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二章 黑風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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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正雄後來想,如果他不到九景兒梁,如果他不被沙浪推下去,情況可能會是另一番樣子。

萬月後來才弄清,神秘的九龍泉會在夜間散發出一股氣體,這股氣體有催眠的成分,人或動物嗅了,會不由自主地進入睡眠狀態。等太陽升起,第一縷陽光投向九龍泉時,那股氣味便倏地消失。沙漠中這樣的神秘景觀很多,只不過憑特二團的力量,還不能將它們一一解開。

野豬的適應力遠遠超過人類,那股氣味剛一消失,野豬便睜開了眼睛。但它仍沒有向還在睡著的萬月發起攻擊,萬月醒來後,它和她又開始無聲的對峙。

羅正雄墜入谷底的那一聲響,真可謂驚天動地,巨大的沙浪傾天而下,挾卷著轟轟聲,一下就把灌木林的平衡給打破了。野豬怒了,它躍起來,毫不猶豫地伸出兩只鋒利的前蹄撲向萬月。萬月驚了,她真是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因此躲閃得有點兒慢,甚至有幾分遲疑。她感到肩上傳來一股鑽心的痛,她咧了下嘴,就看見血噴出來,鮮紅的血。

第一撲沒能擊中要害,野豬調整了下姿勢,更猛地反撲過來。這一次它的傷腿害了它。由于轉身太疾,那條傷腿還未完全轉過向,它便已躍起了,這樣它的身子就不能控制成一個整體,前後出現了脫節,這是凌空搏殺中最最致命的。果然,還未等它張開血盆大口,萬月的攻擊便到了。野豬長嘶一聲,知道這下完了,甚至摔不到地上就會噴血而亡。

萬月雖已出手,卻在關鍵時刻收回了刀。刀在野豬肚皮上輕輕一挨,像是輕撫了一下,又像是示意它別慌,准備好了再來。野豬再一次騰起。這一次,野豬使出了看家本領,它索性將傷腿提起,不讓它著地,用三條腿騰空,效果竟比四條腿時要好。騰起的一瞬,它的嘴巴同時張開,露出鋒利無比的牙齒。它撲得既猛又准,而且不容萬月躲閃,萬月還在愣怔中,攻擊便到了。

萬月暗叫一聲不好,她沒想到野豬會把傷腿收起來,三條腿的野豬居然會撲出一個非常漂亮、非常具有殺傷力的動作,臉上便被猛地一擊。萬月沒敢護臉,這時候她握刀的手只要稍稍一偏移方向,就會中了野豬的計,野豬的牙齒會毫不猶豫地咬住她的脖子,那樣,縱是她使出渾身解數,也將毫無意義。

萬月往後一斜,身子跟野豬錯開不到一巴掌的距離。這一巴掌很關鍵,野豬畢竟比人要笨,錯了這一巴掌,它的牙齒便只能咬住萬月的肩,而不是咽喉。而它的喉部和腹部則正好成了萬月攻擊的兩個目標,如果萬月有兩把刀,就能在瞬間紮入這兩個要命的地方。

野豬放棄了咬,縱身一躍,從萬月身上騰空過去,落在了萬月身後。不過它的屁股上還是挨了一刀。

野豬再一次躍起,這是野豬最後一搏了,不管結局如何,這都是它一生最後一次表演。這一次表演真是空前絕後,野豬仿佛不再是野豬,成了萬獸之王;那一躍也不像是躍,像什麼呢,萬月形容不出,羅正雄也形容不出,因為野豬騰起時,整個世界像是被它帶了起來,風,沙,天空,灌木林,世界改變了模樣,世界也打破了秩序。後來很長的日子里,羅正雄都被震撼在那一躍里醒不過來,真是驚天動地啊。

氣吞萬里如虎!羅正雄終于想到一句能形容野豬的話。

那一躍以絕版的方式,永遠定格在了萬月和羅正雄腦子里。羅正雄甚至搞不清,槍是怎樣弄響的,子彈又是怎樣穿透野豬腦袋以非常生硬的方式結束這場博弈的。野豬倒地之後很久,血染紅整個灌木林時,羅正雄眼前還盛開著野豬無與倫比的絕殺姿勢。

