗎?沙威里奇問,不改變他的老習慣,家里啥也沒有了。讓我去找找看,給你弄點什麼來。

剩下我一個人,我便開動腦筋進行思考。我該怎麼辦?繼續留在被叛匪占領的要塞里,或者追隨他們一伙,那是使一個軍人丟臉的事。我的天職要求我立即到在此國難當頭的情況下能極效祖國的地方去……不過,愛情卻強烈地迫使我要留在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身邊做她的守護人和衛士。雖然,我預感到形勢無疑很快會有變化,然而我一想到她的處境十分危險,我又不禁渾身顫慄起來。

一名哥薩克走了進來,打斷了我的思緒。他來通知我:偉大的皇帝要接見你。他在哪兒?我問道,准備服從命令。

在要塞司令的房子里。吃過晚飯以後,我們的父王去了澡堂,此刻正在休息。喂,大人!從一切跡象看,他可真是個大人物呀!午飯吃下去兩只紅燒豬崽。在澡堂子里,他要求拼命加火,熱得塔拉斯-庫羅奇金受不住了,把樺樹枝笤帚①交給福馬-彼克巴耶夫,自己用冷水澆頭才算沒有暈倒。甭提了!他的一言一行都與眾不同……在澡堂子里,聽說他胸口上現出了皇上的印記:一邊是一只雙頭鷹,有五戈比銅錢那麼大,而另一邊是他自己的像。反駁這個哥薩克的議論,我以為沒有必要,就跟他一同到司令的住宅里去。我事先想象著跟普加喬夫見面的情景,竭力揣摩,這次見面將怎樣收場。讀者不難設想,我的心情是不會完全平靜的。

①俄國澡堂里用樺樹枝笤帚抽身去汙。

當我走到司令住宅時,天已經擦黑了。絞架上掛著幾具尸體,黑不溜秋,顯得陰森恐怖。可憐的司令夫人的尸首還拋在台階上。台階上有兩個哥薩克在站崗。領我來的那個哥薩克進去通報我來了,他很快就回來,帶我進了一間房子,那正是昨晚我跟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戀戀不舍地道別的地方。

我眼前出現了一派非同尋常的景象。桌上鋪好桌布,擺滿酒壺和杯子,桌子四周坐了普加喬夫和十來個哥薩克頭目。

他們全都戴著高高的毛皮帽子和穿著五顏六色的哥薩克長袍,酒酣耳熱,滿臉通紅,眼睛發亮。他們中間沒有剛叛變的希瓦卜林和那個軍曹。

啊!大人!普加喬夫一看見我就說,歡迎,向你致敬!

給你留了位子。請賞光!

他的伙伴們擠緊了點兒,給我勻出個位子。我默默地在桌旁坐下。我的鄰座,一位身材勻稱、面目清秀的年青哥薩克給我篩了一杯平平常常的酒,這杯酒我碰也沒碰一下。我懷著好奇心觀察糾集的這一伙。普加喬夫坐第一把交椅,兩肘靠在桌面上,一只碩大無朋的老拳撐著黑髯飄飄的下巴。他儀表堂堂,五官端正,不帶半點凶相,看了著實叫人心里痛快。他時時面對一個五十來歲的人說話,時而稱之為伯爵,時而又叫他季馬菲伊奇,有時又尊稱他為大叔。他們之間全都象同志一樣互相對待,對自己的領袖全無半點特殊的奉承。他們縱談今日早上的進攻、造反的勝利以及將來的行動。每個人都吹噓一通,提出自己的意見,也敢于隨便反駁普加喬夫。就在這古怪的軍事會議上,決定了向倫堡進軍:這個行動是夠大膽的,然而差一點得到不幸的成功。當即宣布了明日進軍的命令。好了!弟兄們!普加喬夫開口說,睡覺以前,讓咱們來唱個歌吧!朱馬可夫①,唱吧!我的鄰座便放開高亢的嗓門唱起慷慨悲涼的纖夫之歌,大伙兒也跟著他合唱:

①名費多爾,普加喬夫軍中炮兵首領。

別喧嘩,綠油油的橡樹林!

