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2)

他看起來算是幸運的了,其實這不過是時勢許他的一點甜頭,彼時南方的宋朝和北方的金國時戰時和,朝廷里主戰派和主和派的勢力此消彼長,此長彼消,就像妻妾爭寵賣嬌,拔河一樣拽著皇帝.南宋的皇帝也昏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搞什麼,那些做臣下的就更沒個方向感了.
辛棄疾初來南方,對朝廷的怯懦和善變並不了解,加上宋高宗趙構曾贊許過他的英勇行為,不久後即位的宋孝宗也一度小小振作了一下,表現出想要恢複失地,報仇雪恥的銳氣,起用主戰派首領張浚,積極進行北伐.所以在南宋任職的前期,稼軒曾熱情洋溢地寫了不少有關抗金北伐的建議,像著名的《美芹十論》,《九議》等.可是符離敗退後,宋孝宗就堅持不下去,于是主和派重新得勢,再一次與金國通使議和.因此盡管這些建議書在當時深受人們稱贊,反響熱烈,但已經不願意再打仗的朝廷卻反映冷淡,只是對他在建議書中所表現出的實際才干很感興趣,于是先後把他派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擔任轉運使,安撫使一類重要的地方官職,去治理荒政,整頓治安.這雖然與辛棄疾救國安民的理想大相徑庭,但畢竟是關乎國計民生的事情,他一樣干得很出色.
稼軒文才傲世.後世的讀書人喜歡辛棄疾,不是沒有道理的胡亂崇拜.老蘇夠牛的了,他能和老蘇以詞並稱"蘇辛". 辛詞和蘇詞都是以境界闊大,感情豪爽開朗著稱的,不同的是,蘇軾常以曠達的胸襟與超邁的思想來體驗人生,常表現出哲理式的感悟,並以這種參透人生的感悟使情感從沖動歸于深沉的平靜,近于禪悟.而辛棄疾總是以熾熱的感情與崇高的理想來擁抱人生,更多地表現出英雄豪傑壯志不遂的悲慨,風格更沉郁頓挫,更入世.王國維言:"東坡詞曠,稼軒詞豪."言簡意賅,確實是大家才能作出的老辣解語.
幼安詞有一種氣象,偉峻恢弘.這是上通于盛唐,下達于北宋的.沒有幼安,整個南宋詞就氣勢頹然.姜夔,吳文英,甚至周邦彥,都只能算是好詞人,無論在胸襟和氣概上他們都當不起領袖的身份."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這種氣概,在南宋一干孱弱文人身上拿放大鏡也找不見.陸游雖然也有報國的壯志,才氣也不弱,但還是不及稼軒霸氣.
蘇子是以詩入詞,所以曠達中有淡雅.幼安則是以文入詞,以慷慨悲昂著稱,同時口語用得靈動,風格多樣,在詞境多有突破.真正的大家就是能夠不拘于陳腐,大力去拓開新天的人.只是有一點不好,辛棄疾是個有名的大書袋.我甚至覺得後來文人愛用典的毛病就是他給教壞的.
稼軒詞中用典多得讓我頭皮發炸,像《賀新郎》的上闋--"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句句用典.所以我更喜歡這詞的下闋--"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典故和辛棄疾之間恩怨難清.典故成就了他,稼軒廣泛地引用經,史,子各種典籍和前人詩詞中的語彙,成句和曆史典故,融入自己的詞里.這讓他的詞有非同一般的底蘊.幼安的出色,是有霸氣的才華打底,後世的文人,沒有他的才力卻妄自學他用典,結果得不嘗失.
我最喜歡的一首稼軒詞是《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溫英雄淚!
這首詞也用典,也沉痛,卻有昂昂古風,撲面不澀.可惜稼軒這樣的詞不多,很大程度上稼軒是讓典故給毀了.他的詞沒有蘇軾陸游,甚至不及姜夔等人流傳廣泛.《水龍吟》的最末一句,讓我想起那句流傳千古的情語:"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