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印(2)



那人抬起頭;眼睛里充滿恐懼。“上帝啊,我渾身都濕了,”他咕噥著說。“等雪停了,我再帶你去。”

“這是個把戲,對吧?”斯特拉特沖他嚷著。鏡子里的那些眼睛都看著他。“你不會白喝我的啤酒的!我還沒有這麼——!”

那人看看周圍,有點尷尬。“好吧,好吧,只是在這種天里,我可能找不到呀。”

斯特拉特覺得他這個借口太假了,不值得反駁他。那人站起身,扣上外衣的扣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氣惱地回頭看著,確認他跟在他身後。

在兩排鬼鬼祟祟地掛著窗簾的單調的紅磚房盡頭有幾個店面;櫥窗里都掛著裝飾聖誕的花圈。在路的對面,一個中年婦女站在臥室的窗前,拉開窗簾,用肩膀擋住一個小男孩。“嗨,他們走了,”斯特拉特沒有說話;他覺得他不用說話就能控制走在他前面的那個人,而且他確實也不想和那個人說話。那人停下了腳步,渾身發抖,無疑是被凍的,他只有五英尺半高,斯特拉特比他高了一英寸,也比他魁梧,當他快趕上他的時候,他又開始急急忙忙地往前走。有一瞬間,當雪片像小刀片似的割著他的面頰的時候,斯特拉特真想說話,想說說他在睡不著的那些夜晚聽見的聲音,他聽見過女房東的丈夫在頂樓的臥室里打他的女兒,還聽見過也許是從樓下的那對夫婦房間里傳來的彈簧床的吱吱聲。但那一瞬間很快就被雪卷走了;街的盡頭被一個交通島分成了兩條岔路,路上都覆蓋著厚厚的積雪,一條彎彎曲曲地在兩排房屋之間延伸下去,另一條很短,通向一個環島。此時,斯特拉特知道他在哪兒了。這星期的早些時候,他坐公共汽車的時候,注意到了交通島上倒著一個“靠左行駛”的交通指示牌。

他們穿過環島,吃力地往前走著,翻修道路的推土機在路上留下的車轍印都被雪覆蓋了,讓人不知深淺,前面是一個垃圾場,一個火灶孤零零地堆在那兒,灌著雪花。穿過垃圾場,那人匆匆地跑進一條小巷,畏縮地躲著那些在後院門邊撲抓、狂吠的狗,垃圾箱蓋子上的雪都被他碰下來了,斯特拉特跟著他,並且想跟得近一些。那人在迷宮似的圍牆之間左躲右閃地走著,路邊的房子很破舊,破碎的窗玻璃露出銳利的邊角,門都很冷漠地歪斜著,就連雪都好像變得生硬了。轉過最後一個彎,那人溜上了人行道,一個殘破的商店就在人行道旁邊,店門開著,一堆酒瓶就扔在門前的一張海報下面。一大團雪從雨篷的支架上掉了下來。那人哆嗦著,但當斯特拉特站到他面前時,他指了指對面的人行道,膽怯地說:“就在那兒。”


斯特拉特跑了過去,爛泥濺了他一褲腿,他暗暗地查看了一下地形,盡管那人帶著他不停地兜圈子,但他還是能推斷出500米開外就有一條大路,隨後,他開始看那個商店前的招牌:買賣美國圖書。一條欄杆護住了一個低于路面的櫥窗,櫥窗很暗,斯特拉特扶著欄杆,看著里面陳列的東西:《魔杖的曆史》,他覺得無趣的一本書,很顯眼地擺在奧爾迪斯、塔布和哈里森寫的那些科幻小說里;《電影院里的虐待狂》;羅比-格里雷特的《窺淫狂》;《裸體午餐》——沒有一本是他要找的書,斯特拉特心想。“好了,該進去了吧,”他邊催著那個人進去,邊掃了一眼底層的紅磚牆,只見嵌在破損的牆上的一個窗戶碎了一塊玻璃,一個梳妝台的鏡子背朝外擋住了那個破洞,隨後他也跟了進去。那人又站住了,停了片刻,斯特拉特很不高興地用手指輕輕碰了碰那人帶著黴味的外套。“快點,書在哪兒?”他催促著,擠進了書店。