請別打擾我的清靜,

我正思考咧!我是個年輕的好人。

明天,我這年輕的好漢就要去受審,

我要面對威嚴的法官、沙皇本人。

沙皇陛下開口向我提問:

告訴我,孩子!你這農民的兒子,

你大膽翦徑,誰是你的合伙人?

你的黨羽究竟有多少?

我回答:正教的沙皇,至尊的仁君!

我向你和盤托出,說明真情,

我的黨羽嘛,總共有四名。

當頭第一名,是月黑殺人夜,

第二名,明晃晃的鋼刀一柄,

第三名,快馬一匹,生死與共,

第四名,一張繃緊的強弓。

再有一支支利箭,那是探子先行。

至尊的正教沙皇開口說:

干得好!你這農民的兒子,真行!

你大膽做強盜,也大膽回答我的審問。

孩子!我要獎賞你膽大包天的行徑,

我賜你,在曠野的高崗之上,

兩根高矗的柱子,當中的一根打橫。

這些命中注定要上絞架的人所唱的關于絞架的民歌,對我產生了怎樣的印象,我真難以敘說。他們一個個神情嚴肅,歌喉整齊,給本來就很動人的詞句再添上慷慨悲歌的感情色彩——這一切合在一起,便具有了驚心動魄的詩的魔力,震撼著我。

這伙客人再干了一杯,從桌子邊站起身,一個個跟普加喬夫道別。我想跟著他們出去,但普加喬夫對我說:坐下!

我想再跟你談談。我跟他便面對面坐下。

我們面面相覷,沉默了幾分鍾。普加喬夫盯往我的臉,左眼時不時眯成一條縫,顯出狡詐和滑稽的神色。終于他笑了笑,笑得那樣天真無邪;我望著他,也跟著笑了起來,說不清為什麼。

怎麼樣,大人?他對我說,當我的孩子把絞索套上你脖子的那一刻,你准定嚇破了膽,是嗎?老實承認吧!我想,那個時候,你眼睛里,天只有一張羔羊皮那麼大了①。如果不是你的仆人露面,閣下恐怕早已在那兒蕩秋千了。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老家伙。得了,閣下!那個領你進大車店的人就是偉大的皇帝,你想得到嗎?(說到這兒,他擺出不可一世和神秘莫測的架勢。)你在我面前著實犯下了大罪。他接下去又說:不過,因為你做了好事,當我不得不隱姓埋名逃避我的敵人的時候,你曾經為我效勞,我這就饒了你。你日後再看吧!等到我光複了我的帝國,到那時,我還要好好賞賜你。

你答應為我效忠嗎?

①俄國諺語,意為魂不附體。

這騙子提出的問題和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口氣顯得很可笑,我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麼?他問我,皺起了眉頭,或者你不相信我就是堂堂的帝王?回答我,直截了當!

我慌了。承認這個流浪漢是皇帝我辦不到:我以為那是喪失氣節。可是,當面叫他騙子,又必定招來殺身之禍;況且,當我被拖到絞架之下,眾目睽睽,我心頭怒火初升之際,我曾經打算那麼干,但此時此刻再要那麼干就顯得是逞蠻勇的盲目之舉了。我遲疑著。普加喬夫陰沉地等我回答。終于,責任感戰勝了我人類的弱點(直到如今,我還自豪地回憶起那一刻。)我回答普加喬夫說:請你聽著:我對你說出全部真情。請你自己評判:我能叫你皇帝嗎?你是個精明人:一眼就會看出來,我是不是在說假話。

那麼,我是什麼人呢?說出你的看法。

天曉得你是什麼人。但是,不論你是誰,你在開著危險的玩笑。

普加喬夫迅即瞥了我一眼。那麼,你不相信我就是沙皇彼得-費多洛維奇,是嗎?他說,那好吧!敢作敢為,就能成氣候,難道不是這樣嗎?你看,古時候格里希卡-奧特列比耶夫①不是也做了皇帝嗎?我是什麼人,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反正你不要離開我。別的事,你甭管!誰當神父,他就是老子。只要你為我效忠,咱家包管封你做公爵,當元帥。干不干?

