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 第六十一章



天又開始下雨了。


莫斯科上空的天色陰暗得就象晨昏時分,然後一道叉狀閃電劃亮了云層,雷聲跟著“喀喇喇”地響起,整個天穹如裂開縫似地傾雨而下。安娜•;;克霍列夫站在窗前,凝目注視著那雨簾後面遠處的克里姆林宮的紅牆。最後,當她轉回身來時,她微微一笑,一絲略帶悲哀的微笑。


“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故事,現在你都知道了,麥西先生。盡管結尾不是很令人如意,不過那個時代,生活是很少有什麼令人如意的結尾的。”


“這故事真是太動人離奇了。”


她點起了一支煙。“不僅動人離奇,而且真實確切。你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之一知道那天晚上發生在孔策沃的實情。斯大林拖了四天,不過最終還是死了。那針藥劑造成大出血,而那粒子彈是致命的。他的醫生們對此都束手無策。當然,諷刺的是,聯想到他們克里姆林宮的同事們的遭遇,他們是心悸得連手指都不敢動一下了。”


“那麼,有關斯大林死亡的官方說法其實是謊言。”


“克里姆林宮宣稱他是自然死亡,是因為腦溢血。不過你可以從一些曆史書籍里讀到在斯大林病重倒地的那天夜里,從別墅里運出兩具男性尸體。這一事實並不為很多人所知或留意,但它卻是那蛛絲馬跡隱示著那天夜里有過不尋常的事發生。那尸體就是你父親和史朗斯基。不過當然了,這從來是不被提及的。有些秘密還是保持原樣的的好—— 秘密。”


我過了好一陣沒答腔,然後我問道,“那為什麼你剛才又跟我講了你的這個故事呢?是因為你必須這樣嗎?”


安娜•;;克霍列夫回笑了一下。“我想一部分是這樣的原因。不過或許也是我需要跟一個人傾訴一下,而我很高興最後碰到了你。那些年頭發生的事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隱秘部分。或許這個隱秘太大了,我不應該就這樣自己守著它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說心里話,現在這樣跟你說了後,我真的感到輕松很多。”


她又微笑了一下,然後一陣幽幽的黯傷神情流露在她臉上。


“那後來怎麼樣了呢?”我問道。


她坐了下來。“你是指每個人怎麼樣了?哦,貝利亞我肯定你已經知道了。斯大林死了以後他玩弄陰謀想要篡權但失敗了。他受到了指控,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成了一名西方間諜分子。但他確實是樹敵不少,很多人都想置他于死地。他在克里姆林宮被拘捕,過不多久就被槍斃了。所以他最終得到了他應有的下場。有些消息甚至說他的被殺是因為他對斯大林死亡真相一清二楚,而他的克里姆林宮的同志們則想要把這遮蓋起來。”


“那你們逃離莫斯科後怎麼樣了呢?”


“蘇聯在那天以後是一片混亂。因為魯穆爾卡的喪命,我們的逃跑也就不那麼困難了。我們有幸逃到了芬蘭,但是,當然地這也成了很棘手的事。中央情報局,自然地,會覺得要是這個行動有任何泄露的話,我們這些人會讓他們很難堪。當亨利•;;利貝爾知道了他自己跟斯大林死亡也有一小部分的牽連後,他很為自己的生命安危擔憂。不過亨利原本就是一個聰明的人。當你父親在巴黎跟他定下交易後,他就謄寫了一份所有有關方面的細節資料,並把它們封在一個信封里交給了他的律師,交待說要是亨利發出指示,或者如果他或依麗娜遭遇不測的話,就把里面的內容公諸于眾。這樣的話,他就能確保防備中央情報局試圖要挾他再為他們工作或者把他出賣。所以中央情報局還是信守了你父親的諾言。他們通過摩薩特秘密地為我和莎夏,還有亨利和依麗娜一起,安排住在以色列,在新的身份掩護下。他們認為我們在那兒會更加安全,可以躲避任何傷害,因為很可能克格勃想要對我們施加報複,不過謝天謝地,這事還從來沒發生過。”


