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二章 黑風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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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張雙羊,張笑天和杜麗麗幸運得多。

黑風暴席卷而來的時候,張笑天和杜麗麗正坐在一洞土窯里納涼。這是他們的秘密,每天一出工,兩人先是奮力趕一陣進度,等把其他測手遠遠甩在身後,張笑天就會找個避風或是遮陽的地兒,硬拉著杜麗麗去交流。張笑天和杜麗麗原本不是搭檔,那次羅正雄聽了萬月的建議,重新在測手和尺子手間搞組合,張笑天便耍了點兒小陰謀,將杜麗麗要了過來。

張笑天有點兒喜歡這個任性而又漂亮的女兵。

這喜歡仿佛是從第一次見面就開始的,到現在不僅抑制不住,而且越來越強烈。杜麗麗初到團部那天站在花園里看花的情景,至今還像畫一樣定格在他腦子里,冷不丁就跳出來刺激他一下,讓他對這個性格怪異的女兵生出無限遐想。有時候,張笑天會借故儀器沒整平,或是尺子在搖晃、讀出的數字不准,讓杜麗麗扶著尺子在他的視線里多站那麼一會兒。不知情的杜麗麗還以為自己真的沒把尺子扶好,很是認真地重新調整尺子跟身體的角度,站成一條線。她哪里知道,張笑天正竊竊地笑哩,他的鏡頭一點兒也沒對准尺子,而是完全對在杜麗麗身上,十字線忽兒在她臉上移,忽兒又到了她身上,總之,一天下來,他會把杜麗麗看個遍。這還不過癮,這些日子他又想出個怪招,跟杜麗麗交流。

交流是特二團提倡的。為讓測手跟尺子手盡快形成默契,能把准確度跟進度同時趕上去,團里鼓勵大家閑下來別亂扯淡,盡量蹲在一起談談工作,交流一下測量心得。這主意還是張笑天出給羅正雄的。劉威是個粗脾氣,擔心這樣會不會讓男女兵鬧出什麼事兒。羅正雄笑著說:"鬧出好。婚姻問題現在是兵團的大難題,司令部想盡辦法招女兵,就是想給同志們解決這大難題。要是特二團真能鬧出那麼幾對,我看這事該表揚。"劉威把話咽進肚子,沒敢說出來。他怕的就是這個杜麗麗。可能羅正雄不知道杜麗麗是怎麼到特二團的,但他清楚,這事政委童鐵山跟他提過。當時童鐵山氣梗梗道:"這黃毛丫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讓她到特二團去,沙漠里摔打上半年,她就知道自己是誰了。"一個月下來,杜麗麗一點兒不怕沙漠,不僅不怕,還越發喜歡測量這工作,弄得劉威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實他是一心想把杜麗麗"嚇"回去的,這也是童政委的意思。"能把她嚇回來最好,嚇不回來,你得替我看好她。要是跟哪個男同志好上了,我拿你是問!"為防萬一,劉威才將杜麗麗調配給張笑天,張笑天是二營長,也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有把杜麗麗交給他,才讓人放心。誰知……風很暖,太陽很豔,風暴之前的大漠總是呈現出一幅溫和的景象,讓人往往沉迷到錯覺中。張笑天似乎無心顧及大漠扮弄什麼相,他急著要跟杜麗麗問問,那事兒她考慮得咋樣?兩天前張笑天突然問杜麗麗,如果有一天他去了地方,當個小官啥的,杜麗麗願不願跟著去?這不是隨便問的。一則,張笑天確實在動去地方的腦子,不只是他,兵團里動這種腦子的人很多。張笑天本來都已拿到了通知,是一個叫紅梁的小縣,離羅正雄要去的旺水不遠,算是一個專區。紅梁解放之戰,張笑天就在羅正雄手下擔任尖刀營營長。那個縣的偽縣長還是他捉住的,當時藏在小老婆的娘家。張笑天對紅梁印象好,感覺那是個能活人的地方,上級興許是考慮到這點,決定讓他去紅梁當副縣長。若不是緊急成立特二團,說不定他現在已在紅梁放開膀子干了。眼下全國都已解放,要打的仗越來越少,呆在部隊上就有點兒悶,還不如早點兒回到地方,當官事小,干事業事大。張笑天還年輕,才二十八歲,正是黃金歲月,如果放開膀子干上三五年,不信超不過羅正雄。當然,超得過超不過還是次要,重要的是他想有番作為。特二團是臨時成立的,等任務一完成,這支隊伍就要解散,張笑天的未來還在那個叫紅梁的小縣,所以他把夢也做到了紅梁。可問題是現在心里有了杜麗麗,如果她不去,張笑天就難辦了,他可不想因為一個女人把工作耽誤了,所以他想探探杜麗麗的口風。

