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3)

說中國的文化是風花雪月的文化,是男人書寫的關于女人的文化,真有點滑稽.女人被他們輕賤,總是不許登大雅之堂.然而千千萬萬的士人失落,沉溺,又不甘沉溺,最終的桃源歸宿竟多是女人的懷抱.自以為承擔天下的男人,到最後,竟惟有在女人處才被承擔.
我心底透出的意象里,少游這個人,應是青衫磊落,煢然獨立于花廊下,抬頭望著樓上的愛人,臉上有陽光陰影的文弱男子,有著暗雅如蘭的憂傷.那春草清輝般的邂逅,應是他的.
他骨子里是淒婉的,連思人也是"倚危亭,恨如芳草,過盡飛鴻字字愁",比易安的"滿地黃花堆積,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還要幽邃深長的思意.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他眉間的愁緒,是他鍾愛的女子也抹不平的.
不需學恩師"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灑然,不需學師兄"付與時人冷眼看"的狷介,人和人的稟性天賦是不一樣的,無須強勉.淮海詞婉媚,一直都少了為國為民的剛烈;後來的哀傷,也是感傷身世多過于憂國憂民.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說:"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少游是傷心人,看來已是定論.然而,只是將一身才氣付與清嘉,少游的詞也足以流傳千古了.他就有本事寫男歡女愛寫的清嘉柔亮,甜而不膩.
還是他的恩師看得准.王國維說少游"淒厲",總覺勉強."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隱晦深流,隱約才是他的心曲.我猜,少游的生命里一定會有相愛如歡的時候,共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子.春日濃醉,他與她畫堂做戲,並肩攜游拼酒,恩愛如蝶;夏日暫有別離,也是眷眷難當,遙看星河遼闊,織女牽牛天各一方.盈盈一水間多少輕愁喜悅,亦只有相愛的人才領會得到.
等待一個人的焦灼,似女媧補天的火,熬得愛成了五色石,也好過無人等待的冰冷無慰.人只道銀河是淚水,原來銀河輕淺也是形容喜悅.因為愛著,離別著,才有"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慰語,知道你愛我,我愛你,都不是一時之興.銀河迢迢,正是彼此之間的思念如水連綿.
後來,他們應是真正地分開了.少游因政治上傾向于舊黨,被視為元佑黨人,紹聖後累遭貶謫,不得不像鳥兒一樣遷徙.宦游中他寫了一首《滿庭芳》來懷念這段青樓歲月.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漫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秦觀《滿庭芳》
東坡愛極了首句疏淡高古的意境,戲稱少游為"山抹微云君".這首詞在當時流傳太廣,連親戚家人也沾光.秦觀女婿范溫性格內向,木訥少言,參加宴會時坐在角落,無人理睬.後來有人問他:你是誰家兒郎呀?范溫說:我乃"山抹微云"的女婿也!眾人驚豔,趕著與他暢談,無複寂寞.撇開這首詞說,范溫也是出息得很,堂堂男兒竟要靠岳父的一句詞來打天下.我若是秦家女兒回去一定警告他:自己出息點,別扛著我爹的招牌出去應酬."山抹微云"四個字不是人人扛得起.
我愛極這首滿是落魄意味的詞.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背景越是豔麗,身影就越加荒涼.這是一種刻薄的美.不是自認"薄幸人"就會薄幸.他仍會思念她,銷魂,當此際,想起當年,鵲橋相會後,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溫柔相擁,是如何的雋永纏綿.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這樣的思念頗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味道.可是,辛棄疾的驀然回首,還有個人在燈火闌珊處,微笑守望;少游他怕是高城望斷,燈火寂滅,那人卻再也不見.
沒人知道少游的愛情是怎樣的結局.已經不重要了,邂逅和等待都是宿命式的淒涼.不是每個人,在驀然回首時,都可以看得見燈火闌珊處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