她掉過頭去,看著窗子那邊。“摩薩特很高興局面的改觀。隨著斯大林的死去,對猶太人的清洗停止了,那些勞改營從未竣工,而那些幸存下來的醫生們也被釋放了。美國人為莎夏和我在特拉維夫安排了一套不錯的公寓,並在經濟上照應著我們。我被警告永遠不要泄露我的真實身份或者透露有關這次行動的任何一丁點事,因為這樣很可能會置我們的生命于危險境地。不過克里姆林宮的新統治者從來沒有公開過這項行動的成功事實,甚至連它的存在事實都不提。因為對他們來說這會是件大失面子的事情,而且可能會引起一場誰都不想要的戰爭。尤其是蘇聯人,他們剛剛失去了一名統帥。而華盛頓也巴不得這樣。赫魯曉夫最終繼承了斯大林的位置,過後又因為他的暴孽而譴責了他。但是,並不是說完全沒有人因斯大林的死亡而受到牽連和懲罰。過後不久,克格勃就有步驟地、殘忍地暗殺了好幾個在歐洲的俄國極端分子和烏克蘭流亡組織的領導人,可能是誤以為他們多多少少地參與在內。不過中央情報局是不是暗中嫁禍于他們,我就不知道了。”


“為什麼中央情報局聲稱我父親是自殺呢?”


“在那個時候,你父親的死對華盛頓來說是一件棘手的事。他們必須設法掩蓋起死亡真相而不引起他的同事們的懷疑。官方所給的說詞是當他在歐洲旅游時而自殺的。他們說在他從慕尼黑被召回華盛頓後,因為健康原因而放了假。他們說他情緒低落並且很不穩定。他們所給的他的死亡日期是在我們行動任務的開始前,這樣就沒有人可能會把他跟之後發生的事聯系起來。當然,這樣對你父親很不公平,但出于安全考慮只能這麼做。而且當然了,沒有人被埋葬,只是一具裝滿石頭的棺材而已。”


“利貝爾和依麗娜後來怎麼樣了?”


安娜•;;克霍列夫笑了笑。“亨利在特拉維夫開辦了一家服裝業務,他們倆人結了婚,並一直在一起幸福地生活著,直到十年前亨利去世。依麗娜過不多久也隨他而去了。”


“那麼尤里•;;路金呢?”


“……”


很長的時間里,安娜•;;克霍列夫默默地凝視著那雨簾。她的臉上露出一絲悲傷惋惜的表情。然後她回過頭來看著我。


“他有幸在那天夜里趕上了那列火車,這讓他的妻子大大地松了口氣,但他卻是傷痛無比,這你也可以想象。過了那麼多年,他剛剛找到他的哥哥,卻轉眼間又失去了他。當我們到達赫爾辛基的時候,我們都被布蘭尼岡盤問了好幾天。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看見尤里•;;路金了。我倒真的非常想再見見他。他是一個出眾的人物,麥西先生。”


“你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嗎?”


她撳滅了香煙然後說道,“你真的想知道嗎?”


“他是這幅圖的最後一塊拼塊。”我央求道。


“我能告訴你的都是我從中央情報局那里聽來的。赫爾辛基以後,他和他的妻子飛往美國。他們被安排了新的身份在加里福尼亞定居了下來,在那里,他妻子產下了一個兒子。又過了三個月,他們告訴我尤里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不幸喪生。”


“你覺得是克格勃殺了他嗎?”


“不,我不相信是他們干的。這確實是一起蹊蹺的事故,麥西先生。而且我肯定中央情報局也不會那樣殺了他。從很多方面來講,要不是他的話,這次行動任務不可能會獲得這樣的成功。但我想他的死對克里姆林宮和華盛頓雙方面來說可能都是件便利的事。這樣又少了一個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他的妻子和兒子後來怎麼樣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


我坐在那里好一會兒,細細地嚼味著這一切。窗子外面,雨停了。太陽從陰沉沉的莫斯科云層後面露了出來,照灑在克里姆林宮那金色圓頂和聖巴西爾大教堂那五顏六色的塔樓群上粼粼發光。


我回轉頭來。“我可以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


她微微一笑。“取決于什麼樣的私人問題了。”


“你後來有沒有結婚?”


