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印(3)



斯特拉特醒了,打著冷戰。在他公寓的窗外,霓虹燈每隔5秒就會把黑夜照亮一次,根據這一點,以及那種刺骨的寒冷,斯特拉特知道此時是清晨。他又閉上了眼睛,然而,盡管他的眼皮很沉重,但是他的頭腦卻不得休息。在他的腦子里,隱約地閃現著剛才把他驚醒的那個夢;他不安地翻著身。因為某種原因,他想起了頭天晚上看到的一段話:“當亞當走到門口的時候,他感覺到夏娃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的胳膊擰到了背後,迫使他跪到了地板上——”他睜開了眼睛,掃視著書架,仿佛是要再確認一下;沒錯,那本書就在那兒,很安全地和它的一些同類排列在一起。他想起來,有一天晚上,他回到家後發現,《維皮小姐,老派的家庭女教師》被塞到了《長官和苦力》里,被它蓋住了;女房東解釋說,她肯定是在打掃灰塵的時候把書放錯了地方,但斯特拉特知道,她是出于報複,把書弄壞了。他買了一個帶鎖的書架,當她向他要鑰匙的時候,他說:“謝謝,我看我能做好。”現如今,你都交不到朋友了。他又閉上了眼睛;隨著霓虹燈的明滅,房間和書架也是時隱時現,把空虛都塞給了他,提醒著他,再過幾周就該開始新學期了,到時候,他就可以面對著早晨的第一堂課,在他慣用的開場白“你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你”之外,再加上一句,“這下你們認識我了吧,”這是一個警告,肯定會有人要來試試的,而斯特拉特也會奉陪;他想著練體操時的情形,落在體操房的木地板上的腳步聲發出的壓倒一切的回響使他安靜下來,他睡著了。

喘息著,他迫使自己進行早鍛煉,然後一口氣喝光了果汁,早餐是房東的女兒端上來的,而他向來是最先喝光果汁。他惡恨恨地把杯子重重地放在了托盤上;杯子被震碎了(他會說那是不小心造成的;他付的房租足夠賠這只杯子了,他可以為此而感到些許安慰)。“祝你過個美妙的聖誕節,”那個女孩曾打量著他的房間,對他說。他應該抓住她的手腕,刹刹她嬌蠻的女人氣——但是她已經跑開了,讓他的心里覺得有點癢癢。

稍後,他步行去超市。有幾家正在清掃房前花園的積雪,鐵鍬刮在地上發出的聲音讓人想起了牙鑽;這些聲音過後,又是雪在腳下咬靴子的“吱吱”聲。當他抱著一堆罐頭從超市里出來的時候,一個雪球擦著他的臉打在了一個窗戶上,窗玻璃上出現了一些細碎的裂紋,並且慢慢地往下延伸著,就像那些經常遭到斯特拉特報複的男孩鼻子里流出的鼻涕,他是為了決心要把他們身上的丑陋和討人嫌的品質清除乾淨,才去報複他們的。斯特拉特環顧四周,找著那個神射手——一個7歲大的孩子,正登著他的三輪車逃跑;斯特拉特不自覺地移動著腳步,像是要把那個男孩揪下來。但是街上不是沒有人;盡管這樣,那個男孩的母親——穿著一條寬松的褲子,頭上紮著一條頭巾,頭巾下露出一捋捋卷發——還是在拍打著她兒子的手:“我跟你說過了,不要干那事。——對不起,”她沖斯特拉特說。“是的,的確是,”他咆哮著,然後氣憤地回到了他的公寓。他的心不住地亂跳。他強烈地希望能找個人談談,就像他過去在“山羊林”街邊的那個書店里和那個善解人意的店主談話一樣;當那個店主在年初去世之後,斯特拉特覺得自己被遺棄在了一個充滿陰謀和敵對的世界里。說不定剛去的那家書店的店主也是一個同樣充滿同情心的人呢。斯特拉特不希望碰到昨天把他帶去書店的那個人,但如果他真的碰上了,他也肯定能把他趕走——和“頂點出版社”打交道的書商肯定是一個能令斯特拉特中意的人,也一定會像他一樣,不願在他們談心的時候有第三者在場。一方面是想去找人談心,另一方面斯特拉特還想找一些書,好在過聖誕的時候看,他已經把《瓦克福特•斯奎爾斯的秘密生活》看得差不多了;書店在平安夜這天肯定不會關門。恢複了信心之後,他把罐頭放到了廚房的桌子上,跑下樓去。

