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詔還京都

乾隆皇帝做為中國封建社會的一位聖明君主,尤其懂得思想統治的重要。早在繼位之初,就開博學鴻詞科,擴充科舉取錄名額,搜羅天下人才,為他的統治效勞。同時開館修書,先後完成《皇朝文獻考》、《續文獻通考》等一大批史籍的編纂。到了他繼位30年以後,更要宣揚起封建統治的文治武功,進一步籠絡天下的文人學子,他下決心要編纂一部囊括中國古今圖書典籍的大叢書。在規模上,不但要超過康熙、雍正時編輯的類書《古今圖書集成》(一萬卷),而且要超過明代的《永樂大典》(二萬二千八百七十七卷,凡例、目錄六十卷),創中國亙古未有之偉業。

可是,中國曆史悠久,文化燦爛,曆代書籍浩如煙海,若想成此大業,非有學識淵通、博聞強記而且年富力強的奇才,才有可能擔此重任。乾隆思來想去,將朝野的文人學士,一個個地排隊,確信東閣大學士劉統勳能擔總裁之任,並由其他大學士以及各部尚書協理,頭腦中形成了總裁、副總裁一班人馬的考慮,但總纂一職卻無人能夠勝任。

這天,乾隆皇上又把內閣大學士兼軍機大臣劉統勳召進宮來,廷議由誰擔任總纂一職,皇上歎道:古來兵家常云,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編纂四庫全書一事,乃千秋偉業,比疆場征戰更難啊!朕沉思已久,難道以中國之大,竟無一人堪當此任嗎?劉統勳早就有心,想在皇帝面前舉薦紀曉嵐,但這位東閣大學士,久在朝中為官,當然是老于世故,思慮極其周密,他想到紀曉嵐是帶罪發配之人,掌握不好時機,反倒事與願違,于事無補。如今見皇上思賢若渴,正是為紀曉嵐奏請開釋的好時機,便慢吞吞地說道:聖上乃真龍天子,當朝以後,天下太平,四夷臣服,可謂國泰民安,萬民樂業,為曠古未有之盛世,文治武功,皆勝于往昔,今聖上創千秋之偉業,成萬世之宏章,地輔天助,定早已降下堪當此任的輔臣。只是老臣愚鈍不慧,不敢貿然薦舉。乾隆從劉統勳的話中,聽出劉統勳已物色了人才,便催促說道:看來你心中已有人選,何不從快奏來?劉統勳看皇上急切地催促,便用了欲擒故縱的手段,更是不肯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向皇上笑著說道:哪個朝代都有傑出的人才,但往昔各代,皆不可與國朝相比。依老臣看來,堪當此任者,已侍奉聖上多年,也深得聖上垂愛,只是這位才子遠離聖上幾年,聖上一時想不起來罷了。說到這里,劉統勳又故意十分惋惜地歎了一口氣。

乾隆看劉統勳胸有成竹,而又有意繞彎子,便又催促道:老愛卿,此人是誰?你快快為朕奏來!聖上操勞國事,日理萬機,此人又久居邊塞,所以聖上一時想不起來啊!這人就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當過侍讀學士的紀曉嵐啊!乾隆聽劉統勳說完,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然後問道:老愛卿,難道你是有意為他說情來啦?劉統勳連忙下跪說:聖上明鑒,臣蒙聖上恩寵,處以高位,自當鞠躬盡瘁,報效萬歲隆恩。幾十年來,臣以國事為重,忠心耿耿,今萬歲爺求賢若渴,臣若知而不言,埋沒了人才,豈非罪在不赦。臣嘗思古人尚能'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今吾皇萬歲乃賢明聖主,廣開言路,故而老臣敢直言以陳。紀昀雖是臣的門生,但他更是聖上的寵臣。丁卯順天鄉試,臣蒙聖恩主其事,為國選優拔萃,不敢稍有懈怠,看到紀昀的才華出眾,列榜首之人,非他莫屬。中進士而後,他恭敬侍上,深得聖上嘉許。戊子年坐'泄鹽'案發戍烏魯木齊,乃聖上英明,愛惜英才,免其死罪,寬大至極。他在西域軍中,也勤奮不已,並深為泄鹽事愧悔,一旦赦免回京,定能不負聖上隆恩!劉統勳侃侃奏來,入情入理,乾隆聽著不由得頻頻點頭。

這三年的功夫,內廷沒有紀曉嵐走動,乾隆總感覺缺點什麼,遇有許多事情時常想,要是紀曉嵐在朝中就好了,尤其在詩、聯屬和之時,更感到如此。但皇上也有他難言的苦衷,不好將紀曉嵐馬上召回京城。自從動了纂修四庫全書的想法之後,皇上也在想著,由紀曉嵐主持總纂,恐怕是最為合適的人選了。現在劉統勳奏請,正合本意。乾隆也正好順水推舟,堵住和珅等一幫人的嘴巴。