張笑天這話問得賊,他不說喜歡杜麗麗,從來沒跟她表白過,一個眼神也沒。盡管處處替她著想,但那是工作,是男同志對女同志的照顧,跟感情不沾邊兒。再者,杜麗麗這人高傲,她的心還不知在天上哪座仙宮里,如果冒失地表白,指不定人家怎麼臭你。所以他想了這麼一個辦法,拿這話套套杜麗麗。誰知杜麗麗比他還賊,聽完他的問題,當時沒回答,只是很矜持地笑笑。那一笑真是好看,像在沙漠中看到一朵"天山雪",張笑天的心立馬蕩漾成一片。爾後,杜麗麗調皮地眨了眨眼:"這個問題太遙遠,讓我想想。"這兩天,杜麗麗說話的表情,神態,還有那調皮勁兒,總在張笑天眼前蕩,蕩得他都不知道一天該做啥了。夜里睡不著時,他就想,杜麗麗會怎樣回答他呢?會一口回絕,還是多少給他留點兒希望?還有,杜麗麗到底能不能聽出他話里的意思?憑直覺,張笑天感到杜麗麗應該能。杜麗麗不比胖姑娘張雙羊,她是有過一次這種經曆的人,應該能從男同志的話中聽出些味兒。不過這事也很難說,越是像她這種人,心氣兒就越高,弄不好還拿你開涮呢。

張笑天最怕杜麗麗拿他開涮。這事雖然勉強不得,但有好感就是有好感,沒有就是沒有,比如她對那位首長,該回絕就回絕個清楚,千萬別拿根細繩兒把人家拴著。但他又怕被一口回絕,要是真那樣,該咋辦?一向有智有勇的張笑天突然間沒了主意,心懸在杜麗麗身上,終日落不下來。

杜麗麗呢?她覺得張笑天好玩,有點兒意思,真沒想到能在特二團遇上這麼有趣的男人,她決計好好逗他玩玩,但僅僅是限于逗他,別的,杜麗麗沒想過,真的沒想。

杜麗麗絕不是一個輕易就把自己交給誰的女人,她是一個有目標的女人,這目標似乎打生下來就有。杜麗麗的爸爸就是軍人,令人悲痛的是,在一次剿滅土匪的戰斗中,爸爸身負重傷,落到了土匪手中。後來雖經多方營救,但終未能營救成功,被土匪頭子活活折磨死了。這事對杜麗麗影響很大,最大的就是心中自此樹起了一個偶像。她的志向是,不僅自己要成為軍人,而且一定要嫁一個跟爸爸一樣偉大的軍人。

