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二章 黑風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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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驢皮灘是新疆最有名的一座灘,這灘大得很。

據說,很早很早以前,這兒是一片湖,叫什麼湖來著,駝五爺忘了,或者他壓根兒就沒聽過。因為他爺爺的爺爺活著的時候,這兒就叫干驢皮灘了,湖只是一個影子,一個傳說。而駝五爺是不大相信傳說的,他只相信一句話: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干驢皮灘他來過,不止一次。沙漠里奔命的人,哪個能躲得過這灘?駝五爺打十五歲給人家當駝腳,後來混成駝客子,再後來,成了駝把式,這一生在沙漠里踩下的腳印,怕是比羊糞蛋子還密。這灘,怪嚇人的。駝五爺記得一句話,是甘肅那邊來的駝客子說的:甯黃河九十九道灣,不走西口一張干驢皮灘。這話是大實話,只要走過干驢皮灘的,沒一個不為自個兒還能活著出來而熱淚染襟。這灘寸草不生,甭說草,就連沙子也很少有。整個灘就像一張碩大的驢皮,光溜溜的,沙子在上面都很難站住腳。風像一把鐵掃帚,不時清掃一下,這灘,就乾淨得什麼也長不出了。而且奇怪的是,別的灘會裂,風吹日曬,那灘就像裂開的牛皮,到處張滿嘴;這灘不,這灘你很難找到一個縫,它太牢靠了,牢靠得你拿刀都劈不開。腳踩上去,你能聽見整個灘在響,嘣嘣的,就像有人在敲鼓,發出的聲音渾沉而嘶啞,就像冤魂在深夜里叫喚,很駭人。人們怕它,不只是怕它這聲音,更怕它的脾性。這灘是有脾性的,走過的人都說,這灘是個驢脾氣;你越急,它越粘你;你越渴,它越曬你;你越乏,它就變著法子讓你更乏。總之,在這灘上走路,急不得,慌不得,更缺不得——你要是少了干糧和水,就等死吧,甭指望還有啥能救你。

駝五爺第一次走這個灘,花了半個月時間,那時他不到二十,體力好,耐旱,一雙腳能趕上駱駝。第二次,花了將近一個月,那時他三十。最長一次,他走了兩個月,那次他以為自己就走不出了,會永遠地留在這干灘上,後來奇跡般走了出去。不過他付出了代價,十二峰駝還有十六歲的侄子讓他留在了灘里,活生生給渴死了。想想,駝五爺的心就往一起疙蹴。

這灘啊,是個亂魂灘,是個要命灘,是個走不過去也躲不過去的灘。

幸虧,老海兒把他們帶得還不是太深,也就半天的路程,要不,駝五爺就該哭了。等辨清方向,他捋了下老海兒的眼睫毛,你個老花眼,比我還不頂用,這是亂進的地方麼?老海兒似乎聽懂了他的話,伸直脖子,沖遠處的黃沙吼了一聲。駝五爺馬上說:"沒怪你,沒怪你啊,能走出來,就是萬幸。"自個兒走出來不算,那兩個年輕的兵娃要是走不出來,他這趟可就難交代了。駝五爺一邊吆喝著駝,一邊放野了目光四下瞅。黃沙洗劫過的沙漠,哪能瞅出個人影來,連個實在些的物都瞅不見。除了沙,就是死亡一般的空曠。

到後晌,駝五爺帶著七峰駝,出了干驢皮灘。他的方向跟打七垛兒梁上路時的方向正好反著,是個斜線,也就是說,離營地,反倒比上路前更遠。

這就是沙漠,有時候你走了十天半月,吃盡了苦頭,回過頭一看,還不如不走。但沒有誰選擇不走,你就是一生都在走彎路,走回頭路,你還得走。

不走?不走你到沙漠做什麼?駝五爺笑笑,這時候他居然還能笑出來。笑不出來又能咋地?駝五爺突然覺得自己很深刻,甚至比羅正雄、于海他們還深刻。

一想到羅正雄,駝五爺的心就暗了,比剛才被風圈困住時還暗。這個人怪著哩,怪得很,琢磨不透,也沒法琢磨。駝五爺覺得他是個很有心計的人,比于海心計還重。甭看于海是政委,專門管人腦子里的事,真正能鑽到人腦子里的,反倒是這個羅正雄。駝五爺一生走南闖北,生生死死,自信見過不少人,也看透過不少人,這個羅正雄,他看不透,甚至連個皮毛也看不穿。

