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66節:秦腔(61)

低血糖犯了人就害肚子饑,夏天智一到飯店,飯店里正賣扯面,他說:“給我來一碗!”但買扯面的人多,下出了一鍋,被別人買走了,又下了一鍋,眼看著輪到自己了,卻偏偏又沒有了。夏天智已經難受得厲害,沒力氣去看別人在吃扯面,也沒力氣看劉老吉的媳婦在鍋台前一遍一遍地點水,笊籬在鍋里攪來攪去,他趴在了桌上。

扯面終于端了上來。夏天智頭不抬地吃,肚里好像有個掏食蟲,吃下了半碗還急著扒拉,將一大碗面全吃了,臉上的顏色才好轉過來。他有些不好意思,說:“這病犯了能吃得很!”劉老吉媳婦說:“再給你來一碗。”他說:“紙呢?來一張紙!”他拿紙擦著嘴,說:“你拿面打發你四叔呀?得留下肚子吃熊掌啊!菜做著沒有?”劉老吉媳婦說:“後邊灶上正蒸著哩。”他說:“做好,一定要做好!”

但是,商業局長到了三點還沒有來。君亭給縣商業局打電話,局辦公室說縣政府有個緊急會議,局長來不了了。君亭氣得罵了一聲:“官僚!”讓金蓮給孩子們每人買一支冰棍打發了去,招呼村干部到劉家飯店,說:“現在這官僚,就得再來一場‘文化大革命’!他不來了,拉倒,咱吃飯去!”飯菜當然豐盛,味道也不錯,遺憾的是熊掌沒有蒸爛,根本咬不動,金蓮嚼了半天,還是吐了。君亭說:“再難吃也得吃,吃一口頂三個蒸饃哩!”夏天智吃了四塊,都是嚼來嚼去咬不爛,強忍著咽了。這個晚上肚子就脹得睡不成覺,讓四嬸揉肚子,還不行,就爬起來用指頭摳喉嚨眼,一惡心,把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296〕

第二天,夏天智起得很晚,才到花壇上看月季又開了三朵,聽見有鞭炮聲,問四嬸:“誰沒來請我吧?”四嬸說:“誰來請你?”夏天智說:“那誰家放鞭炮做啥?”四嬸說:“夏雨一露明就走了,說慶玉今日立木。”夏天智沒有言語,給花澆水,水把鞋濺濕了。他放下水瓢,進了臥屋,說:“一會兒誰要來叫我,你就說我身子不美,還睡著。”四嬸說:“鬼叫你!”才捉住帽疙瘩母雞,指頭塞進雞屁眼里試蛋,慶玉來了,問:“我四叔呢?”四嬸說:“說你要來的就真來了!今日立木啦?”慶玉說:“立木啦!來請四叔過去。”四嬸朝臥屋窗子努努嘴。慶玉就立在窗外叫:“四叔,四叔,我是慶玉,我新房今日立木,來請你呀!”夏天智在炕上說:“我去干啥呀,我給你又干不了活!”慶玉說:“哪敢讓你干活?你端上水煙袋去現場轉一圈,然後吃飯時你坐上席。”夏天智說:“我去不了,身上不美氣。”慶玉說:“昨日那麼熱的天,村上的事你都去了,你侄兒一輩子能蓋幾回房,你能不去?你去了能壓住陣哩!”夏天智說:“我能壓住陣就好了。”慶玉瓷在那里,說:“四叔不給我個臉了!”夏天智說:“我有臉也不至于說話像放了屁!”他在土炕上擺弄收音機,嘶里哇啦的,尋找秦腔頻道。慶玉不高興地走了。〔297〕在新房那邊噼噼啪啪又一陣鞭炮聲中,收音機里播放著《鑽煙洞》:

慶玉新房立木的鞭炮是我和啞巴放的,我們先在新房的門口放了三串,又爬上大梁放了五串。啞巴笨,他一手提著一串鞭炮一手握著一盒火柴,鞭炮快燃到手邊了,我說:“撂!撂麼!”他一急,把火柴撂出去了,鞭炮還在手里,叭的就響了,差點把他從大梁上跌下去。放完了,我問啞巴:“咋不見你爺呢?”啞巴給我比劃著,意思是夏天義去挖地了。我說:“這麼大的事你爺不來,他挖什麼地?”啞巴窩一眼瞪一眼地恨我。吃飯的時候,啞巴拿著大海碗吃兩碗米飯,見我也已經吃罷了,就滿滿再盛了一碗,讓我端到房後去。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把飯端到房後,他又端了一碗菜過來,拉著我就往巷外走。他一邊走一邊往後看,後邊沒人跟著,跟著的是來運。原來他是偷著飯菜要給夏天義送的。〔298〕

夏天義真的是在俊德的二畝地里。地挖出了一大片,他熱得脫了褂子,正靠在地塄上吸黑卷煙。地塄上歪歪扭扭地長著一排酸棗刺,沒有葉子,枝干像一堆蛇體龍爪。有一處塌陷,一棵酸棗刺的根須露了出來,飄飄蕩蕩的,而枝頭上仍有一顆酸棗,夏天義手伸過去將棗摘了噙在嘴里,眯著眼看起遠處的清風街。他看得十分專注,連我們到來都不曉得。啞巴要叫,我制止了,蹴下身也往清風街看,街前街後紅著天黃著地,街道是白的,街房是黑的。我說:“這有啥看的?”夏天義回過頭來,吃驚地看著我們,叫道:“哈,給我送飯來了,這麼好的飯!”他把黑卷煙塞在我的嘴里,端過碗就吃起來,黑卷煙太嗆,我就扔了。夏天義人老了,吃飯仍然狼吞虎咽,一碗飯一碗菜很快就吃完了,脊背上的汗道一股一股往下流。碗里還剩下那麼一疙瘩米飯了,他站起來,走到地塄上吹淨了一小塊硬地皮,把米飯放了上去,然後他退過來,對我們說:“你們都吃了?”一群麻雀飛了來,還飛來了一只土鴿,它們好像一直就在附近等待著,立即在硬地皮上叫著吃著。我說:“二叔,二叔,這是你養的鳥?”夏天義卻靠在那里睡著了,鼾聲在拉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