①此人于1604年冒充已死的皇子季米特里起兵作亂,實為波蘭貴族的傀儡。他曾占領莫斯科,做了短時的沙皇,後被推翻,身敗名裂。

不!我斷然回答,我是個接近朝廷的貴族,我向女皇宣過誓。我不能為你效忠。如果你真心希望我好,那麼,請放我回奧倫堡去吧!

普加喬夫想了想。如果我放了你,他說,那麼,你能不能答應至少不反對我?

我怎麼能答應你呢?我回答,你自己也知道,那不能由我作主:如果命令我反對你,我只得去,沒有別的辦法。現在你自己就是首長,你不是也要求部下服從嗎?當需要我效力的時候,我偏偏不去,那象話嗎?我這個腦袋瓜操在你手里:你放了我,我就感謝你;你殺了我,上帝會審判你。我向你說的是真心話。

我開誠相見,令普加喬夫吃驚了。就這麼辦吧!他說,給我肩頭上擊了一巴掌。要殺就殺,要放就放。東西南北由你去闖,你想怎麼干就怎麼干!明日請來跟我告別一聲,現在去睡覺吧!我也該睡了。

我離開普加喬夫,走到街上。夜深人靜,十分寒冷。星月皎潔,照徹了廣場和絞架。要塞里一切都顯得靜悄悄和黑沉沉。只有小酒店里還有燈火,傳來遲歸的醉鬼的吆喝聲。我抬頭向神父的房子望了一眼。百葉窗和大門已經關上。看來,那房子里沒有什麼動靜了。

我回到我的住所,看到沙威里奇因為我不在正在犯愁。一聽到我獲得了自由的消息,他真快活得無法形容。多謝你呀!我的上帝!他一邊說,一邊連連劃十字。天一亮咱們就離開這要塞,眼睛望到哪兒咱們就到那兒去。我給你弄了點吃的,你就吃吧!小少爺!吃了去睡,象鑽進基督的懷里一樣,一覺睡到大天光。

我聽了他的話,狼吞虎咽般吃了頓晚飯,然後在光光的地板上沉沉睡去,心身疲憊不堪。

第九章別離

結識了你,姑娘呀!

我心頭甜如蜜;

一朝分手,象告別靈魂一樣,

我心頭多慘淒。

赫拉斯可夫①

①赫拉斯可夫(1733-1807)俄國詩人。這兒的詩句引自他的詩《別離》。

一黑早,鼓聲冬冬,將我吵醒。我走到集合的地方一看,那里已經聚攏了普加喬夫的隊伍,就在絞架附近。絞架上還吊著昨日處決的人。哥薩克騎在馬上,士兵扛著長槍。旌旗迎風招展。幾尊大炮已經放在炮架上,其中我還認出了我們的那一尊。全體居民已經聚集到了那里,恭候冒充的皇帝。司令住宅的階下,一個哥薩克牽來一匹吉爾吉斯種的白色駿馬。我眼睛四下里搜尋司令夫人的尸首。發現她稍稍移到一旁,蓋了蒲包。終于,普加喬夫在門口出現了。群眾摘下帽子。普加喬夫站在台階上,向大家致意。一個頭目交給他一個裝滿銅幣的袋子,他就一把一把抓了撒出去。百姓歡呼著沖上前去撿,這一來,難免有人受傷。普加喬夫的主要同黨前呼後擁,其中也有希瓦卜林。我跟他眉目交鋒,他在我的目光中只能夠領受到鄙夷的神色,因而他故意裝出刻骨仇恨與弄巧反拙的滑稽的表情。普加喬夫在人群里發現了我,向我點點頭,把我叫了過去。你聽著,他對我說,你就立刻到奧倫堡去吧!代表我向省長和全體將軍宣布,要他們一個禮拜以後來迎接我。你要勸告他們,叫他們俯首貼耳,懷著赤子之心來歡迎我。不然,他們就休想逃脫嚴刑峻法。好吧,閣下!祝你一路順風。然後他轉過身面對群眾,指著希瓦卜林,說道:孩子們!他就是你們新的長官。一切都要服從他,他要保衛你們,保衛這座炮台,對我負責。聽了這幾句話,我嚇壞了。希瓦卜林當上了要塞的長官,那麼,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勢必落進他的魔掌!天呀!她將怎麼辦?普加喬夫從台階上走下。給他牽來了馬。不等哥薩克來攙扶,他就利索地縱身上馬。