乾隆說道:看在老愛卿的面上,朕赦紀昀回京。于是,乾隆頒下詔書,要紀曉嵐火速回京。

這年六月,紀曉嵐回到了北京。舊日同僚,一時間擁來慶賀,紛紛置筵,為紀曉嵐接風洗塵,慶祝他短短三年,便被赦免還京,脫離了苦海。紀曉嵐的家人,更是欣喜若狂。

馬夫人悄悄吩咐上下人等,說老爺剛剛經曆了劫難回京,誰也不許說那些勾起往事、讓人傷心的話,尤其是不要讓汝佶的事被老爺發覺。待老爺的身體、精神都恢複了,再找機會慢慢說出來。

郭姨太正病著,本來已在榻上躺了幾個月中,老爺的歸來,使她喜出望外,精神歡愉,病情很快好轉。這天紀曉嵐來到房中,見郭姨太已經起床,兩眼晶瑩透亮,淡淡的胭脂施上了面頰,仍然是俏麗動人。紀曉嵐很為她病情好轉、精神飽滿而高興。于是親手扶她坐下,給她講烏魯木齊的趣聞。

那些故事,本來就曲折離奇,再加上紀曉嵐的講述,風趣幽默,郭姨太越聽越高興,越聽越愛聽。

可是,郭彩符看見紀曉嵐那滿臉的笑意,那全然不像曆盡劫難、飽經憂患的人的神態,忽然間想起死去的汝佶,想到老爺尚蒙在鼓里,一絲憂傷襲上心頭,愁云壓低了翹起的眉梢,兩滴晶瑩的淚珠,悄然滾落下來,怕讓老爺看見急忙閉上眼睛,兩手捂在臉上。

你若覺得累了,就躺下歇息吧!

紀曉嵐以為她坐的功夫長了,需要休息。但是,他一眼發現郭姨太眼里蘊含著閃亮的淚花,心里感到奇怪,又接著問她:我說了什麼事,使得你如此憂傷?他不問便罷,這一問使郭姨太心酸難忍,伏在丈夫的身上嗚咽起來,抽抽搭搭地說道:是賤妾連累了全家呀害苦了老爺,害苦了夫人,更害苦了大少爺。大少爺已經已經郭姨太說到這里,再也說不下去了。嗚嗚嗚嗚地放聲哭涕著。

大少爺怎樣?汝佶兒怎樣啦?紀曉嵐站起身來,吃驚地問道。

紀曉嵐回京以後,只是聽夫人說,汝佶去了山東,在孔子的家鄉游學,他想有自己的門生朱子穎照顧,也便放心了。

但心里想念,更何況也該讓兒子回家團聚一下,便打發人捎信,讓汝佶回京。如今已經月余,仍舊沒有消息,紀曉嵐早在心中納悶,經郭姨太這一說,他忍不住再三追問。

郭姨太看不能再瞞他了,哭泣著說道:大少爺他他已命歸黃泉啦紀曉嵐聞聽這話,恰似萬丈高樓失腳、揚子江心斷纜崩舟,身子一軟,哎呀一聲,癱坐在地上。這下子郭姨太慌了神,立刻哭喊著,叫過丫環,將紀曉嵐扶到椅子上。

馬夫人聞訊趕來,紀曉嵐幾乎吼叫起來:佶兒到底怎麼死的?你們為啥要瞞住我?馬夫人讓人將老爺攙回書房,勸他鎮靜下來,然後把汝佶的事說了一遍。汝佶在他父親離家之後,與詩社的文友來往,將讀經科比之事,全都拋在了一邊兒,在朱子穎的關照下,去了山東。在那里看到一部奇書,就是抄本的《聊齋志異》,這一下可麻煩了,汝佶的科舉成名的願望,更是喪失殆盡,窮泊潦倒,一病不起,他死以後,朱子穎派人將靈柩護送到老家崔爾莊。

馬夫人又取出一塊鎮紙,大理石的,遞到紀曉嵐手上:這塊鎮紙,是朱子穎運使送給佶兒的,據說是明代唐寅的東西,佶兒知你最喜歡古玩,便捎回家中,等你回來獻給你。沒想到,沒有見到你的面兒,他就馬夫人傷心地說不下去了。

紀曉嵐看手中的鎮紙,小巧玲瓏,只有兩寸來長、一寸多寬、五六分厚。兩面各刻一幅精致的山水畫。一面是輕舟出峽:江流兩岸,懸崖對峙,兩人乘著一葉小舟,順流而下。另一面是松溪印月:雙松倚立,針鬣分明,松下水紋波起,松梢掛一輪圓月,與水中的月亮,遙相映照,畫面清晰,意境幽遠。