這志向遭到了母親的堅決反對。身為中學教員的母親自從守寡後,對軍人這個職業便充滿了怨恨,一聽女兒對軍人抱著幻想,沒來由地就發火道:"你少給我提那兩個字,這輩子就是送你去做丫鬟,也甭想踩進那個門。"後來發覺女兒在男女婚事上也往那方面動心思,更惱了。"你是成心要氣死我啊!家里一個寡婦還不夠,還要你也趕來湊熱鬧?!"面對這樣的母親,杜麗麗真是沒辦法,一點兒也沒。她偷偷報過幾次名,有次眼看要穿上夢想多年的軍裝了,誰知又被趕來的母親給脫掉了。為防止她當兵,母親真是用足了手段,哭,鬧,以死威脅。這還不算,為了拴住女兒的心,母親早在三年前就動用關系,今兒逼她相親,明兒逼她看女婿,總之,她不答應放棄這個夢想,母親就一天也不讓她安甯。沒辦法,杜麗麗只好答應,說再也不想當兵了,就是讓她當軍官也不去。"真的?"母親問。"真的。"杜麗麗說。"那好,明兒個跟我去相親。"在母親的思維里,只有讓一個男人把女兒實實在在拴住,她的心才能踏實。為讓母親徹底放松警惕,杜麗麗真就跟著她去相親了。對方是一所國辦中學的語文老師,長得有點兒朽,不過人倒是很實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說自己曾有過一房太太,不過是包辦的,同房沒幾天,他就從老家逃了出來,如今也有五年多了。

"做二房啊?"杜麗麗尖叫道。

"啥叫個二房?那門婚是包辦的,他不同意。"母親在邊上插話。

"可他同了房,說不定兒子都跑趟子了吧?"杜麗麗說著就要走。

那教員很遺憾地說:"我前些日子去過老家,兒子倒是沒有,是個千金,四歲半。""你——"杜麗麗驚得,真不敢相信天下還有這樣的男人。

母親倒是一點兒不在乎:"蘇先生人長得好,又有一肚子墨水,在學校可是受人尊敬的先生。那門婚也不打緊,反正將來結了婚,你又不回他老家,你在心里不承認她便是了。""不承認就不存在?"杜麗麗驚訝于母親的大度,更可憐母親對男人的態度。在母親眼里,只要有個男人守著,這輩子就是幸福,不管這男人身後是一個女人還是一群女人。

那門親自然沒相成,母親很是傷心了一陣子,緊接著,母親的二番轟炸便來了。這一次是個銀行小職員,油頭粉面,長得倒是白淨,可也太白淨了,尤其張嘴說話,簡直分不出是男人還是女人。母親看上去倒是比上次那個教員還滿意,恨不得立刻將她推進白淨男人懷里。杜麗麗心想,反正也是騙著讓母親高興,莫不如就依了母親,免得她一個接一個逼自己相下去。就這樣,她忍著巨大的反胃,答應跟銀行職員交往,不過最終能不能戴上他送的戒指,就要看他的表現。這話讓母親激動,當下就逼著小職員去買戒指。小職員嘴上甜甜地應承著,行動上卻一點兒也不甜。興許真是錢緊吧,反正直到杜麗麗逃出那個縣城,搭上專門來內地征女兵的車,也沒看到小職員把戒指送來。

坐在車上,杜麗麗滿懷憧憬,多年的夢想總算成真,她終于成了一名女兵。而且聽征兵的說,這次專門征女兵,是為了培養新中國第一代女拖拉機手,到了遼闊的疆域,到處都是拖拉機,你想開哪輛都行。杜麗麗本來對當機手沒有太大興趣,一看別的女兵又跳又唱,好像雙手已摸到拖拉機了,便也興奮地想,如果真能做一名拖拉機手,也算不錯,至少她回家時可以開著突突叫的拖拉機,美美在縣城兜一圈風。

鐵皮車廂裝著她們,昏昏沉沉走了不知多少天。等她們把胃里的食物吐了若干遍,吐得再也吐不出什麼時,新疆到了。一下火車,滿眼的昏黃。杜麗麗驚叫道:"這是哪兒啊,拉錯地兒了吧?新疆不是瓜果滿地、葡萄飄香嗎?"帶兵的笑笑,說這不是新疆,這是下野地。