這當口,人群里突然鑽出來我那沙威里奇,但見他走到普加喬夫面前,遞上一張紙。我猜不透他到底要干什麼。

干什麼?普加喬夫傲慢地問道。

請讀一下就明白了。沙威里奇回答。

普加喬夫拿了那張紙看了半晌,顯出聚精會神的樣子。

你怎麼寫得這麼潦草,他終于說,我雪亮的眼睛也看不清。

我的書記長在哪兒?

一個身穿軍士制服的小伙子機靈地跑到普加喬夫跟前。大聲念一念!冒充的皇帝說,給他那張紙。我非常好奇地想要知道,我的管教人想給普加喬夫申訴什麼事情。書記長一字一頓地大聲朗讀如下文字:

兩件袍子,一件細棉布的,一件絲質條紋的,值六盧布。

這是什麼意思?普加喬夫說,鎖緊眉頭。

請讓他念下去。沙威里奇從容回答。

書記長再往下讀:

細呢綠色軍服一件,值七盧布。

白呢褲一條,值五盧布。

帶扣袖的荷蘭亞麻布襯衫十二件,值十盧布。

一套茶具外帶食品盒子,值兩個半盧布……

胡說八道!普加喬夫打斷他的話,食品盒子和帶扣袖的褲子跟咱家有什麼相干?

沙威里奇干咳一聲,開口解釋。

老爺子!這是我主人失物的清單,被那些惡棍搶劫……

誰是惡棍?普加喬夫狠狠地問道。

我錯了,說走了嘴,沙威里奇回答。惡棍倒不是惡棍,是你的弟兄們,連摸帶扒弄走了。請別生氣:人有失錯,馬有失蹄嘛!請讓他念完。

念下去!普加喬夫說。書記讀下去:

印花布被單一床,塔夫綢被面一床,值四盧布。

大紅絨面狐皮大衣一件,值四十盧布。

此外,還有在客棧奉送給大王的兔皮襖子一件,值四盧布。

搞什麼鬼名堂!普加喬夫怒吼一聲,眼光咄咄逼人。

說實話,我真為我這可憐的管教人捏了一把冷汗。他還想狡辯,但普加喬夫喝住了他:你怎麼膽敢跟我糾纏這等小事?他吼起來,從書記長手里一把奪過那張紙,對准沙威里奇的臉摔過去。老不死的蠢貨!拿了點東西,有啥了不起?老家伙!你應該為咱家和弟兄們永遠禱告上帝,因為你和你少爺沒有跟那些叛徒一道被絞死……什麼兔皮襖子!看老子給你兔皮襖子!你知道嗎?老子就命令活剝你一張皮做襖子!

聽你吩咐,沙威里奇回答,我是奴仆,要對主人的財產負責。

看來,普加喬夫突然動了寬恕之情。他調轉馬頭走了,不再說一句話。希瓦卜林和頭目們追隨在後。匪幫秩序井然地出了要塞。人民出動歡送普加喬夫。只有我跟沙威里奇留在廣場上。我這位管教人手里還是捏著那張清單,望著它,樣子非常難過。

見到我跟普加喬夫關系融洽,他便想趁機利用一下。但他的如意算盤沒有成功。我罵了他一頓,因為他這種效勞實在是幫倒忙。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就笑吧,老爺!他說,笑吧!等到要再添置這些家什的時候,走著瞧,看你還笑得成!