臨時宿營地陷入一片死寂。古寨子發出一股死沉沉的味道。

萬月躺在地上,渾身已被血浸透,她弄不清是野豬的血還是自己的,反正,所有人的眼睛都染滿了血。

羅正雄久久無話。

他說不出,真是說不出。

兩壺水放在面前,血紅的水。

沒有誰敢上去喝一口,兩天沒喝一口水的戰士們誰也不覺得渴。

政委于海終于耐不住,道:"我去過九景兒梁,那麼奇特的沙梁,她是怎麼上去的呢?"羅正雄沒有回答。

一營長江濤也按捺不住,道:"她是不是迷了路,掉進死亡之谷的?"羅正雄輕輕掃了一眼江濤,還是沒回答。

田玉珍抱著萬月,用眼淚為她清洗著臉上的血。

三天後,羅正雄帶著一組全體成員,還有一水囊九龍泉的水,回到了營地。無論如何,他要把紮破水囊的人查出來。

會議開了兩天,除了于海已經在古寨子查出的那點兒線索,羅正雄一無所獲。夜風再一次席卷營地時,羅正雄走出地窩子,望著掛滿星星的蒼穹,他忽然問自己,我是不是被什麼假象迷惑了?政委于海跟出來,默立在他身後,自言自語道:"會不會有人一直跟著我們?""你說什麼?"羅正雄被于海的話嚇了一跳。

于海趕忙說:"你別緊張,我也是瞎猜。"恰在這當兒,營地里突然闖進一峰駝,還未等哨兵發出聲音,駝上重重栽下一個人。羅正雄跟于海幾乎同時撲過去,他們看清了來人:駝五爺。

"團長,出事了……"駝五爺從地上艱難地撐起身子,用最後一絲力氣說。

…………事情到底怪不怪駝五爺,沒有人說得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只派兩個年輕的士兵跟駝五爺去取水,這是決策上的錯誤。

為此,羅正雄和于海應該承擔全部責任。

駝五爺他們並沒到二師八團去取水,按當初于海的指示,他們應該到八團。八團是于海曾經呆過的地方,也是離營地最近的一個團。于海還給八團團長帶了封信,讓他在回來的路上護送一程。如果真是去了八團,一切就有可能幸免。按于海跟八團的感情,八團就是全程護送也有可能。畢竟,特二團要做的事,關系到整個兵團的未來,在全兵團一盤棋的戰略思想下,八團這樣做,也是以實際行動支持特二團。于海當初之所以輕率地決定只派兩個戰士跟著駝五爺,不能不說有這方面的依賴思想。事後的總結會上,他把自己狠批了一通,認為這是投機主義思想在作怪。

這又能頂什麼用呢?失去的生命再也不可能複活,那可是兩條年輕的生命啊,其中年小的那位,剛剛滿十七歲——出事那天,正好是他十七歲生日。

悲哀籠罩了大漠。

駝五爺他們取水的地方,叫七垛兒梁,跟八團有將近四十公里的距離,按來回算,可以節省兩天時間。駝五爺這樣做,應該是好心。他說七垛兒梁有他一個故交,是個老羊倌,在那寨子里很有威信,找到他,取水是沒一點兒問題的。甭說五峰駝,就是趕上一支駝隊去馱,也不會說個不字。還有,七垛兒梁不缺水,那兒有一口古井,很怪,越到旱時,井里的水越旺,幾輩子了都如此,惹得周圍的寨子都當景兒看,三伏天趕著駝專門來取水,說古井的水喝了有靈氣,還能祛百病。就連北疆的幾個王爺,也都親臨過七垛兒梁,還送那麼好的花帽給七垛兒人,說是讓他們好好守著聖泉,千萬別負了上天的一片好心。

兩個士兵當然想看看聖泉,再者,省兩天路程,對誰來說,都不能不考慮這點。

七垛兒梁取水的過程果然順利,老羊倌真是個熱心腸人,不但幫他們裝好水,還烤了全羊招待;臨出發時,又支援了部隊兩峰駝,駝上滿是七垛兒人送的食品,說是七垛兒人對解放軍的一點兒心意。"感謝解放軍,感謝毛主席。"親切的話語一直喊到了寨外十里處。

