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8節:秦腔(3)

這時候,門口有人說話:“來時我還說這一身衣服髒哩,到這兒了倒覺得乾淨!”我一回頭,是幾個劇團人。其中一個老女演員說:“你一到鄉下都英俊了!”那人是齒齒牙,微笑了一下,嘴沒有多咧,說:“這麼還有文化站?”老女演員說:“清風街出了個夏風,能沒文化站?”一直站在牌桌後頭看熱鬧的狗剩往門口看了看,彎著腰就出來。狗剩是五十多歲的人,黑瘦得像個鬼,他把頭伸到老女演員面前,突然說:“你是《拾玉鐲》?”老女演員愣了一下,就明白了,笑著點了點頭。狗剩說:“我的毬呀,你咋老成這熊樣啦?!”〔15〕老女演員變了臉。狗剩要和她握手,她把手塞到口袋里。

事後我聽說啦,三十年前縣劇團來清風街演了一場《拾玉鐲》,拾玉鐲的那個姑娘就是這老女人演的,狗剩愛上了那姑娘,晚上行房就讓媳婦說她是那姑娘,惹得媳婦差點和他鬧離婚。狗剩讓名角生了氣,上善出來忙解釋狗剩沒有惡意,只是不會說話,抬腳把狗剩踢走了。

名角是演《拾玉鐲》成名角的,她也就一輩子只演《拾玉鐲》。她的情緒沒有緩過來,中午吃飯前的時候說胃疼,要回去。清風街之所以同意包場戲,就是沖著幾個名角,這下要砸鍋呀,〔16〕夏天智就讓趙宏聲針灸治胃病,老女演員說不用,還要回去。白雪就老師長老師短地懇求,還將夏天智畫的秦腔臉譜拿出來,其中一張就是專門畫她的裝扮的,老女演員才說:“我真的老了?”白雪說:“你沒老!”老女演員說:“人咋能不老呢,我是老了。”〔17〕白雪說:“人老了藝術不老啊!”老女演員說:“那好吧,我不走了,但晚上取消《拾玉鐲》,我只來段清唱。”〔18〕

我本來是不去夏家湊熱鬧的,上善硬拉著我去,我才去的。〔19〕白雪穿了雙瘦皮鞋,把腳收得緊緊的,真好看。中星他爹信佛,給我說過菩薩走路是一步一生蓮的,我看見白雪走過來走過去,也是一溜兒一溜兒的花。趙宏聲問我看啥哩,頭老不抬,發癡眼兒?他鬼得很,知道我的心思,可我不敢瞅白雪的臉,我還不能瞅她的腳嗎?〔20〕我轉了身,對著院子里的花壇,花壇上種著月季,花紅豔豔的。趙宏聲說:“你今日可別多喝酒!”我拿手去掐月季葉,葉子顫了一下,我知道葉子疼哩,就松了手。