我匆匆趕到神父的家里去跟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會面。神父太太一碰面就告訴我一個壞消息。昨夜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發高燒。她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並且說胡話。神父太太領我進了她的房間。我輕輕地走到她的床邊。她臉色大大變樣,使我驚訝。她認不出我了。我在她床邊站了好久,蓋拉西姆神父和他心地慈悲的太太似乎說了不少安慰我的話,可我一概沒有聽進去。陰森恐怖的念頭使得我心潮起伏。這個可憐無靠的孤女,置身于凶狠的暴徒中間,自然處境不堪設想,而我又無能為力。想到此,我不禁毛骨悚然。希瓦卜林!一想起希瓦卜林,我就心如刀割。冒充的皇帝任命他管轄要塞,而這不幸的姑娘正好身陷其中,勢必要成為他發泄仇恨的對象,他一朝權在手,就能夠為所欲為。我如何對付?如何幫助她?如何從惡棍的掌心里搭救她呢?只有一個辦法:我決定立即去奧倫堡,催促他們趁早解放白山炮台,我本人則盡力促其實現。我跟神父以及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道別,深情地把那個我已經當成了妻子的姑娘托付給她。我抓住可憐的姑娘的手,吻著它,淚如雨下。別了!神父太太送我時對我說,別了,彼得-安德列伊奇!或許太平以後我們還會見面。別忘了我們,常寫信來。可憐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現在除了你,就沒有一個安慰她、保護她的人了。

出來走到廣場上,我站了片刻,抬頭望望絞架,向它一鞠躬,然後出了要塞,走上去奧倫堡的大道,沙威里奇緊緊跟在我後面。

我走著,思緒萬端,突然聽到身後馬蹄得得。我回轉身一看,有個哥薩克從要塞里騎馬直奔過來,手里還抓了另一匹巴什基爾馬的缰繩,他很遠就對我打手勢。我停下,立刻就認出那就是我們的軍曹。他到了我跟前,下了馬,把另一匹馬的缰繩交給我,說道:大人!我們的父王賞賜您這匹馬和從他身上脫下來的這件皮大衣(馬鞍上擱了一件羊皮大衣。)還有嘛,軍曹說到這兒,口齒不清了。他還賞給你……半個盧布的銀幣……不過嘛,我路上掉了,請您多多包涵。沙威里奇斜起眼睛盯著他,氣憤地說道:路上掉了!你懷里是啥玩意兒丁當響?沒良心的東西!我懷里有東西丁當響嗎?軍曹反駁說,一點也不慌張,老頭,上帝作證!那是籠頭上的銅配件磕碰得響,哪來的半個盧布的銀幣?好了!我說,打斷他們的爭吵,請你替我感謝派你來的那位。那枚銀幣,你回去的路上再找找看,找到了就拿去喝酒吧!謝謝您,大人!他回答,調轉馬頭,我要為你永遠禱告上帝!說了這話,他便策馬轉回程,一只手揣著懷兜,轉眼就不見了。

我穿上皮大衣,騎上馬,沙威里奇坐我後頭。你看,少爺!老頭兒說,我向那個騙子叩頭請願沒有白費勁吧!那賊不好意思了。雖說這匹巴什基爾長腿劣馬和這件羊皮大衣不值幾個錢,還不頂那幫強盜搶去的和你送給他的東西的一半,不過,終歸用得著,從惡狗身上揪下一撮毛也是好的。

第十章圍城

占領了草地和高岡,他居高臨下,

象盤旋的蒼鷹,朝下一望。

下令堡壘下邊擺開戰場,

暗藏一尊尊大炮,今夜要猛攻城垣。

——赫拉斯可夫①

①引自赫拉斯可夫的長詩《俄羅斯頌》(1779)。

快到奧倫堡的時候,我們見到一群剃光頭、帶腳鐐的囚犯,臉上還打了鈐印。他們在駐防軍老弱殘兵的監督下修築工事。有的推車運走壕溝里的泥巴,有的揮鋤挖土。泥水匠在土城上搬磚,修砌城牆。城門口哨兵攔住我們,要檢查身分證。聽說我們是從白山炮台來的,那個中士當即帶領我們直接去將軍的住處。

