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53節:秦腔(48)

白天沒有見到白雪,晚上我在家里就輕輕地叫著白雪的名字。我一直覺得,我叫著白雪,白雪的耳朵就會發熱。叫著叫著,我聲音就發顫,可著嗓子高叫了一下,恐怕是鄰居也聽得到的,他往我的院里扔了一個破瓦片,我不管它。我對著院中樹上的一只知了說:“你替我叫!到他院子去叫!”知了果然飛到了鄰居家的院里,爬在樹上使勁地叫:白雪白雪———雪———

農村的晚上沒有娛樂,娛樂就是點燈熬油地喝酒、搓麻將,再就是黑燈瞎火地抱著老婆做起那事。我在巷道里轉了幾個來回,想和人說說話,差不多的門都關了,窗子里傳來貓舔糨糊的聲音。我回到家里,躺在炕上,想起趙宏聲把電影演員的頭像貼在床頭上的事,就遺憾著我沒有張白雪的照片。黑暗里我看著炕頭牆,看著看著,還真看出那里有了白雪的臉,我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就到了腿根。我是個苦人,小時候沒有玩過玩具,連皮球也沒有過,我玩慣了我的小雞雞。所以我現在手又摸到了下邊,下邊是沒了,僅僅剩了個短茬茬。短茬茬還是流出來了一攤東西。這事我給誰都沒說過,流出一攤東西後我也後悔,或許我真是一個流氓了吧。但趙宏聲說藝術家愛美人能來靈感的,我是這麼想:流氓就是和女人睡了覺嗎?藝術家就是睡不了覺而煎熬嗎?那麼我寫不了對聯不是藝術家,我也不是流氓,何況我是在我家里,門和窗都關了,除了屋角的蚊子和螞蟻,沒有人能看見的。

但是我說實話,我常常晚上玩我的那東西,它發炎了,害得我比犯了痔瘡還難受得走不了路,我就去了縣醫院又治了一次。在縣醫院,悄悄尋找埋著我那一節東西的地方,那里長出了一株樹苗來,長著三片葉瓣。我知道,這樹苗會見風就長的。

樹苗見風就長的日子里,清風街的農貿市場就動工啦。君亭汲取了前任村干部的教訓,不敢再集資,在信用社貸了款。全部的工程交給了慶滿,慶滿的實力比不得李英民,但慶滿一攬到了工程就誘惑了李英民建築隊的人心,結果將幾個骨干匠人撬了過來。李英民傷了心,帶了殘缺不全的一批人去312國道上修一座涵洞,而他的弟弟李生民氣憤不過,借了酒勁將東街牌樓下的石獅子頭敲掉。君亭需要在他建市場前殺雞給猴看,讓派出所警察把李生民抓起來,在黑房子關了一夜,又折價賠償了石獅子。李生民從派出所出來,雙拳砸著地,說了句:“我就是死在外邊,也再不回清風街了!”去了省城,從此沒了音信。

從縣城回來後,我就再沒見到白雪。聽夏雨講,劇團原本要一分為二了,可在分配戲箱時爭執吵鬧,甚至打了群架,戲箱就封了,暫時誰也不能動。而夏風還是不斷地來電話,催白雪能盡快去省城,白雪是眼看著劇團亂成了一鍋粥,心也灰暗,可能呆不到多久就該遠走高飛了。我聽了這話差點沒暈過去,娘耶,我是苦膽煮過的命這麼苦呀,好好的白雪她嫁了夏風,嫁就嫁吧,我只說她畢竟還在縣上,十天半月要回清風街,我還能見到她,如果她一去省城,連水中的月都沒有了,連鏡中的花都沒有了!那幾天里,我緩不過氣,走路能踩死螞蟻,去泉里提水,半桶水只提到李生民家的山牆外就要歇下,李生民的媳婦在她家門口哭。李生民一走,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那媳婦度日如年,一些老太太就勸說她,又出主意讓把李生民的舊鞋用繩子系了吊在紅苕地窖里,李生民就能回來的。這辦法給了我啟示,我就想著也把白雪的舊鞋吊在我家的紅苕地窖里,應該是白雪就遠走不成了吧。但白雪的鞋從哪兒去找呢?我心虛,不能給夏雨說,更不敢去夏家。正熬煎著,夏中星回了一次清風街,事情就又發生了變化。

在夏氏族里,中星家和慶金、君亭、夏風他們是出了五服。〔238〕中星自小沒了娘,是他爹拉扯大的。他爹一生神神道道的,不吃肉不喝酒不動辛辣,平日里早起拾糞,十天半月了就到虎頭崖廟里燒香,但他年輕時是窮人,活到老了仍還是窮人。一個地方得有一個懂風水和陰陽的,不知怎麼,中星爹就充了這個角色,清風街上紅白喜喪都是他選定的日子,蓋房、拱墓、修灶、安床,也都是他定的方位。干這份活一般是不給錢的,只帶四色禮。中星的爹早就放出風,甚至還在家里貼了個紙條,上面寫了:“選日子一次五元,定方位一次七元。”但來人還是把四色禮往他家的櫃蓋上一放,再不掏錢,他生氣是生氣,嘴上說“我今日身上不美”,最後還是拿了個布口袋跟人家走了。要說四色禮,就是一包糖,一斤掛面,一瓶酒和一條紙煙。他吃用不完,也舍不得吃用,全拿了給書正媳婦在飯店里賣,書正媳婦當然不肯原價收購,為折價一半還是折價三分之一,他們常常爭吵。上善就曾經勸過書正媳婦:“他能陰陽,得罪他了會給你使怪的!”書正媳婦說:“讓他使麼,他算卦啥時候准過?!”他是給人算卦和禳治的,禳治行不行我不敢說,但他的卦不准。我爹病重的時候腳腫,腫得指頭一按一個坑兒,我讓他算一算我爹危險不?他說:“算卦是收錢哩!”我給了他十元錢,他算了半天,說:“沒事。”我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爹腳腫得厲害。”他說:“我替神說的,沒事!”我說:“你不是神麼。”他說:“我干這工作干得久了,神就附體了。”我說:“神咋附體了?”他說:“領導當的時間長了有沒有官氣?警察當的時間長了有沒有殺氣?”他這話說得有道理,我信了他,可我爹不出十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