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二章 黑風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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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一場聞所未聞的奇遇,更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搏殺,如果羅正雄稍稍晚上幾分鍾,或是在沙漠里迷上一會兒路,後果將不堪設想。

事後想起來,羅正雄仍忍不住倒抽涼氣。

羅正雄是在傍晚時分到達那兒的,記不清他已翻了幾座沙梁,越了幾道沙壑,反正,站在九景兒梁上時,夕陽已殘血似的潑下來。羅正雄一眼望見那抹綠,真的,按說站在那個地方是看不見那抹綠的,可羅正雄分明是望見了它。那綠盈盈的,閃著光,泛著波,令九景兒梁上的他頓然掃去疲憊。那不是幻覺,羅正雄後來再三想過那個傍晚沙漠里發生的一切,點點滴滴,都很真實。他當時確實是被那抹綠吸住了,灌了鉛的雙腿忽然間有了欲望——沖下去的欲望。他站在沙梁子上,似乎沖沙谷里吼了一聲,似乎沒,但他心里確實發出過一種聲音。那是被荒漠灼痛了的雙眼望見綠時情不自禁發出的喚,那是焦渴的心田聞見水的氣息時自然升騰起的響,喜浪滾滾啊!羅正雄幾乎以野馬脫缰的速度朝九景兒梁下沖去。

那是怎樣一道梁啊,你在沙漠中,幾乎望不見那樣的梁,或者,那原本就不叫梁。沙漠是生不出那種梁的,那梁只在深山峻嶺中有,只有羅正雄的老家有。從九景兒梁到對面的十景兒梁,似乎只有一步,羅正雄如果用力一點兒,幾乎就能縱身躍過去,可那一步是沒有人能躍過去的。很多個日子後,羅正雄帶著萬月拿經緯儀測過,那看似一步的距離,其實比黃河還寬,但站在九景兒梁上,你看十景兒梁,仍覺得它只有一步。

那一步是心的距離,你認為近它就近,你認為遠它就遠。萬月後來這樣解釋了一切。可那個傍晚,那個被血似的夕陽籠罩了一切的傍晚,羅正雄心里是沒有這些想法的,他就一個念頭:必須要找到萬月,一定要找到萬月。他甚至懷疑,站在九景兒梁上吼出的那一聲,事實上只可能是兩個字:萬月。

羅正雄不是跑下九景兒梁的,他跟萬月一樣,是被流沙送下去的。很多年以後,羅正雄在九景兒梁建起了一個滑沙場,還特意給它起了一個名:萬月夢園。

細沙如同一只有力的手掌,不容置疑地將他一把推到了谷底。

那是一種夢幻般的感覺,那是一種天旋地轉撕心裂肺的感覺。

墜入谷底,羅正雄拼命嘔吐起來。沙把他的整個腸胃洗涮了一遍,沙也把他的靈魂徹底洗禮了一遍。等他艱難地支撐起身子時,世界變了,天不見了,地也不見了,能看到的,只是一條窄而長的深溝,幽幽的,空靈,神秘,密布著陰暗,還有看不見的危險。羅正雄下意識地拔出槍,從九景兒梁失重般地一頭栽下時,他的手居然能死死地捂在槍上,可見他跟槍是怎樣的一種親密關系。他往里走,完全是下意識的,他已失去了方向,壓根兒辨不清東南西北,他覺得應該往里走,步子就往里邁。後來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里,溝谷是沒有里外的,它像一根腰帶,環住了九景兒梁,無論從哪個方向走,他都能遇到那片綠,遇到綠中跟死亡對峙的萬月。

萬月跟死亡只有半步之遙,或者說,她的一條腿已踩進了死亡谷,另一條腿正掙紮著,一步步地向死亡靠近。

跟她對峙的,正是那頭受傷的野豬。

這一切或許都可以理解為巧合。九景兒梁是神秘之梁,那谷底更是神秘之谷,多少代,多少人,幾乎沒有誰把腳步送往那兒,送去了,也只有一死。因為你在清醒的時候,是不敢把腳步送往那座梁上的。那用老天之手堆起的沙梁,是很難用雙腳跋涉上去的,即或你有通天的本事,跋了上去,那谷底也是等著葬你的穴。後來在開發滑沙場時,已經脫下軍裝多年的羅正雄就親手撿起過一堆白骨。