我們在花園里見到了將軍。他正在查看蘋果樹,秋風已經刮去了樹葉。在一個老花匠幫助下,他細心地給樹干紮禦寒的草包。他臉上顯出安詳、健康和怡然自得的神色。他歡迎我的到來,詢問有關我親身經曆的那些可怕的事件。我都告訴了他。老人注意地聽我敘述,一邊刪剪枯枝。可憐的米龍諾夫!當我說完了悲慘的故事以後,他感歎道,多可惜,一個多好的軍官!而米龍諾娃太太是位好心腸的女人,她的蘑菇醃得多好吃啊!瑪莎,上尉的女兒怎麼樣了?我回答說,她還留在要塞里,由神父太太照管。唉,唉!將軍說,那可不好,很不好。無論如何切莫指望叛匪們會有紀律。那苦命的姑娘將來可怎麼辦呢?我回答說,白山炮台不遠,大概,將軍大人會從速調兵去解救那兒的居民。將軍搖搖頭,不以為然。再看看,再看看,他說,這個問題,我們得從長計議。回頭請你來喝杯茶。今日我這兒要開軍事會議。你可以在會上彙報有關普加喬夫這個無賴以及他的軍隊的真實情況。現在你去休息吧!

我走到派給我的住處,沙威里奇早已在那兒動手收拾,我焦急地等待開會的時刻。讀者不難猜想,這次會議對我的命運既然有如此重大的影響,我自然不會耽誤的。我准時到了將軍家。

在將軍家里我碰到了一位本城的大員,記得似乎是稅務局長。他是個滿面紅光的胖大官人,上了年紀,身穿錦緞長袍。他向我打聽他稱之為教親的伊凡-庫茲米奇的慘死情況。他常常打斷我的敘述,節外生枝地提出一堆問題,發表感時傷世的議論。他的談吐,如若不能證明他素諳用兵韜略,起碼也說明他觀察敏銳,是個天生的智囊。這時,被邀的人陸續到齊了。他們中間,除了將軍本人以外,沒有一個軍人。大家就座,給每個人上了茶。將軍非常清楚細致地說明當前的事態。時至今日,先生們!他繼續說道,必須決定,我們應該采取何種策略以剿滅叛匪:是攻還是守?兩種策略各有利弊。攻則可望速戰速決,守則較為穩妥無虞……好!請諸位按法定程序各抒己見,即是說,以最低的官階開始。准尉先生!他轉向我說:請您首先發表高見。

我起立,三言兩語描述了普加喬夫和他那一伙匪幫,然後十分肯定地說,那冒充的皇帝是無法抵擋官軍的。

我的意見,在場的官員都大不以為然。他們認為,那不過是年輕人魯莽和逞能罷了。大家竊竊私議,我分明聽到有人細聲說:乳臭未干。將軍轉臉望著我,臉上浮現一絲笑意,說道:准尉先生!軍事會議上首先發言的總是主張進攻。這成了一條規律。下面,繼續聽取諸位的意見。六品文官先生!請您發表高見。

那位穿錦緞長袍的老頭匆匆喝光羼了不少甜酒的第三杯茶,對將軍說:大人!我想,應當不攻也不守。

那怎麼行,六品文官先生?困惑不解的將軍說。不是攻,便是守,再無其他用兵之法了。

大人!可用收買之法。

嘿嘿!您的高見妙不可言。收買當成策略,是可行的。我們要采用您的計謀。可以懸賞收買那個無賴的腦袋,出七十個盧布,甚至出一百……可以從秘密經費中開支……

到那時,稅務局長搶著說,如若那幫匪徒不把他們的頭頭帶上腳鐐手銬獻給我們,那麼,我就是一頭吉爾吉斯公羊,而不是什麼六品文官了。

讓我們從長計議吧!將軍回答,不過,在任何情況下,軍事上必須采取措施。先生們!請再按程序發表意見。

大家的議論全都反對我。官員們一致談到軍隊不可靠,成功沒把握,說是必須小心謹慎以及諸如此類的論調。全都認為,以大炮作掩護,躲到石頭城牆後面是為上策,比暴露在開闊地帶去碰運氣要明智得多。最後,將軍聽取了大家的意見以後,敲掉煙斗里的灰燼,說了下面的話:

