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船(2)



上帝啊,米爾蒂,那女孩能演戲嗎!她不可靠,問題就在那;一個星期,她會很用心,像狗一樣賣力,練聲、做體操、練習擊劍、在食堂里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表演中盡顯才華,下一個星期:什麼都沒了。哦,她的人在那兒,對,她的85磅都在那兒,可是她會敷衍每一件事,好像她的心思在別的什麼地方:在技巧上完美無缺,在情緒上一無是處。我後來聽說,在那種時候,她在地理或是曆史課上也會拒絕回答問題,就那麼淡出了,不說話。當她精力集中的時候,她能走到台上,掌控一切,仿佛那就是她自己的舞台。我從沒見過這種人。才15歲!而且還那麼小。我是說,她的聲音不是很好——當然,我估計,隨著年齡的增長,那會好起來的——而且,她的身材,老實說,米爾蒂,用過去的一句髒笑話說,就是熨衣板上放了兩片阿司匹林。那麼小,一點也不好看。但是,我的上帝,你知道,我也知道,那沒什麼。有一次,她在一個獨幕劇里演示巴女王,那是我們在真的觀眾面前的演出——好吧,就是我們的家長和其他孩子,還能有誰?——而且演得真好。還有一次,我看見她在演莎士比亞的戲。在一堂啞劇課上,她還演過母獅子。她都演得很好。真實,完美,絕對專注。她也很聰明;那時,她和阿爾已經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有一次,我聽她給他講,她是如何處理角色的,那是在她演示巴女王的那個下午,在綠廳,她正用冷霜卸妝的時候。她伸直胳膊,正對著我,就好像她的胳膊是一挺機槍似的,說道:

“至于你,吉姆先生,讓我告訴你:重要的是信仰!”

那真是件好笑的事,米爾蒂。她和阿爾成了越來越好的好朋友,當他們帶我玩的時候,我會覺得有點受寵若驚呢。他借給她看他那些瘋子寫的書,我無意間零星聽到了她生活中的一些事。她有一個極其保守的媽媽,非常敬畏上帝,非常可敬,難怪希西在她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她媽媽甚至連頭發都不讓她拉直——不是出于意識形態的原因,你知道,那時還沒有,只不過是因為——聽聽——希西還太小。我想,她媽媽過去肯定比她還要瘋狂。當然,我是一個該死的蠢蛋(誰又不是呢?),而且我確實覺得所有的黑人都天生就散漫;他們打著響指走來走去,吊在枝形吊燈上,你知道,就是那些事,跳啊,唱啊。但就是有這麼個異類,她的家人晚上都不讓她出門;不許她去參加聚會,跳舞,玩牌;不能化妝,連首飾都不能戴。相信我,我認為,如果要為她的反複無常找出個原因的話,那就是因為她的腦袋被聖經敲打得太頻繁了。我想,她的空想怎麼也得找個口表現出來吧。順便說一句,要是她媽媽發現她在上戲劇課,肯定會揪住她的頭發,把她從中央高中拖走;我們都不得不發誓要時刻嚴守秘密。演戲可比跳舞要罪孽深重,也邪惡得多,我想。

你知道,我覺得那太讓我感到震驚了。真的。阿爾的家庭是極不正統的天主教家庭,我的是不正統的猶太教家庭。我從沒碰到誰有那麼一個媽媽。我是說,要是希西哪天回家的時候,在她天天都穿的那件寬松的白衣服上別了一個金色的圓形別針的話,她媽媽就會打她;你還記得那種別針吧,女孩全都別的。當然,杰克遜小姐也不會穿馬毛的襯裙;杰克遜小姐穿短得不能再短的百褶裙,以及退了色的、皺皺巴巴的直裙。有一陣,我還覺得,穿那種短裙,意味著她還敢表現出她的,你知道,性感,但不是那麼回事;那都是她的一個比她小得多的表妹穿剩下的東西。她連自己的衣服都買不起。我想,是她媽媽和那些信仰方面的事使我最終改變了對希西的看法。表面看來,塞西莉亞•杰克遜很普通,我想,但我知道她是個很特別的人。所以,有一天,在教學樓里,我正准備去上另一門課的時候,我碰到了她和阿爾,我說,“希西,你總有一天會出名的。我認為,你是我所見過的最棒的演員,我只想說,認識你是我的榮幸。”然後我深深地給她鞠了個躬,像伊若•弗林那樣。