向導鐵木爾大叔就說,只有心靈迷失了方向的人,才能站到九景兒梁上;只有靈魂被神掏走的人,才能安全地降臨到谷底。可見,那個傍晚,羅正雄是迷失了方向的;兩天前的黃昏,萬月也是迷失了方向;還有那頭野豬,它在更早的時候就迷失了方向。

是野豬最早發現了那片綠,那頭傷了一條腿的野豬從野豬井方向一路逃來,逃到九景兒梁上時,它墜入了谷底。在對綠的敏感上,野豬的嗅覺遠遠超過了人類,因此那頭野豬幾乎沒怎麼猶豫,就尋著那渴望已久的氣息,很快竄入了那片灌木林。

野豬後來發現了水源,清凌凌的,像沙漠中一眼聖泉,往外咕嘟咕嘟冒著水泡。每一顆水泡,就能孕育一個生命。野豬足足飲了一個小時,等它抬起頭時,才發現那一汪水源讓它飲沒了,飲干了,如果再想飲,它就得蹲邊上等。

野豬決計等。萬月一頭闖進灌木林時,它正在睡覺。

望見灌木林的那一刻,萬月幾乎要暈厥過去,她似乎看到母親在前面招手,並發出親昵的呼喚。哦,母親,萬月幸福地叫了一聲,一頭紮進灌木林。萬月比野豬更猛地飲了一場,真是痛快。

母親!幸福的淚水滾滾而下。

淚水退潮時,萬月揉了揉眼,再揉揉,還是覺得奇怪。她明明是一個人紮進灌木林的,怎麼一抬頭,眼里多了個東西?萬月起先弄不明白那是頭啥,只覺它很陌生,很龐大,牛似的,不,比牛還猛,還帶股蠻氣。是啥呢?萬月靜靜地瞅著那頭怪物,心里發出這樣的疑問。驀地,萬月明白了,野豬,她遇見了野豬!萬月曾經遇到過野豬,那是參加解放軍以前,那時她的身份還很特殊,特殊得幾乎不能跟別人講。那一次她險些就被野豬吃掉,幸虧有個人在關鍵時刻救了她。

救她的人身份更為特殊,救她的人後來成了她的災難。

是的,災難。萬月現在還身陷災難中,不能自拔。

野豬靜靜地瞅著她。

萬月沒敢動。認出是野豬時,她首先想到的,便是不能動。有人教過她這個求生術,在野外遇見狼或野豬什麼的,一定要鎮靜,你不動它就不敢動。

野豬也沒動。野豬更有這個本能,遇見不了解底細的牲靈,最好先不要亂動。

灌木林里出現了一場奇特的對峙。這是黃昏快要結束時發生的事,這一天的黃昏似乎有點兒長,萬月站在九景兒梁上時,夕陽的余暉就已潑下來,這都過去了兩個多時辰,那淡淡的光影還從刀劈一般的斜縫里漏下來,映得灌木林光怪陸離,映得那頭野豬越發地具有某種力量。萬月快速地思考著,這個時候除了冷靜,就是要想出辦法,對付這頭怪獸的辦法。它會怎樣撲向我呢?萬月料定野豬會撲,它會選擇一個最佳時機,前蹄張開,後蹄一用勁,一個凌空躍起,撲向她。那張凶惡的嘴巴便是致命的武器,如果躲不開,她就會成為一道好菜,讓這頭怪獸貪婪而又盡情地享用。它會咂干她的血,會撕開她的身體,然後用鋒利的牙齒,一口口地,將她美麗的肢體咬成碎塊。萬月疼起來,感覺自己已被野豬擊中,已被它凶殘的牙齒吞噬。她努力鎮靜著,盡量不往這個方向去想,可是不行,她拒絕不掉這種可怕的想法,她甚至想起了第一次被"吞噬"的情景。盡管那不是野豬,盡管那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吞噬的手段還有疼痛感卻讓她感到那就是一頭野豬,甚至那人的牙齒也有點兒像野豬的牙齒,在瘋狂地咬著她。萬月感到一陣劇痛,很真實,仿佛身體的某個部位還含在那張嘴里。那是一張能言善道的嘴,也是一張極盡巧舌的嘴,可惜那嘴里沒一句實話,沒一句能打動女人的話,但偏偏,萬月就掉進了那張嘴里。我怎麼能掉進那張嘴里呢?萬月瞬間恍惚,思想離開了身體,往另一個方向跑。這很危險,如果野豬選擇這個時候襲擊,萬月是躲不過去的。