駝五爺很得意,這一次,他算是在兩個年輕的士兵面前露足了臉。

第一天走得很順利,第二天也算是順利,第三天,遇了一場風。

無風無浪以前,兩個士兵的機靈和可愛真是讓駝五爺受用。駝五爺從沒遇到過這麼開心的寶貝,開心死了,能說會唱,肚子里講不盡的故事,聽得駝五爺耳朵癢癢,心也癢癢。駝五爺說,早知道當兵這麼好玩,年輕時就該去吃兵糧。

風一來,年輕的劣勢就顯了出來。真是差勁得很!駝五爺這樣評價兩個年輕人。那風其實並不大,也沒多險惡,唯一令人難受的就是睜不開眼。這是典型的沙塵,漫天漫地,風挾著稠密的沙,並不流動,就漫在天空里,世界汙濁一片,你連呼吸都不敢有。駝五爺讓兩個年輕的士兵把帽子取下來,捂住嘴,這樣就能接上氣兒了。兩個士兵照做了,可走了不到五十步,兩個人就再也拔不動步子。這風不像厲風,厲風能把人吹起來,你想停都停不下。這風不,這風旋在天地間,似一張網,目的就是把人網住,讓你寸步難行。駝五爺艱難地趕著駝,他知道這時候不能停,你要在原地停下,沒准兒一個時辰後,你就被黃沙掩埋了。風看似不流動,其實它在拼命地往下降沙,這叫搬沙風,它能把幾百公里外的沙子成噸成噸地搬過來,一夜間降下一座沙山是常有的事。過去有多少個古寨子,就被這樣的風沙給埋了。當地人一遇到這種風,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牽上駝逃。駝有靈性,知道這風朝那個方向刮,知道從哪個方向逃就能把命保下。人不行,人讓風沙迷住,是沒有一點兒方向感的,感覺滿世界都是風,都是沙,逃到哪兒都是死,再說你壓根兒就沒法逃。

沒辦法,駝五爺拼上力氣走近他們。這時候說話是聽不到的,做手勢也不行,耳不管用,眼又睜不開,互相間交流,完全憑的是經驗,可這兩個年輕人,缺的偏偏就是經驗。駝五爺真是後悔,咋就要了兩個年輕人,一路上盡顧著聽他們說唱,反把正事兒忘了。應該提前給他們講點兒經驗,或者講點兒應對辦法也行。無奈之下,駝五爺用盡力氣,將兩個年輕人扛上駝,拿繩子捆在駝上,這樣,駝走他們就走,駝不迷失他們就不會迷失。

可惜,兩個人還是迷失了。

駝五爺真是搞不清,咋就會迷失哩?明明是捆好在駝上的。一捆到駝上,駝五爺就顧不上他們了,他得設法讓七峰駝盡快逃出風圈。按他的估計,要逃出這個風圈,至少得一天一夜的路程。他給自己的駝作番交代,那是頭很有靈性的駝,跟了駝五爺好些年,駝五爺每一巴掌,它都能領會出意思。果然,駝五爺拍完五掌後,這頭叫做"老海兒"的駝便走在了最前面,其他的駝循著它的聲音,一步步地跟著它走。駝五爺這才跳上最後一峰駝,身子緊貼著駝背,有點兒被動地把命交到了駝手里。

沒想他們走了整整兩天兩夜。這個風圈比駝五爺估計得要大,大得多,幸虧有"老海兒",幸虧是駝五爺,不然他們是走不出風圈的,有多少人就這樣被風圈吞噬了。

逃出風圈,駝五爺慶幸地舒了口長氣,這下他可以睜開眼睛了,他要好好看看狗日的風圈到底有多大。天呀,比世界還大,比天還大,駝五爺活了大半輩子,還真沒見過這麼大的風圈,了不得。

駝五爺緊跟著又叫了,前前後後慢悠悠跟上來的駝上,沒了人影。水囊在,食物在,所有的東西都在,就是沒了人影。人哪去了,兩個兵娃哪去了?天呀,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駝五爺立馬緊起心,前前後後巴望起來。可視線被黃沙牢牢遮擋了,風圈還在緩緩地移,往南,又像是往東,就像一個龐然大物,以極慢極震撼的速度,把還沒吞食的地兒往風肚子里吞食。後面,是烈日炎炎的黃灘。駝五爺仔細辨認了一番,才發現"老海兒"把他們帶進了干驢皮灘。

天呀,干驢皮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