諸位先生!我應當向諸位表明,我個人是完全同意准尉先生的意見的,因為他的意見符合一切健全的戰術原則,進攻的策略差不多總是比防禦的策略要優越。

說到這兒,他不說了,動手裝煙斗。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我高傲地望著兗兗諸公,他們卻交頭接耳,流露出不滿和不安的神色。

不過,諸位先生!將軍又接著說下去,深深歎了一口氣,同時吐出一口濃煙,我不敢貿然擔當如此重大的責任,因為我受仁聖之君女皇陛下之命,對此數省有守土之責,此事非同小可。因此,我贊同在座諸位大多數人的意見,現在決定:采用最明智的萬全之策,即堅守城池以待圍攻,依仗炮兵的威力,如若可能,再加短促突擊,以期粉碎敵人的進攻。

這一回,輪到官兒們嘲弄地瞅著我了。散會。我不能不為這位可敬的軍人的軟弱無能而惋惜,他竟然放棄自己的見解,屈從毫無經驗的外行的意見。

在這次重要會議幾天之後,我們便得知普加喬夫說到做到,果然向奧倫堡進逼了。我站在城牆上從高處瞭望叛匪的隊伍。我覺得,他們的人數自從我目擊的最後一次進攻以來,已經增加十倍。他們還有了炮隊,那是普加喬夫攻陷幾座小炮台之後繳獲的。我想起了軍事會議上的決定,預料到將長期困守在奧倫堡城內,我禁不住傷心得差點哭了起來。

我不來描述奧倫堡之圍,那是史學家的事,家庭紀事中不必過多涉及。我只簡單說幾句。這次圍城,由于地方當局考慮不周,致使居民蒙受極大的苦難,他們忍饑挨餓,經曆了各種災殃。不難猜想,奧倫堡城內的生活是不堪忍受的。大家全都灰心喪氣,聽天由命;物價飛漲,大家為此唉聲歎氣;炮彈呼嘯,落進院子里,他們視若等閑;甚至連普加喬夫的進攻也不大能引起他們的惶恐了。我煩悶得要死。時間在飛逝。我收不到白山炮台寄來的信。道路全被切斷了。跟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分離使我萬難忍受。她生死不明,一想起來我就心痛。我唯一的消愁解悶之法便是策馬出城打游擊。多虧普加喬夫送了我一匹好馬,我跟它分享我那一點點可憐的食物,每天騎著它沖出城去跟普加喬夫的騎兵互相射擊。這類交鋒,由于對方吃得飽,喝得足,馬匹又精壯,因而叛匪們總是占上風。城內疲憊不堪的騎兵不能打敗他們。我方餓著肚子的步兵間或也到城外去,但深深的積雪妨礙他們有效地抗擊敵方分散的騎兵。大炮從城牆高處漫無目標地亂放,而要把大炮拖到城外去又由于馬匹瘦弱,總是陷在雪里不能動彈。我們的軍事行動就是這個樣子。這一切,便是奧倫堡大員稱頌的所謂謹慎和明智之策。

有一天,我們竟然有幸打散了敵方一支密集的人馬,追逐他們,我騎馬趕上了一名落荒的哥薩克。我正要舉起土耳其軍刀朝他砍下去,他卻突然摘下帽子,喊道:

您好哇,彼得-安德列伊奇!上帝保佑您!

我一看,認出了他就是我們的軍曹。我說不出地高興。

你好哇,馬克西梅奇!我對他說,你離開白山炮台好久了嗎?

