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43節:秦腔(38)

清風街兩委會曆來開會都是大多數人不發言,主持會的頭兒卻都能講話。算起來,夏天義講得最好。夏天義沒有夏君亭有文化,但他的記性好,鬼曉得他竟會運用排比句,所以慷慨激昂很有煽惑性,而且不斷地夾雜些罵人的話,既有殺氣又親切有趣。我爹活著的時候他把我爹當反面典型,我爹也生過氣,曾經在夏天義過生日的那天偏不去喝酒,夏天義在河堤上看見我爹在河灘地,破口大罵:“我過生日哩你狗日的為啥不來?你就那麼恨我?!我告訴你,今黑兒你必須來跟我喝酒,酒還得你提,看我怎麼灌醉你,狗日的!”我爹被罵了,卻樂得顛兒顛兒地晚上提了酒到他家去。這一點,他夏君亭學不會,他只是急,說不到幾分鍾臉上的疤就紅,嘴角就起白沫,而且愛拿手拽額角上的頭發,那一撮頭發都讓他這麼拽光了。

現在,君亭見大家都不說,他又急了,手再在額角上拽頭發。治保委員說:“上善你說話呀,你再不說君亭的頭發就要拽完啦!”金蓮噗地笑了一下,見大家都沒有笑,她也忍住,看對面牆上的裂縫,裂縫像長了一棵小樹。上善還是擦著眼睛,干脆閉了眼皮,說:“君亭說的時候我覺得有道理,後來聽秦安說,也覺得有道理,待君亭再一說,也有道理啊!這就難了……都是為群眾謀福利的,這得好好考慮,再實際考察考察。”〔200〕君亭說:“你說的等于沒說!”上善說:“我不是和稀泥呀,因為這是大事,不管辦市場或是淤地,一動彈就得花錢。我是會計,我知道清風街的家底,這些起動資金到哪兒弄去?天義叔為什麼下台,好心沒辦成好事,教訓得汲取麼。”君亭站起來,站了一會兒,就走出房子。金蓮說:“你頂得他心疼哩,他是熱臉撞上了冷屁股。”上善說:“他是上廁所去了。”金蓮說:“氣得尿黑水吧。”秦安說:“大家都說說麼,在下邊說得那麼堅定,會上就都撮口了?!”〔201〕君亭又走回來,他是太熱,在院里用水洗了個頭,水淋淋的也不擦,說:“是到吃飯的時候了,但會不能散,幾時說出個眉目了幾時吃飯。”有幾個人就說:“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咋行?瞌睡要從眼里過呢,那我就說吧。”依次發言,卻有說辦市場的好處,也有說淤地的長久利益,意見不統一。君亭說:“分歧這麼大呀?聽說北邊的山門縣開始試驗村干部海選,真想不來那是怎麼個選法?”金蓮說:“十個人十張嘴,說到明天也說不到一塊兒,民主集中制,要民主還要集中,你們領導定奪吧!”君亭將一口痰吐在地上,說:“那就散會!”

村干部在大清寺里會開了個亂咚咚,王老九的老婆不管這些,她跑到慶滿家要慶滿賠償麥秸堆。慶滿不了解情況,一定要找著啞巴問個清楚。王老九老婆說:“他是個啞巴,你怎麼問他?”慶滿說:“啞巴也知道個點頭搖頭吧?”慶滿到處找,找不著。其實啞巴是藏在我家的。慶滿沒有找著啞巴,二返身回到家,王老九的老婆還坐在家里哭鬧,口口聲聲說啞巴是反革命,反革命故意放火,而慶滿找啞巴找不著也是故意包庇,包庇了反革命,反革命放了火還要殺人呀!慶滿就和她吵,嘴笨又吵不過,說:“男不跟女斗!”王老九老婆氣壞了,就尋繩往門框上搭,說:“我給你掛肉簾子!”〔202〕慶滿便把自家的麥秸堆賠給了她。〔203〕

啞巴是半後晌悄悄回家的,慶滿一見就把他用麻繩捆了打。文成趕緊去給夏天義報信,夏天義才從稻田里回來,兩腿的青泥,用竹片兒刮著,說:“打著好!”文成去了,一會兒再來說啞巴被吊在門框上,他爹把頂門杠子都打折了。夏天義熬茶,茶熬得糊糊的,說:“打著好!”文成又去了,又跑了來說啞巴被打得尿了一褲子。夏天義吃黑卷煙,說:“打著好!”〔204〕文成一走,他把院門關了。隔了一會兒,門環搖得哐啷啷響,夏天義吼道:“不要給我說了!”門外卻是竹青,竹青說:“是我。”竹青來說的是兩委會的內容,夏天義一聽就笑了。竹青說:“爹笑哩?”夏天義說:“秦安長進了麼!”竹青說:“秦安敢說話倒敢說話,恐怕君亭不會聽了他的。”夏天義說:“你去吧。”竹青一走,他就披了褂子,叼著黑卷煙出門了。經過了慶滿家,院子里還響著啞巴的嘶叫,夏天義只咳嗽了一聲,慶滿住了手,啞巴嘶叫得更厲害。但啞巴失算了,他爺沒進院,一陣腳步從院牆外又響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