院子里噼噼啪啪響過鞭炮,上善就主持了宴會。夏家待客雖然沒有太多地請人,人還是來了許多。武林是最後到的院門口,他來訓斥他老婆,他老婆黑娥來得早,他說:“你,你回呀不不回,一,一,一會兒上禮,啊你是有錢,錢,錢哩?”正好四嬸出來,讓武林快進去坐席,武林說:“我,我,我,沒錢呀嬸子!”四嬸說:“誰要你上禮呀?!”武林就說:“啊過一個月,是,是,是我娘的三三三周年,你也,也來,啥都不,不,不要帶噢,噢。”村主任君亭和支書秦安是相跟著來的,秦安先站在院門口念門聯:不破壞焉能進步,大沖突才有感情。就銳聲說:“是宏聲寫的吧,寫得好!”上善就擁他們在主桌上坐了,開始講話。上善能講話,說得很長,意思是夏風是個才子,白雪是個佳人,自古才子配佳人,那是天設地造的。雖然在省城已辦了婚禮,但在老家還得招呼老戚舊親,三朋四友,左鄰右舍,老規矩還是老規矩!那麼,東街的本家,中街的他姨,西街的親家,南溝來的他舅,西山灣來的同學,還有在座的所有人,都把酒杯端起來,先賀咱老校長福喜臨門,再祝一對新人白頭偕老!都端起酒杯了吧?眾人說:“早都端起了,你說得太長!”上善說:“那就干杯,都得喝淨!”干過了,眾人都要坐下,上善又說:“先不急坐,再把酒倒上,讓秦支書講話!”〔21〕秦安就讓君亭講,君亭說我是本家子哥,你講。秦安說:“我不會說話,要我說呀,對這一對新人哇,我只說一個字,只一個字:很好!”眾人都笑了,說:“明明兩個字,怎麼是一個字?”秦安愣了愣,也笑了,就坐下來。眾人也就坐下來。席間,有人給夏天智臉上抹紅,夏天智說婚結了給我抹啥子紅?眾人便起哄:今日不耍新郎新娘了,就耍你,你得來個節目!夏天智也不擦臉上的紅,喃喃道:“我出啥節目呀?”就叫喊四嬸把他畫的那些秦腔臉譜拿出來讓大家看看。四嬸說:“你咋恁逞能的,拿那些臉譜有啥看的?”夏天智說:“你不懂!”四嬸就從櫃里搬出一大堆馬勺,馬勺背上竟都畫著秦腔臉譜。我知道夏天智能畫秦腔臉譜,但沒見過能在馬勺上畫,畫出了這麼多,一件一件竟擺得滿台階上都是。眾人便圍進去瞧稀罕,你拿一個,他拿一個,掖在懷里,別在褲帶上,也有拿了要出院門。夏雨急著喊:“哎!哎!”夏天智卻說:“誰要愛上的,就拿上!”眾人說:“四叔比夏雨舍得!”馬勺立時就被搶光了。夏天智臉上放光,說:“熱鬧,熱鬧!我再給大伙放段戲!”又從臥屋取了個台式收音機,擰了半會兒,正巧播放著秦腔曲牌。音樂一起,滿院子都是刮來的風和漫來的水,我真不知道那陣我是怎麼啦,喉嚨癢得就想唱,也不知道怎麼就唱:眼看著你起高樓,眼看著你酬賓宴,眼看著樓塌了……〔22〕我唱著,大家就看我,說:“這瘋子,這瘋子!”上善就過來拿了一只大海碗,滿滿地盛了米飯,又夾了許多肉在上面,給我說:“引生,你那爛鑼嗓能唱個屁!把這碗端上,好好坐到花壇沿上吃,吃飽!”然後他高聲說:“要唱我來上一板!”〔23〕眾人都起哄:“唱!唱!”上善真的就唱啦: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後,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頭,走一步退兩步只當沒走,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唱著唱著,一只蒼蠅站到了他鼻尖上,他拍蒼蠅,就不唱了。音樂還在放著,啞巴牽著的那只狗,叫來運的,卻坐在院門口伸長了脖子嗚叫起來,它的嗚叫和著音樂高低急緩,十分搭調,院子里的人都呆了,沒想到狗竟會唱秦腔,就叫道:“上善上善,你唱得不如狗!”來運在這場合出了風頭,喜得啞巴拿了一根排骨去喂它。但來運叼著排骨不吃,卻拿眼睛看我。我也看著來運,我叫:“來運,來運!”來運就臥到我腿前,我看出了來運前世是個唱戲的,但這話我不說破。花壇邊的癢癢樹下,夏風和趙宏聲說話,他們是小學同學,夏風說:“瞧我爹,啥事都讓他弄成秦腔會了!”趙宏聲笑著說:“四叔就好這個麼。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白雪活該就是給你爹當兒媳的。”夏風說:“我就煩秦腔。”趙宏聲說:“你不愛秦腔,那白雪……”夏風說:“我准備調她去省城,就改行呀。”米飯里邊吃出了一粒沙子,硌了我的牙,我呸了一口米飯,又呸了一口米飯。起身要走時,秦安過來問起夏風:“新生沒來?”夏風說:“沒見來麼。”秦安就給夏天智招手,夏天智端著白銅水煙袋走來,兩人嘰嘰咕咕了一陣,我逮聽著他們在商量著晚上給劇團演員披紅的事,秦安說:“五條呀,一人還得十斤雞蛋,一袋蘋果,這筆賬不好報哇?”〔24〕夏天智吸了一陣煙,就把白雪叫來。白雪就站在我的旁邊,她的身上有一股香,她的褲管上粘著一個棉花球兒,我想給她取下來,但我沒敢。〔25〕白雪說:“那就只給王老師一個披紅吧,她稱得上是表演藝術家了,到哪兒演出都披紅哩。”秦安說:“這得和君亭研究一下。”就叫了君亭過來,君亭聽了,口氣很硬地說:“劇團是村上請來的,當然應該負擔人家!”秦安看我,我把臉埋下吃我的飯。秦安低聲說:“畢竟是給夏風白雪賀喜來的……”〔26〕君亭說:“毬,那又咋啦?演戲還不是全村人看,如果沒有夏風的婚事,你就是出錢人家肯來?莊稼一季一收的,人才是幾百年才出一個,夏風是清風街的一張名片了!咱可以宣布,如果以後誰的事弄到像夏風這麼大,家里的紅白喜事村上就一攬子包了!咱明事明干,用不著偷偷摸摸的。”夏天智說:“這……”秦安說:“君亭說的也是,那咱班子就算決定啦。包場費一千元,紅綢被面一條,還有雞蛋,蘋果都讓新生那邊辦,款項從他的承包費里抵就是。”當下,秦安讓夏雨去找新生,夏雨打了一個口哨,來運就厮跟了他,夏雨還說:“引生你和我去!”我看了一下白雪,白雪給各個席上敬酒哩,我說我不去,〔27〕夏雨恨了恨,從飯桌上拿了一包紙煙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