櫥窗里陳列的書籍和掛在玻璃門內側的雜志把外面的光線都遮住了,屋里顯得很暗;浮塵懶散地懸在半空中。斯特拉特在一個桌子前站住了,看著桌上滿滿的一紙箱平裝書,但里面只有一些西部小說,科幻小說,以及美國的色情書刊,都是半價銷售的。斯特拉特瞥了瞥嘴,繞過了一堆精裝本圖書,有點好奇地斜眼瞧著櫃台後面;他關門的時候,門鈴沒響,但他覺得他聽見了附近某個地方有哭喊聲,但很快就沒了。在這種地方你總是能聽見這類聲音的,毫無疑問,他邊這麼想著,邊轉身看著那個人:“我沒看見我要的東西。這里沒人嗎?”

那人睜大雙眼,從斯特拉特的肩膀上看過去;斯特拉特回過頭去,看見了一扇門,門上的玻璃都結霜了,有一塊玻璃壞了一個角,被人用硬紙板堵住了,里面很暗。那可能是書商的辦公室——他聽見斯特拉特說話了嗎?那人在斯特拉特的督促下,心不在焉地在櫃台後面搜尋著,他摸索著打開了一個玻璃門的書櫃,里面都是棕色封面的書籍,終于,他從架子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拽出了一個灰色的紙包。他把紙包塞給斯特拉特,嘟囔著,“這個就是,這個就是,”當他看到斯特拉特撕開紙包的時候,他眼睛下面的皮膚不停地抽搐著。

《瓦克福特•斯奎爾斯的秘密生活》——“啊,太棒了,”斯特拉特滿意地說道,伸手要掏錢包;但是一只油膩膩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下次再付錢,”那人誠懇地說道。斯特拉特猶豫著;他能不交錢就把書拿走嗎?就在這時,一個黑影出現在了那個結了霜的玻璃門上:一個看不見腦袋的人正吃力地拖著什麼東西。斯特拉特判斷,那人正彎著腰,而且頭被結霜的玻璃遮住了,他覺得,店主肯定和“頂點出版社”有關系;他不能因為偷一本書而把這種關系破壞了。他推開那人的手,拿出2英鎊;但那人向後退開了,充滿恐懼地伸手推擋著,蜷縮在了那間辦公室的門前,映在門上的那個影子不見了。斯特拉特把他拽了起來,推回到櫃台前,並且把錢放在了《瓦克福特•斯奎爾斯的秘密生活》原來所在的位置上,然後轉向那個人:“你不想把它包起來嗎?不,我看還是我自己包吧。”

櫃台上有一卷棕色的紙;斯特拉特找到了一根皮筋。正當他一邊包書,一邊把腳從一團廢電線中退出來的時候,有什麼東西掉到了地板上。是那個人,他已經快要退到大門口了,但是他的一個垂落的袖扣剮到了裝滿平裝書的一個紙箱角上;他呆呆地看著散落在地上的書,大張著嘴,攤開雙手,一只腳踩在一本攤開來的小說上,在他周圍飄動著浮塵。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開鎖的聲音。斯特拉特喘著粗氣,把書捆好,厭惡地繞過那個人,打開了大門。冷氣襲上了他的雙腿。他開始往外走,那個人狼狽地跟了上來。正當那人的腳要跨過門前台階的時候,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那人四下看著,而在斯特拉特下方,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斯特拉特等待著;然後猛然想起,他可以快點走,甩掉那個人。他走到街上,夾著雪的小風紮著他的面頰,把留在他身上的、書店里的那股黴味吹走了。他側過臉,一腳把蓋在一張濕報紙上的雪踢開,朝他認出的那條大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