就說羅盤的事兒吧,駝五爺堅信,羅盤讓誰偷了,羅正雄比誰都清楚,甚至比偷羅盤的人還清楚,但他裝。能裝的人很多,但裝到他那個糊塗份兒上的,少,幾乎沒有。他為啥要裝呢?駝五爺想了許久,沒想透,但他相信他裝得對。這是支複雜的隊伍,里面啥人都有。甭看駝五爺一天到晚傻呵呵的,關于這支隊伍的事,他想的不少,甚至比羅正雄還多。等著吧,總有一天,這支隊伍會出事,大事,到那時,怕是一個羅正雄對付不過來。

不過不打緊,駝五爺對這支隊伍很有信心,能把新疆解放,能把叛軍一個個收拾掉,你敢說這支隊伍簡單?駝五爺唯一不明白的是,這支隊伍為啥要開進沙漠?他們不是要打仗麼,怎麼突然不打了?駝五爺想,他要是說了算,就打,一直打,打到沒邊沒界的地兒,打到沒人敢還手,打得世界都消停了,才停下。

干嗎要開進沙漠種地?地有啥好種頭?我都看不起種地這活兒,甯肯一輩子走沙漠,也不願把一雙腳拴莊稼地頭。怪,這支隊伍真是怪!八成,他們是怕往後沒吃的,想種幾年糧食,接著打?說不定,有這個可能。

駝五爺猛然就有了信心,真是怪,人家打仗,他倒有了信心。他沖老海兒喝了一聲,意思是走快點兒,甭磨磨蹭蹭,他還要急著找人吶。

找人太難!荒天荒地,哪有個人!八成,是讓風給吞了。駝五爺沮喪地坐在駝上,開始怨恨起兩個兵來。這兩個不中用的,讓風吞了事小,壞了他駝五爺的名聲事大。往後,誰個還敢用他?沒人用,他駝五爺還有個啥活頭?莫不如死了!天黑時分,他在一座土圍子里落下腳。沙漠里這樣的土圍子不少,有些是專供駝客子落腳的,有些不,里面指不定藏著啥。哪兒能落,哪兒不能落,這就看你的眼力。眼力好,吃的虧少;眼力差,丟個命不在話下。

他給肚子填了些東西,取了水,喂了駝,將駝一個個拴好,本打算拾堆柴禾點上篝火,又一想,算了,一個人,七峰駝,還是不聲不張地悄悄睡下吧。

天明時分,他聽見了響,駝五爺高興壞了,以為兩個兵找見了他,一骨碌翻起來,躍出土圍子。稀薄的光亮中,他確實看見了人,但不是那兩個兵,是一隊駝,好像是夜里宿在前面不遠處的一個土圍子里,這陣兒要起身上路了。只看了眼頭駝,駝五爺便知道那是馬老三,沙漠里一個脾氣很怪的駝把式。

"馬老三——"駝五爺吼了一聲。

"駝老五——"那邊回過來一聲。

這樣,兩支駝隊就算打了招呼,互相道個平安,然後各走各的路,各掙各的錢。駝道上有個規矩,兩支駝隊是不能互相靠近的,關系再親密也不成。一則,怕你圖謀不軌;二則,你這趟馱的啥,往哪兒去,是不能讓外人曉得的。十駝九鬼,誰也搞不清對方口袋里賣的啥毛。踅回土圍子,駝五爺開始解腳繩,就是夜里拴在駝蹄上的繩子。那是一種細細的駝毛繩,系時,駝感覺不到。上面還系著些風鈴,聲音很脆,駝不亂動,它是發不出響聲的,如果夜間遇到偷駝的人,那鈴兒就會猛然炸響,方圓幾十里都能聽到。

第二天走到黑,駝五爺心里就不只是沮喪了,啥都有。他已認定,這兩個人回不來了,除非他們遇上另一支駝隊,否則,這荒漠就是他們一輩子睡長覺的地兒。人最怕在沙漠中失去伴兒,這不是個好兆頭,駝五爺想著,心里再次湧上一層難過。對著西天長長歎口氣,再歎口氣,駝五爺眼里就有淚湧了。這一夜過得相當漫長,他幾乎一眼未合,耳朵更是留神著四周的動靜,可惜他啥也沒留神到。

