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船(4)



那是真的。全都是真的。她不是15歲,米爾蒂。她坐在船頭,操控著“我的船”,控制台上有好多刻度盤,撥動杆,按鍵,開關和儀表,像B-57的駕駛艙似的。她起碼長了10歲。阿爾•科波里諾也一樣,他看上去就像我在一本曆史書里看到的一幅圖片上的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似的,頭發長長的,留著小胡子。他穿得也像德雷克一樣,除了沒有那種白色硬領,他的耳朵上戴著紅寶石,手指上戴滿了戒指,而且他也不是17歲了。在他的臉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從他的左太陽穴的發際線一直向下,經過他的眼睛,延伸到他的顴骨那兒。我還看見,在希西戴的小帽下面,她的頭發紮成了樣子很滑稽的發辮。我見過那種發辮。哦,很久以前,每個人都梳“玉米頭”。我在大都會博物館看見過,那兒有來自非洲貝甯的一個城市的銀質面具雕刻。很古老,米爾蒂,有好幾百年了。

阿爾說,“我聽說過別的地方,公主。我能帶你去看。哦,咱們去烏斯-納蓋伊和塞勒法伊斯市集吧,還有冷原荒地上的卡代斯——那是個恐怖的地方,吉姆,但是咱們不必害怕——然後,咱們去烏爾塔城,那兒的法律很有意思,不許男人或女人殺貓,或者去打攪它。”

“亞特蘭蒂斯人,”希西用一種深沉、悅耳的聲音說道,“他們答應下次教我怎麼到海底去。他們說,如果你用心去想,如果你准備充足,如果你相信,你就能讓‘我的船’一飛沖天。到星星上去,吉姆!”

阿爾•科波里諾小聲誦讀著那些名字:卡蘇利亞,索納-尼爾,塞拉利昂,紮爾,巴哈納,尼耳,奧利亞布。都是他那些書上寫的。

希西說,“在你隨我們去之前,你必須做最後一件事,吉姆。把繩子解開。”

我沿著“我的船”的梯子爬到了碼頭上,把系在泊位上的用金線編的繩子解了下來。金線和絲線擰成的,米爾蒂;繩子從我的手里滑落下去,就像是活了一樣;我知道絲綢的那種結實、光滑的手感。我想著亞特蘭蒂斯和塞勒法伊斯,還有飛到星星上去的事情,所有這些都在我的腦子里和那些畢業舞會,還有上大學的事混在了一起,因為我已經很幸運地被“我選的大學”錄取了,在成為一名美式足球巨星之後,我將當一名律師,公司法律顧問,我將有怎樣的一個未來呀。那些都是我當時的計劃。人終有一死,對嗎?再對比想想那能令約翰•D•洛克菲勒羨慕得臉發綠的、35英尺的游艇,和世上從沒有人去過的,而且也沒有人再去過第二次的那些地方。希西和阿爾高高站在甲板上,他們倆就像是從電影里走出來的人物——美麗,危險,神秘——我突然意識到,我不想去了。一部分原因是,顯然可以肯定,要是我冒犯了希西,不管是怎麼冒犯的——我指的不光是吵嘴,或意見不和,或生悶氣之類的事情,而是一種真正刻骨的冒犯——我就會立刻發現自己是坐在一條漏水的小船上,漂流在太平洋上,而且只有一只槳。或者,也許只是被綁在希爾弗漢普頓的船塢上;希西沒有惡意。起碼是我希望如此。我只是——我想,我的感覺不夠好。而且,在他們的臉上有某種——,怎麼說,好像在他倆的臉上都有,特別是在希西的臉上,像陰云,像面紗,從上面能看到別樣的臉,別樣的表情,別樣的靈魂,別樣的過去和未來,別樣的學識,它們在變換著,就像在炎熱的天氣里,在柏油路上蒸騰的海市蜃樓。

我不想知道那些,米爾蒂。我不想知道那麼多。那些東西對大多數17歲的孩子來說,還要等上好幾年才能體會到:美麗。絕望。死亡。憐憫。痛苦。


我正抬頭看著他們,看著微風把阿爾•科波里諾的紫紅色天鵝絨斗篷吹得鼓了起來,把他銀黑相間的緊身衣吹得閃著光,這時,有一只又大、又重、又硬、又肥的手按住了我的肩膀,一個又大、又肥、又惡、又粗的南方口音說道:

“哎,小孩,誰讓你到這個泊位來的!那條小船停在那兒干什麼?你叫什麼名字?”