斯特拉特一聲不吭地下了公共汽車;汽車引擎的振動聲很快就消失在了一排排擁擠的房屋之間。成堆的積雪等待著聽某種聲音。他濺著雪水邁過車轍印,上了人行道,陰沉的步道上是無數交迭在一起的腳印。路很詭秘地彎來彎去;剛到了遠離大路的地方,那條小巷就顯露出了它真實的特征。被積雪覆蓋的房屋的正面都是破破爛爛的;一些生了鏽的杆子從房子里挑了出來。有一、兩個窗口露出了聖誕樹,老化的松針都脫落了,掛在松枝上的小燈發出嚇人的、劈劈啪啪的響聲。斯特拉特沒顧上瞧這些,他的眼睛緊盯著人行道,盡量不讓自己踩到被狗爪圈出來的汙穢物。有一次,他的目光和一個老女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那個女人正盯著她窗戶下面的一個地方,也許那就是她的外部世界的區域。他打了個冷戰,繼續趕路,在他身後,有一個推著童車的女人,車上顯然是裝朔媳ㄖ劍謔櫚昵罷咀×恕?

盡管橙色的天空幾乎不可能給書店照亮,但是透過那些雜志卻看不到里面有燈光,破爛的告示牌掛在塵封的門上,上面寫著“停業”。斯特拉特慢慢地走下台階。童車“吱吱扭扭”地叫著,走了過去,車里的報紙上又蓋上了一層雪花。斯特拉特盯著那個好奇的推車女人,轉過身去,幾乎陷入了突如其來的黑暗之中。店門已經打開了,一個身影擋在了走廊上。


“你沒關門,對嗎?”斯特拉特的舌頭有點繞不過來了。

“也許沒有。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我昨天來過這兒。‘頂點出版社’的書,”斯特拉特答道,那人的臉與他的臉平齊,並且離得很近,讓人覺得不自在。

“你當然來過,對,我想起來了。”那人不停地搖晃著,就像一個運動員在做准備活動似的,他的聲音也是忽高忽低的,讓斯特拉特覺得很不安。“好吧,進來吧,別讓雪落到你身上,”那人把斯特拉特讓進屋,隨後“砰”的一聲關上了門,門鈴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店主——斯特拉特認為他就是——隱隱地站在他身後,比他高一頭;在昏暗的光線下,置身于那些隱約可見的、不壞好意的桌子角之間,斯特拉特感覺到一種無名的沖動,要通過某種方式來維護自己,他說道:“我相信,你看到那份買書的錢了。你的人好像不想讓我付錢。有些人會相信他的話。”

“他今天沒在。”店主打開了他辦公室里的燈。當他布滿皺紋的、呈袋狀的臉被燈照亮的時候,那張臉好像在漸漸地變化著;一雙眼睛凹進了松垂的皺紋里;面頰和前額鼓了出來;腦袋浮動在鼓鼓囊囊的斜紋軟呢套裝上方,像一個半鼓的氣球。在沒裝燈罩的燈泡下方,牆壁緊緊地圍著一張破舊的書桌,一些印滿了手印的《書商》雜志被塞在了桌上的一台黑色的打字機旁邊,打字機上積滿了汙垢,旁邊有一管封信蠟和一盒開了包的火柴。書桌兩邊對放著兩把椅子,桌子後面是一扇關著的門。斯特拉特在桌邊坐下,把塵土撣到了地上。店主在他身邊踱著步子,突然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看這些書?”


當斯特拉特利用休息時間看他的小說的時候,他教研室里的那個英語碩士經常會問到這個問題,直到他不再看為止。此時這個問題又突然出現了,讓他有點猝不及防,他只能搬出他過去用的著了:“你說的為什麼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不可以呢?”

“我不是要發表評論,”店主趕忙說道,並且不停地圍著桌子轉著。“我真的是覺得好奇。我是想說,在某種意義上,你難道不想讓你所讀到的那些事真的發生嗎?”

“這個嘛,也許吧。”斯特拉特拿不准這次討論的走向,並且希望他能夠占據主動;他的話就像是鑽進了遍布灰塵的牆里面,很快便消失了,沒有給人留下什麼印象。

“我是說,當你讀一本書的時候,在你的腦子里,你難道不會讓它在你面前出現嗎?尤其是當你有意識地嘗試去想像的時候,但那不是必須的。當然,你可能會把書扔到一邊。我認識一個書商就致力于這個理論;在這種領域里,你不會有太多的時間做回你自己,雖然他從未明確地說出來,但他一有可能,就會這麼做——等一下,我給你看樣東西。”

他匆匆從桌邊走開,進了店堂。斯特拉特尋思著,桌子後面的那扇門里有什麼呢?他稍稍欠起身來,但是瞥見店主已經從身後那個陰暗的店堂里走回來了,手里還拿著一本洛夫克拉夫特和德里斯的作品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