奇跡是這天黎明要上路時發生的。駝五爺慶幸自己有一頭好駝,是的,在沙漠里,有一頭好駝比啥都重要。駝五爺把東西收拾好,吆喝著駝出土圍子時,老海兒突然豎起耳朵,警惕地沖四周聽,聽著聽著,老海兒不安了,這老寶貝,它要是不安起來,那神態是很嚇人的。駝五爺問了聲:"你個老蛋蛋,又咋了?"老海兒猛地打了個響鼻,一下掙脫缰,也不管身上馱著啥,甩開蹄子就跑。當下,駝五爺心就沉下來了,他顧不上別的駝,跟著老海兒就跑,邊跑心里邊喊:老蛋蛋,你可甭哄我呀——他們跑了足足有一個小時,跑出的路,比平時兩個時辰走出的還多。在一大片紅柳叢前,老海兒忽地止住步子,然後不停地打響鼻,大團大團的粉末狀東西從它鼻孔里噴出來,噴在清晨的紅柳叢上。駝五爺往紅柳叢里一瞅,天呀,人!駝五爺看見了人。

先是年齡大些的那位,接著,駝五爺看見了小的,那個被他一路喚作小疙瘩的,滿臉血汙,死了一樣摔在土坎兒下。駝五爺奔過去,摸了摸他們的臉,鼻息很僵,幾乎沒氣了,又摸了下心窩子,發現還燙,駝五爺就知還沒死,還有救。

這兩個命大的,竟是被風圈給戲耍了!按駝五爺這行的話說,就是碰到風妖了。風妖其實也是一種風,不過駝五爺們不叫它風,叫它妖。這種情況很少見,但有,你要是遇上了,十有八九得死——不是讓它刮死,是迷死。

風妖其實是一種幻景。巨大的風中,人的思維不起任何作用,除了恐懼,你啥也沒有。如果恐懼過了頭,風妖就出現了。昏天暗地中,你會忽然看見一片晴,日頭朗朗的,當頭照下來,照得四周一片明淨,你能看得見藍天,看得見花草,甚至還能看見大片大片鮮嫩嫩的綠,那景兒,能美死個人。這時候你會不由自主地跳下駝,甩開雙腿往綠中跑。你跑啊跑啊,那片鮮嫩的綠能看見,卻總也觸摸不到,其實你已經被風妖迷住了,那片綠壓根兒就不存在,那只是你的幻覺。

兩個年輕的兵先後醒過來時,嘴里發出同樣的夢囈:綠,綠啊——這已是又一天的黃昏,他們在駝上昏睡了兩天一夜。好在,他們終于挺了過來。駝五爺喜得當下喝住駝,就近尋了個土圍子,點火做飯,他要給兩個命大的孩子好好做頓飯吃。

吃過喝過,兩個人把遭遇說過。駝五爺笑著說:"大,你倆真是命大,能打風妖手里逃出來,算是個奇跡哩。"三個人圍著篝火,喧了半夜的話兒才睡下。駝五爺說:"安心睡,緩足了精神,得趕路哩。"駝五爺估摸了下,如果不再出意外,應該三五天就能趕到紅海子。唉,這一路,折騰來折騰去,盡是冤枉路。

興許是死而複生,兩個兵娃睡得很踏實;也興許重逢太令人開心,駝五爺竟也給睡實在了。所以,對將要到來的災難,三個人誰也沒覺察。

風鈴乍響時,駝五爺猛從夢中醒來。睜眼一看,四周朦朦的,並無反常,天剛剛吐出一星兒亮,黑暗正以更猛的方式阻止白晝的到來,這是人和駝瞌睡最重的時候,也是反應最為遲鈍的時候。駝五爺不敢貪睡,老海兒不可能糊里糊塗就把鈴弄響。他摸出土圍子,屏聲靜氣觀望了一會兒,正要返身回來,眼里忽就跳進了東西。

真是太能隱身了!單憑他們在沙漠中隱身的這功夫,你就能猜想這些人的身手是如何了得!駝五爺在跟羅正雄和于海的敘說中,還是忍不住對那幾個神秘的黑衣人大加贊賞,可見黑衣人在那個早晨給他留下了多麼深刻的印象。

