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54節:秦腔(49)

不說中星爹了,咱說中星,中星因為小小沒娘,〔239〕夏氏族里人都可憐他,待他稍大,夏天義就報名讓他去參軍,但體檢中中星的血壓高,怎麼也過不了關。年輕輕的就患著高血壓,夏天義罵他不爭氣,給征兵干部說了許多情允許再次體檢,趙宏聲就出主意讓多喝醋,他提前喝了一葫蘆瓢的醋才把血壓降了下來。複員後按規定他是返回清風街的,他爹哭哭啼啼求夏天智,又是夏天智去了一趟縣城,動用了自己的關系,終于把他留用在了縣政府。中星爹就是從那以後,鑲了一顆金門牙,見人就笑,早起拾糞時腳下跳躍,走的是雀步。

但是,中星在縣政府沒有分配具體工作,哪里有事,他就到哪里忙活:去縣長的扶貧村里蹲過點,做過全縣“退耕還林”工作檢查,還在縣葡萄酒廠搞了半年整頓工作。劇團里亂成一鍋粥了,縣上將團長調去了文化館,一會兒傳出某某來任團長了,一會兒又說某某堅決不來又讓另外誰來了,但最後誰也沒來,來的是中星。人都說:要生氣,領一班戲。中星說:“我不怕!”他當然不怕,讓他當團長是把他提了科級。他去的那天,精心地梳理他的頭發,其實他的頭頂全禿了,只有左耳後的一綹頭發留得特長,把它拉過來,用發膠水固定住。演員們都嗤嗤地笑,那個唱淨的胖子甚至說:“我一看見他那頭就來氣,恨不得壓住他把那一綹頭發給拔了!”中星好的是不計較這些,他有他的雄心大志,一到劇團便先整頓風氣,又將分開的兩個演出隊再次合二為一,開始排新戲,把新戲排好了就要到全縣各鄉鎮巡回演出,雄心勃勃,也信誓旦旦,要在他手里振興秦腔呀!也就是中星當了團長喊叫著要振興秦腔,白雪的心是風里的草,搖著搖著又長直了,決了意不去省城。〔240〕

我是多麼喜歡夏中星啊!也多麼希望秦腔能振興啊!說結實的,在這以前我並不愛秦腔,陳星曾經嘲笑過清風街愛唱秦腔的人都是粗脖子,都是大嘴,那不是在唱,是在吼,在吵架,他一聽到,就得用棉球塞耳朵,甚至他讓陳亮去跟縣農技公司的人學果樹剪枝,陳亮不去,他說你不去就讓你聽秦腔呀!陳星這麼辱沒秦腔,我沒反對過。可現在,中星要振興秦腔,振興了秦腔就能把白雪留下來,我就覺得秦腔咋這麼好聽呢!我雖然不知道秦腔有多少出戲,也記不住幾段唱詞,一有閑空,我也手里拿著一個蒸饃,一個青椒辣子,咬一口饃咬一口辣子了,也吼那麼一句兩句。

中星當團長的消息最早是供銷社的張順從縣上帶回來的,清風街的人都覺得不可能,也全不在意,但我不知道怎麼就相信一定是真的,就感到了高興。我在街東頭的小河石橋下碰見了中星他爹,他坐在橋墩根又算卦了。他拾著糞也身上斜背著那個小布袋,布袋里裝有一盒“九品蓮花香”,一遝黃裱紙,一塊雷擊棗木刻著符的印章,還有一支鋼筆和一個紙本兒。糞籠子就在面前他不嫌臭,專心地在紙本兒上列卦式。我說:“榮叔!”他名字里有個榮字,我們叫他叔的時候前面都加個榮字。他說:“是不是你介紹誰來請我出門呀?”他說出門就是去選日子或定方位。又說:“我把話說在前面,得四色禮還得出錢,選日子是六元,定方位是八元,都漲了一元。”我說:“沒人請你出門。我問你一句話。”他說:“那你就不要問,我這陣忙著算卦哩!”我說:“給誰算卦?”他說:“給我算哩,看明日有沒有財運。”我說:“明日肯定有人給你送禮呀,我中星哥在劇團……”我還沒說完,他就認真地說:“我糾正你,引生,中星不在劇團,他是縣政府干部!”〔241〕我一聽,知道他壓根兒不曉得中星當了團長,而張順是在造謠了,頓時沒了勁,起身就走了。但是在下午,中星爹親自跑到我家告訴我,他一個小時前接到中星的電話,中星現在是劇團團長了!他說:“這麼大的縣就一個劇團,一個劇團就一個團長!〔242〕你是不是上午知道消息了去問的我,我後悔還訓撻了你!”我說:“上午我備了一份賀禮的,你才後悔了吧?!”他就給我笑,但我沒給他還個笑,我跑動著去把好消息告訴了丁霸槽,告訴了俊奇和慶堂。去大清堂告訴趙宏聲時,趙宏聲坐在里面和一堆人說話,我沒有進去,卻故意唱著一板秦腔,慢慢經過門前。我唱的是《周仁回府》:“若不是杜公子他身遭魔障,我周仁焉得官器宇軒昂!”趙宏聲就高聲說:“引生引生,你也能唱秦腔?”我沒有立即應他,繼續唱,但我只會唱這兩句,記不住下面的詞了,就哼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