她輕笑了起來。“嚯,上帝,多麼奇特的問題呀。不過回答是沒有。莎夏後來在以色列跟一個不錯的俄羅斯移民結了婚。他們有一個兒子,他們給取名叫伊凡•;;埃曆克斯•;;尤里。還有一個女兒,拉琪爾,就是你進來時看到的那個。”她微微一笑。“在我的一生中,我愛上過兩個優秀出色的男人,麥西先生。我的丈夫和埃曆克斯。這真的是已經足夠了。”


“那麼你真的是愛上了埃曆克斯•;;史朗斯基?”


“是的,我愛他。跟我愛伊凡不一樣的方式,但我愛他。這注定了不會有幸福的結局。我想我們倆人都知道這一點。他們是怎麼說的?失落的游魂。這用來概括埃曆克斯是最貼切不過的了。我想他知道他會在這次任務中死去,或許他甚至想要這樣。我想他早就知道了他注定要死在莫斯科。殺死斯大林是他值得用生命來換取的,也是為他家庭的被毀最為了當的複仇。在了償這一宿願中,史朗斯基為這個世界作出了極大的貢獻,麥西先生。當斯大林死後,無論是在莫斯科,還是在華盛頓,大家都同樣地松了口氣。”


門被輕輕地打開了。那個黑發姑娘站在那里。她換上了一件外衣和一條裙子,使她看上去是格外的楚楚動人,她修長的雙腿曬成棕褐色,她那長長的秀發披垂到她的雙肩。


“外婆,大使館的車子在這里准備去機場了。”


那女孩朝我笑了笑,我也報以一笑。她跟她的外祖母長得很像。一樣的棕色眸子和相貌。我猜想她一定跟四十多年前的安娜•;;克霍列夫長得更像。我能夠理解當初埃曆克斯•;;史朗斯基,甚至還有我的父親會迷上她。


“謝謝你,拉琪爾。我們就快結束了。告訴司機我們馬上就過去。”


那女孩又朝我笑了笑。“答應我可別讓我外婆耽擱太久了?”


“我答應。”


她離開了,隨手關上了門。


安娜•;;克霍列夫站起身來。“好了,你都知道這一切了,麥西先生。我跟你講了我能講的全部。我恐怕你得讓我走了。拉琪爾和我得趕一班去往以色列的飛機。我希望你能理解?這是一次簡短的訪問,但卻是我期盼已久的一次訪問。”


“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你真的認為我父親會殺了你和埃曆克斯嗎?”


她思索了片刻,然後她說道,“不,我不相信他會這樣。盡管只有上帝才知道要是沒有尤里•;;路金的出手相助會是什麼樣的結局。你的父親來莫斯科是因為他奉命行事。但我想要是事情真的到了那種地步,他不會殺了我們。他肯定會阻止我們,但會設法把我們帶離莫斯科。他是一個好人,麥西先生。他是個值得你為之驕傲的父親。說老實話,可能我還真有點那麼愛上他呢。”


最後,她掃了眼她的手表,拿起我帶來的那束白色胡姬花。“我們還有點時間,所以要不你坐車跟我們一起走,麥西先生?我們可以在去機場時順路把你送到你的旅館。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想順便去諾夫德維奇看一下。”


太陽已完全出來了,我們朝那兩塊墓地走去。


拉琪爾守等在汽車里,陽光透過那些栗子樹灑照下來,整個公墓看起來是另一番氣象。天空是一片清澈碧藍,那下午時分的暑氣踟留在樹下。一些老年婦女行走在樹蔭下的小道,手上拿著鮮花還有伏特加酒瓶,她們來此坐下邊喝酒邊跟她們的故親絮叨著。


當我們來到那兩塊墓碑石前面後,安娜•;;克霍列夫在每塊石碑前放置了一束白胡姬。


我隨即退回身子,讓她靜靜地念著她的最後離別禱詞。她沒有哭泣,但當她轉回身來時,我看見她眼里的哀婉之色。


“很早以前我就想好了,當那一天來臨時,這就是我的最後安息之地,麥西先生。我知道伊凡,我的丈夫,他會理解的。”


“我肯定他會。”我看著她,看到她棕色眸子里悠悠追思的眼神,不知說什麼好。“那天夜里發生的一切一定像場夢。”這是我唯一能安慰的話。


“有時候我都在想這一切是不是真的發生過。並在想誰又會相信這一切呢。”


“我會。”