五個黑衣人分五個方向朝土圍子逼過來,正好形成一個包圍圈。這就是讓駝客子聞風喪膽的"紮伊黑狼"——沙漠中一支專門要命的神秘力量,一支專門殺人越貨、圖財害命的吸血鬼。駝五爺暗叫一聲不好,疾速踅回土圍子,三兩下就解開系在駝蹄上的繩子。這時候,人的力量就很小了,能否逃過這一劫,關鍵就得看駝。只要一被黑狼盯上,想活著出去,那希望簡直就小得沒有誰敢去抱。駝五爺揣著巨大的不安,奮力往醒里搖兩個年輕人。兩個人睡得竟是那麼沉,頭發拎起來,竟能頭砸到駝五爺腿上再睡。駝五爺怒了,這種時候還能睡著,簡直就是想一覺睡到閻王殿去!啪啪兩下,兩個重重的嘴巴到了臉上,年紀小一點兒的醒過來,可醒比不醒還要糟。這當兒,黑衣人已摸了過來,離土圍子不到二十步,頭駝老海兒已做出反撲的姿勢了,雙眼靜靜地盯住領頭的黑衣人,一動不動。小疙瘩揉了揉眼,打著哈欠問:"這麼早啊?""有情況,快起身!"駝五爺顧不上跟他們多說,水囊還有食物都在土圍子里,他得以最快的速度將水囊放到駝峰上。要不然,等會駝狂奔起來,這些東西就只能扔在這兒。就在駝五爺剛剛把第一個水囊掛到老海兒身上時,槍聲響了!這是典型的忙中出亂!小疙瘩睡眼惺忪地提槍往土圍子外面跑,剛跑到土圍子邊上,就看見五個黑影快速往這邊包抄。當時他嚇壞了,因為他清楚,這五個黑影就是讓許多人聞風喪膽的反動恐怖勢力紮伊派的人,人們叫他們"紮伊黑狼"。

紮伊派的創始人名叫紮伊默德。紮伊默德並不是純正的疆域人,他的家族原本生活在山西的一個縣城,後來被發配到了新疆。到了紮伊默德的爺爺掌管家族時,這個家族放棄了原先的族姓,改姓紮伊。經過紮伊默德的爺爺和父親的苦心經營,紮伊家族逐漸壯大,成為當地一股強硬勢力。到了清朝末年,紮伊默德開始掌管家族,又經過十幾年的發展,紮伊默德宣布成立紮伊國,但不久即被清政府鎮壓。被鎮壓之後,紮伊默德逃往國外,但紮伊家族的殘余勢力卻存活了下來。清朝滅亡之後,紮伊家族的殘余勢力又逐漸集結到一起,成為了一個秘密的反動恐怖組織,也就是紮伊派。到目前為止,他們野心不死,頑抗作對,試圖將解放軍趕出新疆。

小疙瘩幾乎沒有猶豫,就沖黑影喊了一聲:"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我命令你們立刻後退。"喊著,舉起槍,沖天就是兩下。他以為這樣就可阻止對方撲過來,沒想,這兩槍沒嚇住黑衣人,卻驚壞了駝。

是七垛兒人送的那兩峰駝。駝五爺的駝不會懼怕槍聲,七垛兒的駝就不行,家駝很少聽過槍聲,槍聲一響,它們就驚了,揚起蹄子,毫無方向地亂奔起來。這場面驚住了駝五爺,也驚住了黑衣人,黑衣人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弄明白時,就笑了。因為他們看清這就是要找的駝——給紅海子取水的駝,他們不容許把水再運往紅海子,他們要渴死特二團!兩個年輕的士兵真是沒有經驗,居然一人跑向一峰駝,想把受驚的駝追回來。這情形簡直令駝五爺哭笑不得,他還未來得及喊,黑衣人已分成三股,有四個人分兩股撲向兩個年輕的士兵,領頭那位,斜刺里沖他撲來。駝五爺再也不敢怠慢,跳上老海兒就沖。

沙漠里上演了一場惡斗。除了駝五爺和老海兒僥幸逃出,兩個年輕的士兵還有六峰駝,全成了黑衣人的戰利品……可以斷定,那五個黑衣人就是沖特二團來的,目的就是要把特二團困在紅海子。聽完駝五爺的述說,羅正雄和于海都陷入了深思,失去兩位戰友固然悲痛,可面對紮伊派的恐怖襲擊,特二團的生存將更加危險。不知怎麼,羅正雄忽然就將頭人阿孜拜依那支駝隊跟黑衣人聯想到了一起,紮伊派在疆域鬧事,都是跟一些王族秘密勾結的。糟糕的是,偵察員祁順到現在沒有消息,眼下黑風暴就要到來,水的問題雖說是解決了,但里里外外一系列困境,真是令羅正雄不敢輕松。

羅正雄和于海商議一番,決定派偵察員小林再次回師部報告。黑衣人的問題不可小瞧,如果紮伊反動勢力真要在沙漠中作亂,就得想辦法鏟除。這個情況必須盡快向師部報告,否則,整個兵團的行動都會被它所困。說什麼也不能讓這支頑固勢力再在新疆猖獗,必須給它以最致命的打擊,羅正雄再次向小林叮囑道。同時,羅正雄要于海帶上兩個人,即刻趕往二組,一定要在黑風暴到來之前,將二組安全帶回來。羅正雄擔心,紮伊反動勢力會借黑風暴向特二團下手,現在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這支力量非同小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