不久。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昨天剛從那里來。我有一封信帶給您。

信在哪里?我喊道,心里無比激動。

在我兜里。馬克西梅奇回答,手伸進懷里去摸,我答應巴拉莎無論如何要把這封信交給您。他當即遞給我一張折疊的紙,立刻策馬而去。我展開那張紙,戰戰兢兢默讀如下的文字:

上帝突然無端奪走了我的父母。從今以後,世上便沒有了我的親人和保護人了。我只得請求您,因為我深知您一向希望我好並且您一貫樂于幫助任何人。我祈禱上帝,但願這封信無論如何也要落到您手里。馬克西梅奇答應把這封信送給您。巴拉莎從馬克西梅奇那兒聽說,他多次從遠處看見您出城打游擊,說您完全不顧死活,說您並不懷念那些為您而流淚祈禱的人。我病了好久。康複以後,那個頂替先父管轄我們要塞的亞曆克賽-伊凡諾維奇搬出普加喬夫相威脅,逼迫蓋拉西姆神父將我交給他。我此刻住在我原來的房子里,行動受監視。亞曆克賽-伊凡諾維奇強迫我嫁給他。他說,他救過我的命,因為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曾經對強盜佯稱我是她的侄女,這個騙局他沒有揭穿。不過,我甯死也不願做亞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這樣的人的妻室。他待我很殘忍,威脅我說,如果我不回心轉意答應他,那麼,他就把我送交強盜營里去,到那時,您就跟莉莎維塔-哈爾洛娃①有同樣的下場了。我請求亞曆克賽-伊凡諾維奇讓我考慮考慮。他答應再等三天。三天以後如果還不嫁他,那他就毫不留情了。親愛的彼得-安德列伊奇!您是我唯一的保護人了。請您來拯救我這苦命的孤女吧!請您懇求將軍和全體指揮官火速派來救兵,如若可能,您自己也來一趟。

永遠忠于您的苦命的孤女:瑪利亞-米龍諾娃啟

①下湖要塞司令的年輕的妻子,被俘後,得到普加喬夫的寵幸,不久被普加喬夫的左右處死。

念完了這封信,我差點發瘋了。我毫不吝惜地鞭策我那匹可憐的馬向城里飛馳。一路上我左思右想,設想各種搭救可憐的姑娘的辦法,終于還是束手無策。進了城,我直奔將軍家,慌慌張張跑進他的府邸。

將軍在他辦公室里來回踱步,抽著他那海泡石煙斗。見到我,他站住了。大概,我的臉色使他大為驚訝。他關切地探問我匆忙找他的原因。

大人!我向他說,我特來求您,把您當成父親。看在上帝的分上,請別拒絕我的請求。這件事關系我一生的幸福。

什麼事,親愛的?吃驚的老人問道,我能為你做點什麼事呢?說吧!

大人!請您命令我帶一連士兵和五十名哥薩克去清剿白山炮台。

將軍專注地盯著我,大概以為我發瘋了,(這猜想差不多沒有錯。)

怎麼?清剿白山炮台?他終于開口問道。

我保證成功,我熱烈地回答,只求您放我去。

不行!年青人!他說,搖搖頭,這麼遠的距離,敵人很容易切斷交通線,使你們失去跟戰略基地之間的聯絡,徹底打垮你們。交通線一旦切斷……

我見他一心想縱談用兵之術了,心里著慌,便趕緊打斷他的話。米龍諾夫上尉的女兒,我對他說,給我寫來了一封信。

她請求救援。希瓦卜林逼她嫁給他。

真有這事?哦!希瓦卜林是個大大的騙子,有朝一日落進我的掌心,我要當天就審判他,然後綁赴城牆上把他槍斃!

不過,暫時還得忍耐一下……

忍耐一下!我禁不住叫了起來,可他就要娶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哩!……

哦!將軍又說,那倒不壞。先讓她暫時做做希瓦卜林的老婆也好:他目前可以保護她。將來等我們把他槍斃了,到那時,上帝保佑,再給她找個男人。漂亮的小寡婦不守空閨,我是說,小寡婦找男人要比黃花閨女容易得多。

我甘願死掉!我發瘋似的說,也不願讓她嫁給希瓦卜林!

哦,哦!老頭說,現在我明白了。看起來,你愛上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啊!那又當別論了。我可憐的小伙子!不過,我還是不能給你一連兵和五十名哥薩克。那種遠征是不明智的。我不能貿然承擔責任。

我垂下頭,絕望了。突然,我腦子里一閃念: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正如舊時小說家之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