"下野地是哪兒啊?我要去新疆。"不只杜麗麗,同一趟火車的女兵幾乎都這麼嚷。

帶兵的更為詭譎地笑笑,指著幾輛軍用大卡車說:"上車吧,那車就是拉你們去新疆的。"等上了卡車,等卡車奔馳在茫茫的戈壁上,杜麗麗她們的夢就一點兒一點兒醒了,她們沒看到滿野的拖拉機,倒看到頭戴花帽的維吾爾人趕的驢車;沒看到星星一樣綴滿天空的葡萄,倒看到一眼望不到頭的漫漫黃沙。更為沮喪的是,一下車,她們便被一大片目光包圍,有年輕的,有老的,有戰戰兢兢的,也有赤裸裸不帶修飾的。起先這群女兵還沒弄明白,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目光像盯猴子一樣盯著她們,等弄明白時,營房里便猛地爆發出一片哭。

她們在那個叫棉花塘的地方休整了半個月。說是休整,里面卻盡是別的名堂,那名堂真是叫人說不出口,比老家相親還令人難堪。可那些首長並不管你難堪不難堪,他們照樣天天來,來了就跟她們培養感情,還說這是組織交給的硬任務,為的是他們能紮根邊疆。杜麗麗終于明白,她費盡心機從老家災難般的相親中逃離出來,越過千山萬水,本以為自此就能成為一只自由的鳥,飛在遼闊疆域藍藍的天空里,誰知剛下車,就被關進了籠子,而且這只籠子要籠住女兵們的一輩子,讓她們再也逃不開新疆。

站在籠子外的,是那些久經沙場、戰功赫赫、聽一下名字都能把她們嚇倒的首長。杜麗麗感覺是上了當,大當。放著年輕的教員或銀行職員不嫁,非要翻山越嶺跑到這荒無人煙處嫁個"爸爸"。

她被首長相中的那天,有兩個女兵逃了出去,但很快又被帶回來。笑話,這茫茫的棉花塘,豈是你一個弱女子能逃出去的?杜麗麗沒有選擇逃,也沒有選擇鬧,她平靜地看著那位能做她父親的首長說:"我答應你,但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啥條件,你說,只要當我老婆,啥條件我都答應你。""先派我到基層去,讓我過過當兵的癮。""這……"首長猶豫了。

"如果不答應,你就挑別人,反正這兒比我好的女兵多的是。"首長瞅了瞅她,又瞅瞅,感覺還是她好,就說:"那,我派你到偵察連去,在那兒體驗體驗?""行。"杜麗麗想也不想就應了。

偵察連是一支特殊的隊伍,戰爭時期主要任務是刺探敵情,掌握第一手軍事情報;新疆解放後,偵察連的工作重心轉到了對反動勢力和叛亂分子的監控上。那位首長之所以將杜麗麗派到偵察連去體驗,是因為他就是偵察兵出身,偵察連是他的老根據地,派到那兒他放心。誰知杜麗麗一進偵察連,就嚷著要去庫車。那是個很危險的地兒,連長怎敢派她去?幾次請示後,將她派到相對安全的奎屯。這期間就聽說杜麗麗早已訂了婚,未婚夫是一名中學教員,過去是我黨的地下通信員,兩人早就建立了革命感情。消息傳到那位首長耳朵里,驚得首長當下打電話質問。杜麗麗很有禮貌地說:"對不起,老首長,我真是訂過婚的。我這次參軍,未婚夫很支持。我們想結成革命伴侶,到時候一定要請您證婚。"氣得首長當場扔了電話,第二天一道命令下來,要杜麗麗立刻離開偵察連,調到童鐵山那兒去!老首長給童鐵山下了道死命令:"我就是看上她了。我把這個黃毛丫頭交給你,你給我好好管教管教,哪一天她想通了,你給我送來!"能想通嗎?杜麗麗笑笑,這笑帶著幾分詭秘,也帶著幾分女兒家的小聰明。我才不會嫁給你哩,杜麗麗再次笑笑,覺得老首長很好玩,像個老頑童,脾氣很大,心眼倒蠻不錯,可惜不是自己想嫁的男人。那麼,自己到底想嫁哪種男人呢?杜麗麗說不清,真的說不清,不過,她心里隱隱有個目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