她淺淺一笑,又想要說什麼,朝那兩塊墓石掃了一眼,好像還有什麼事要告訴我知道,但隨即她看起來又改變了主意並打了個寒戰。


“你准備走了嗎,麥西先生? 我恐怕墓地不是我喜歡的地方之一。即便是在這溫暖、陽光明媚的莫斯科白天。”


我點了點頭,挽著她的手臂,然後我們朝汽車那邊走回去。


六個月以後,我聽到說安娜•;;克霍列夫去世了。


報紙上沒說什麼,但鮑博•;維他利從蘭格里打電話過來說他認為我可能想知道這個消息,她是在耶路撒冷的夏勒特醫院去世的。她患的是肺癌。葬禮會在四天以後在莫斯科舉行。我訂了從華盛頓出發的機票,出于內心的情感,就想成為這道別場合中的一員。


當我著陸在謝諾梅傑沃機場時,天正下著雪,俄羅斯的大草原和平野凍結硬實得就象一塊隱伏著魅影的巨大的花毯似的。雪花在莫斯科的街道上漫天飛舞。這個國家又在經曆著另一場嚴冬。我遙想當年埃曆克斯•;;史朗斯基和安娜長途跋涉穿越俄羅斯大平原時,可能就是這副光景。


在諾夫德維奇舉行的葬禮只是一個很小規模。當我到達那里時,葬禮已經開始了。有六七個或者更多的以色列大使館的工作人員聚站在敞開著的墓穴四邊。一個東正教的神甫在為死者吟唱著他的禱詞,大雪在我們四周密集狂舞著。


我看見安娜•;;克霍列夫的外孫女挽著一個姿容秀麗、四十年紀的女子,我猜想那就是莎夏。她們倆人都面色蒼白,表情哀戚。棺木打開著,我上前排著隊,親吻著安娜•;;克霍列夫那冰冷、大理石般的面頰,跟她作最後的道別。短暫的片刻,我俯視著她,覺得即便她已死了,人看上去還是那樣的美麗,然後我走回去,站在悼念人群的邊上,那些掘墓人開始工作。


也就在這時,一件令人意外而興奮的事發生了。


當我站在那里看著那棺木被緩緩地下放入那凍實的土中時,我注意到悼念的人群中,有一對老年夫婦手挽著手站著。那老婦的臉滿是深深的皺紋,但在她包著的頭巾下,我能看見她那灰白的頭發里有一縷褪淡紅色的。那男的是非常的衰老,他的身子因年邁彎得幾乎像一張弓。


他戴著一個黑色的皮手套,套在他那僵硬的左手上。


我只感到渾身打了個激靈。


那對夫婦靜候著,直等到那棺木被沉放到土里,然後那男的走上前去將一束冬季玫瑰放入敞開著的墓穴。他退回步子,又站在那里過了片刻,然後我看見他抬眼望著埃曆克斯•;;史朗斯基的墓石。很長的時間里,那老人就站在那里,好似沉浸于回思之中,直到那個女的牽起他的手臂,在他的臉頰上嘬吻了一下,然後帶著他轉身離開了。


當他們蹣跚著步子從我跟前走過時,我的大腦因興奮而飛快地閃著念頭。


我的心怦怦狂跳著,然後探出手輕拍了下他的肩膀並用俄語發問道。“少校路金?是尤里•;;路金少校嗎?”


那老人怔住了身子,他那混濁的眼睛朝上看著,研究著我的臉。


有一片刻,他看起來似乎不知所措,然後掉頭掃了一眼他的妻子,最後用很低啞、衰弱的聲音回答我的問題。


“對不起,先生。你弄錯了。我是姓斯代弗諾維奇。”


那對夫婦繼續走著。然後我想說什麼,卻想起來了這個姓,這是史朗斯基的家族姓,我整個人愣在那里。我看見那對老人邁進停在附近的黑色轎車里的一輛,轎車順著狹窄的公墓小道駛離了,紅色的尾燈最後消失在密集的雪片中。


這是尤里•;;路金嗎?


或許吧。


我倒希望認定他沒像安娜•;;克霍列夫講的那樣真的死去了。


但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經找到了我自己所求的真相。我已經掘開了往事,了卻了我的宿願,現在是時候把它們掩埋起來了。


我最後看了一眼那三塊墓石,然後轉過身朝公墓門口走回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