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67節:南方的夢(1)

南方的夢

“都是夢啊!”在安平城鄭家大客廳里舉行的會議上,鄭芝龍這麼說之後,掃視了大家一眼。

隆武帝被處死的消息早已傳到了安平城。鄭芝龍所說的“夢”包含著雙重意思,它既指隆武帝複興明王朝的願望終于像夢似的結束,同時也表明鄭家擁戴隆武帝、試圖稱霸天下也不過是一場夢。

對他的低聲感歎,誰也沒有反應。

鄭芝龍雖是南海豪門鄭家的領袖,但重要的決定還必須取得部將們的理解。他現在是想和他們商談向清軍投降的事。不過他意識到會場的氣氛與往日有點兒不一樣,變得慎重起來。

其實鄭家的這種氣氛並不是今天才有的,而是最近一年來慢慢發生變化的。

這一年是指隆武帝來福建之後的這一段時間。這些海盜出身的人們竟然能在天子至尊的身邊出仕做官,這是過去連做夢也未想過的事。難道僅這一點就能改變這些人的思想意識嗎?

“這不可能!”鄭芝龍是個現實主義者,他在內心里否定了這種想法。

由邊疆的陪臣突然晉升為朝廷的大臣,這確實是值得興奮的。可是侍奉的對象雖名為皇帝,其實不過是一個流亡的皇族,沒有鄭家的兵力和財力,他是不可能有任何作為的。

這種狀況是人所共知的,不能想象它會把人的思想改變到這種程度。

那麼,是什麼使得鄭家的將領之間彌漫著勤王的氣氛呢?

“是那個小子!……”鄭芝龍的腦子里浮現出兒子鄭成功的面孔。

鄭成功就在會場上,只要一扭腦袋就可以看到。但是他不願看現實中的鄭成功。

鄭芝龍是個頭腦機靈的人。

他說出了關于夢的話,雖然沒有人應聲,但他已從會場的氣氛中覺察到投降很難得到過半數的贊同。

他親身體會到部將們對他的反感,這恐怕還是頭一次。過去鄭芝龍的話就是命令;他是一切的中心。

“已經形成了另一個中心!”鄭芝龍心里這麼想。

這個中心就是兒子鄭成功,許多將領為鄭成功的人格所吸引。鄭成功確實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人。

“不過,他是什麼時候蠶食了我的地盤呢?我覺得這不是自然形成的,是這小子有意識地奪走了我部下的心。”鄭芝龍想到這里,胸中燃起了怒火。


不過,鄭芝龍是一個徹底的現實主義者,他不會憑感情用事而無視現實的。

會場上充滿著緊張的氣氛,使得他不敢輕易地說出“投降”二字。他准備適應這種現實,調整一下自己的發言。

“我感到天下的大勢已定。清軍的攻勢,應當說是勢如破竹。”鄭芝龍這麼說。這是客觀的不可否認的現實,誰也不會提出異議。但是,如果接著說“因此,我們投降吧”,那麼大家一定會群起而攻之。

鄭芝龍繼續說道:“鴻逵和阿彩從江南回來的途中,遇到了皇上,這是我們鄭家注定的命運,也可以說是上天加在我們鄭家頭上不可更改的命運。所以鄭家沒有違抗天命,為皇上效了忠。可是,大家都知道,皇上已經駕崩。現在對我們鄭家來說,應當很好地想一想,什麼是天命。因為我們要遵從天命。”

鄭芝龍的這次發言跟平常不大一樣,開場白說得十分冗長。他是個實務派,平常說話總是一下子就觸及事物的核心。部將們感到這冗長的開場白有點異常,都注意地傾聽。會場上像水潑了似的鴉雀無聲。

他要說什麼呢?

鄭成功心里十分明白。父親那轉彎抹角的思路,他早就了如指掌。

鄭芝龍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又開口說話了,這次發言果然不出兒子鄭成功所料。

“路只有兩條,或者投降勢不可當的清軍,或者擁戴殘存的明朝皇族,繼續抗戰。兩者必擇其一。這兩條道路中哪一條是我們鄭家真正的天命?我昨夜通宵未眠,考慮了一夜,最後也未能得出一個結論。”鄭芝龍說到這里,眼睛仰視著天花板。

面臨院子的門全部都打開了,好讓各地來的情報員在會議進行時也可以進院子來報告消息。

在鄭芝龍停下話頭,仰視著天花板的時候,一個情報員跌跌撞撞地跑進院子,大聲地報告說:“惠安城失守!”

惠安城是隔著洛陽江,與泉州府城相鄰的一座縣城。

鄭芝龍接過這個情報員的話頭,繼續說道:

“清軍一刻一刻地在逼近。如果他們渡過洛陽江,泉州城只能保住一天,最多兩天。泉州一失守,那就等于到了安平城下了。也就是說,我們的面前有兩條路,要選擇其中的哪一條,已經沒有很多時間讓我們考慮了。我們必須要采取行動。可是,沒有結論怎麼能采取行動呢?我想,鄭家恐怕應當同時走兩條路。”鄭芝龍說完之後,目光又向會場掃視了一遍。

鄭芝龍的視線落到兒子鄭成功臉上時,只是一掃而過。他知道兒子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

“同時走兩條路,這是什麼意思?我希望你具體地解釋一下。”鄭鴻逵站起來這麼問道。他長著一張猙獰的胡子臉,性情暴躁。不過他卻是個好人,為人並不像他的面孔那麼可怕。他對哥哥那種轉彎抹角的說話很不滿意。

“那是……”正當鄭芝龍吞吞吐吐地准備解釋時,鄭成功站起來沖著叔父說道:

“剛才我父親已說得很清楚了,就是要把鄭家一分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