野豬沒。搏殺之前,它必須弄清有沒有陷阱。

萬月轟走那個男人,她必須清醒,必須全神貫注,這時候想那個男人顯然是不理智的,野豬正虎視眈眈盯著她,她首要的任務就是把這頭野豬干掉。

怎麼干呢?萬月開始想策略。如果從容一點兒,萬月會先設下一計,一個圈套,讓野豬鑽進來,那樣就好對付了。可惜野豬不給她機會,她的才能沒辦法施展。萬月先是看清它肥碩的肚子,如果它撲,就對它的肚子下手,這麼想著她摸了一下刀。萬月有刀,很精致,很鋒利,如果比殺傷力,這把刀比軍用刺刀還管用。這是萬月的秘密,特二團沒人知道,也不能讓他們知道,因為這把刀不是誰都能擁有的,她相信就連羅正雄,也沒有機會看到這麼精致而又惡毒的刀。

這把刀來自德國。

萬月接著看清了野豬的腿,盡管光線很暗,萬月還是一眼斷定,這是條傷腿,傷得還不輕。這更好,萬月心里莫名地輕松了一下,野豬的凶狠就在于腿,失去一條腿,野豬的殺傷力就會減半。如果它撲,身體就會傾斜,那樣給她的機會就更多,萬月判斷著,能不能一刀擊中它的脖子,或者直接攻擊它的眼睛?這樣太冒險,要是一刀不能奪命,它反撲過來,情況就糟了。

這時候萬月又摸了下另一條腿,她的小腿,那兒有條繃帶,繃帶里還藏著另樣東西,也是件秘密武器。萬月想,它總算派上用場了。剛接到命令要她到特二團報到時,萬月還猶豫過要不要帶上它。現在看來,帶得很正確。這麼想著,她又感激起那個男人來,是他讓她最終下了決心。萬月還記得臨行前他說的話:"那兒情況複雜,隨時都會遇到生命危險,你必須把它帶上,這東西比槍更管用。"萬月相信,對付野豬,它的確比槍更管用。

天徹底黑下來。天一黑,野豬的兩只眼便如同掉進黑洞,再也不起作用。

這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不是發生在這兩個生命身上,而是那眼咕嘟咕嘟響著的泉水。那眼水井突然沒了響聲,徹底地沒了。萬月正在生疑,以為什麼干擾了自己的聽覺,忽然就聞見一股奇特的味道,這味道淡淡的,猶如一股遠古的香氣,從地層深處悠悠蕩來,令人嗅一口便能沉醉。萬月打了個哈欠,然後,她就迷迷的,暈暈的,堅持了沒多久,身子一軟,倒在了灌木林里。

這時候,離九景兒梁很遠的地方,那座古寨里,政委于海正在組織一組成員召開一場檢舉會。水囊被紮,全組人最後救命的水泄漏一空,這在兵團曆史上也是少有的事,于海不能不急。可光急不頂用,他調查了一天,除了一營長江濤彙報說,半夜時分他曾看到儀器手萬月往那個方向去,別的同志都提供不出有價值的線索。他正欲懷疑萬月,記錄員田玉珍馬上說:"萬月每天晚上都起夜,她有失眠症;再說,她去水囊那邊,就是怕有人搞破壞。"他到底該信誰,或者誰也不信?但,水囊被紮,明顯是有人搞破壞,而且這人就在一組當中。是誰?既然能紮破水囊,他就有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如果……于海不敢想下去。就因為他多問了一句,她便一怒而去。她是賭氣而去,還是?情況不容他多思考,他必須趁勢發動大家,將這個暗藏的敵人挖出來。

情況遠沒于海想的那麼簡單,檢舉會開得一團糟,到後來,幾乎成了吵架會。

于海憂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