我轉過頭去,看到了一張南方的紅脖子治安官都有的、祖爺爺似的臉龐:斗牛犬似的垂下巴,被太陽曬得通紅,肥得像頭豬。我說,“先生?”——在那時候,每個高中生都能在夢里那麼說——然後,我們轉向海灣,我說,“什麼船,先生?”那個條子說,“那不是——”

因為那兒什麼都沒有。“我的船”不見了。那兒只有一片閃閃發亮的藍色水域。他們沒有在遠處的水面上,他們沒有在碼頭的另一側——那個條子和我,我們倆跑了一圈——當時我還有心往天上望了一眼——

沒有。一只海鷗。一片云。一架盤旋的飛機。況且,希西不是說了嗎,她還不知道怎麼飛到星星上去呢?

對,再沒有人看到過“我的船”。也再沒人見過塞西莉亞•杰克遜小姐,十足的瘋子和天才少女。她媽媽到學校來了,我被叫到了校長辦公室。我告訴他們一個編好的故事,就是我曾經准備和那個條子說的故事:他們說,他們要劃船在碼頭附近轉轉,然後就回來,而我去停車場看我的車了,當我回來的時候,他們不見了。出于某種很瘋狂原因,我始終覺得希西的媽媽應該長得很像傑邁瑪姨媽,可她卻是一個瘦小的女人,像極了她女兒,是我見過的最神經質和保守的人:一個瘦小的女人,穿著一件緊繃繃的,但很乾淨的灰色西裝,像老師穿的那種,你知道,破得不能再破的鞋,襯衫的領口處有一道白色的花邊,草帽上帶著一道白箍,還帶著一副白手套。我想,希西知道我希望她的媽媽長得什麼樣,也知道我是一個多麼該死的大傻瓜,再考慮到你是一個普普通通的、17歲的白人自由種族主義者,那就是她不帶上我的原因。

那個條子?他跟著我到了我的車那兒,我剛一到那兒——我出了一身冷汗,快被嚇瘋了——

他也不見了。消失了。


我想他是希西變出來的。只是開個玩笑。

就這樣,希西再沒回來。我沒法讓杰克遜太太相信,阿蘭•科波里諾,少年強奸犯,沒有把她的女兒帶到某個僻靜的地方並且謀殺了她。我不停地試呀,試,但杰克遜太太就是不相信我。

經證實,格洛麗葉特表妹根本不存在。

阿蘭?噢,他回來了。但耽擱了一些時間。很長很長的一些時間。我昨天看見他了,米爾蒂,在布魯克林的地鐵上。一個瘦得皮包骨的矮子,支著扇風耳,穿的還是20年前那個星期天他出發時穿的那件運動服和褲子,頭發也剪的是50年代的式樣,現在沒人會剪成那樣了。實際上,有好多人都盯著他看。

問題是,米爾蒂,他依然是17歲。

對,我知道那不是別的某個孩子。因為他正使勁沖我招手呢,還笑著。當我和他一起在他的老車站下車的時候,他開始問起中央高中的每一個人的情況,就好像那是一個星期之前,或者不過是一天之前的事。但是,當我問他這20年他究竟在哪兒時,他不告訴我。他只是說,他忘了什麼東西。我們爬上5樓,回到了他的舊公寓,過去放學以後,在他媽媽和爸爸下班回家之前,我們經常會在那兒呆2個鍾頭。他從兜里掏出那把舊鑰匙。那兒還是老樣子,米爾蒂:氣體制冷櫃,暴露在洗滌槽下面的水管,沒人再用的夏季涼墊,冬天用的窗簾,窗戶上方掛著的帷幔,裸露的鑲木地板,還有廚房里鋪著的老油地氈。每當我問他問題,他只是笑。當然,他認識我,因為他有兩次叫了我的名字。我說,“你是怎麼認出我來的?”他說,“還用認?你沒變嘛。”沒變,我的天。我說,“喂,阿蘭,你為什麼要回來?”他像希西那樣一笑,說,“為阿拉伯瘋子阿卜杜•阿爾哈茲萊德的那本《死靈之書》,還能為什麼?”可我看見他手里拿的那本書了,那是另外一本。他仔細地在臥室里的書架上找著,逐層地看,找他想要的書。他房間的牆上掛滿了校旗。順便說一句,現在我知道那本書了;那就是你去年想要改寫成劇本大綱,給那個拍坡的電影的家伙看的那本書,我跟你說過,里面都是特效和動畫:奇異的島嶼,陌生的世界,怪物的造型——對,H. P. 洛夫克拉夫特。《夢尋神秘的卡代斯》。拿到書後,他沒說一個字。就那麼讓我跟在他身後下了5樓,然後走過舊街區,到了最近的地鐵站,當然,當我剛走下地鐵站的最後一級台階,他就不見了。

他的公寓?你再也不會找到了。等我跑回去時,連房子都沒有了。不僅如此,米爾蒂,連街道都沒有了;那個地址不存在了;現在那里是新修的高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