她看著阿爾,阿爾也看著她,有點詭秘的樣子。然後她把頭埋在她的書里,吃吃地笑了。她那麼瘦小,有時你都會覺得奇怪,她是怎麼做到的,能成天拖著那些書到處走;她的腰都被壓彎了。

阿爾說,“噢,好啦。告訴他吧。”

就這樣,他們把他們的大秘密告訴了我。希西有一個表妹,名叫格洛麗葉特,格洛麗葉特和希西共同擁有一個真正的船台,就在希爾弗漢普頓的外碼頭上。她們各付一半的船台費——當時大約是2塊錢一個月,米爾蒂——你要知道,在當時,碼頭不過是指一條長長的木頭船塢,你可以把你的小船拴在那兒。


“格洛麗葉特沒在,”希西說,還是那麼點小聲。“她得去看姨媽,在卡羅萊納州。下個星期天,媽媽也要去。”

“所以,我們准備劃船出海!”阿爾替她把話說完了。“你想去嗎?”

“星期天?”

“對呀,媽媽去完教堂之後,就去汽車站,”希西說。“大約是1點鍾。伊夫林姨媽9點過來照看我們。所以,咱們有8個小時。”

“去那兒要用2個小時,”阿爾說。“先坐地鐵,再坐公共汽車——”

“除非是坐你的車去,吉姆!”希西說著,大笑起來,把書都掉地上了。

“哦,非常感謝!”我說。她把書撿起來,沖我笑笑。“不,吉姆,”她說。“無論如何,我們想讓你去。阿爾還從來沒見過那條船呢。格洛麗葉特和我,我們叫它‘我的船’。”才15歲,她就懂得如何對你笑,笑得讓你心花怒放。也許我只是覺得:這真是一個大秘密!一個大罪孽,我想,在她媽媽看來。


我說,“行,我開車去。我能問問那是條什麼船嗎,杰克遜小姐?”

“別那麼冒傻氣,”她魯莽地說。“我是希西,塞西莉亞。傻吉姆。

“至于‘我的船’嘛,”她又接著說,“它是一條大游艇。巨大。”

我正准備笑話她,但我隨後發現,她是成心這麼說的。對,她只是在開玩笑。她又詭秘地沖我笑笑。她說我們得在她家附近的汽車站那兒集合,然後她就沿著鋪了瓷磚的走廊走了,穿著發舊的、寬松的綠裙子和一成不變的白上衣,身邊跟著瘦得皮包骨頭的小阿爾•科波里諾。沒有漂亮的短襪;杰克遜小姐只穿著一雙快要開線的、矮腰舊皮鞋。但是,她顯得有點不一樣:她抬著頭,步履輕盈,而且,她說話的聲音也不像以前那麼小了。

我猛然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開懷大笑——在台下。要知道,她動不動就會哭,比如,上課的時候,她從老師的話里聽出安東•契訶夫——你知道,那個偉大的俄國劇作家——死了,就會哭。後來,我聽她對阿蘭說,她不相信那是真的。還有好多諸如此類的小事,都挺神經的。

就這樣,我開著那輛在當時看來也許算得上是世界上最老的車——不是博物館里的東西,米爾蒂——接上了她;那就是一堆破爛——老實說,我能把它發動了,就算是夠幸運的了,當我到達布魯克林區希西家附近的汽車站時,我看見她站在那兒,穿著一條退色的、半新的百褶裙,還有那件白上衣。我猜想,名叫塞西莉亞•杰克遜的小精靈每天晚上都會從小木屋里出來,洗那件上衣,再把它熨平。好玩,她和阿爾真是一對兒——你知道,他就像中央高中的伍迪•艾倫,而且,我覺得他對他那些瘋子寫的書很感興趣——真的,米爾蒂,非常狂熱,在1952年——因為,否則的話,像他這麼一個5英尺3英寸高又這麼有才氣的意大利小阿飛,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怎麼會有一半的時間沒人能聽懂他說的是什麼呢?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和他做朋友;我想,那讓我感覺到了我的重要性,你知道,慷慨,友善,就像和希西做朋友一樣。他倆的體格差不多是一樣的,站在汽車站旁邊等著,我覺得他倆的腦袋都在同一個地方。我現在明白了。我想,他比他的年代超前了20年,就像他的書一樣。假如民權運動早發生幾年的話,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