果然這是明代的古物,要在平時,紀曉嵐會高興得看來看去,賞玩個不停,或是題詩一首,記事抒懷。這會兒,他哪有這份心思,睹物思人,禁不住淚如雨下。

也許是由于長子汝佶之死,與《聊齋》一書有著一定的關系,紀曉嵐對這部書有了反感,他後來寫《閱微草堂筆記》,有很多地方,就是針對《聊齋》而言的,大概是為了發泄他心中的怒氣罷。

三年的邊塞生活,經曆了不少苦楚,他倒沒有覺得如何傷感,喪子的悲痛,卻讓他肝膽俱裂,差點暈了過去。但他畢竟胸懷寬闊,在夫人和友人的勸慰下,很快便愈合了心靈上的創傷,又恢複了常態。

姨太郭彩符的病情,在短期的好轉之後,到九月間,又日漸沉重了。一天,友人領來了一位郎中,來給郭姨太診玻郎中殷勤倍至,詳細問過病曆,起脈診斷,開出方子,保證用藥後即可藥到病除。紀曉嵐見那郎中講得如此高明,趕忙讓人取來診費,從重答謝。郎中再三推辭,無論如何不肯收留,只是最後提了一點要求,請紀學士寫一副匾額,再題一副對聯。紀曉嵐當場答應,心想這還不好辦嗎?別說一副,就是兩副三副,八副十副也是一揮而就。只是要等郭氏用過藥後,看他的藥方是否靈驗,再捉管償諾。

郭姨太用了這位郎中的藥後,不但沒有藥到病除,病情反倒明顯地加重了。紀曉嵐憂心忡忡,對這位欺世盜名的庸醫痛恨不已。

這天,那位友人又來探望,聽紀曉嵐講過郭氏的病情,心中十分懊悔,自責不該輕易聽信郎中的吹噓,連聲痛罵那位郎中。紀曉嵐勸他說:你不必在意。診病之事,不求必能治愈。他醫道低劣,以後不請就是了。他求題的匾額,我既已答應,就不食言,勞你給他帶去,你也好向他交待。紀曉嵐提起筆來,明遠堂三個大字眨眼寫就,交給來人帶去了。

這時紀曉嵐的門生邱二岡在場,便向先生問道:先生所書'明遠堂'三字,意在如何,請先生指教。紀曉嵐笑笑說: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不行焉,可謂遠也已矣'。此醫只當視其'不行',便是無量功德啊!經這一講,邱二岡才明白,先生是在嘲罵那位庸醫。不行就是行不通,不能得逞之意。紀曉嵐用的是《論語》上的兩句話。《論語-顏淵》中,子張問明一節講的,孔子的弟子子張,向孔子請教怎樣才算心里清明,孔子告訴他,有那破壞別人聲譽的言論,聽來如水之浸潤,容易不知不覺地浸入,可是你不輕易相信,他就無法得逞。受到別人損害的人,由于切身所關,訴說起冤屈來,往往會誇大其詞,可是你聽了,能夠辯別分析,去偽存真。果然如此,就算心里清明了,心里清明,對事情就看得透、看得遠了。

邱二岡接著問道:萬一他再向先生來求那對聯,先生將以何應之?紀曉嵐笑道:我已經撰成五、七言兩聯,一副轉了孟襄陽的兩句詩,此聯云:不明才主棄;多故病人疏。另一副集的是唐人的詩句,句云:新鬼含冤舊鬼哭;他生未卜此生休。邱二岡連聲發笑,不住稱善,敬贊先生用前人詩句的功夫,真是妙不可比。紀曉嵐這第一聯,用孟浩然《歲暮歸南山》中的兩句,原句是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把兩句中的第三個字,都提到第二個字的位置上,與原來表達失意和孤獨的意義全然不同,用在此處,卻恰到好處。第二副對聯,嘲罵庸醫醫術低劣,治死了很多人,新鬼、舊鬼都對庸醫怨恨不已,有誰會想到自己竟然誤死在庸醫之手。上下兩聯,分別用杜甫《兵車行》和李商隱《馬嵬》中的句子,對仗工整,新意頓出。

愛姬郭彩符纏綿病榻,紀曉嵐坐臥不甯,憂慮在心,雖經多方求醫診治,仍然不見好轉,終在次年三月三十日逝去,年僅三十七歲,給紀曉嵐的心頭,又來了一次深深的打擊。他在整理郭彩符的遺物時,禁不住潸然淚下,賦下兩詩,表達他深深的思念。

風花還點舊羅衣,

惆悵酴飐片片飛。

恰記香山居士語,

春隨樊素一時歸。

百褶湘裙釄畫欄,

臨風還憶步珊珊。

明知神讖曾先定,

終惜芙蓉不耐寒。

回過頭來,再說紀曉嵐回京這年的十月初,紀曉嵐聽說皇帝已從熱河南歸,正在途中,便急忙離京北上,迎駕于順天府密云縣。原來早在初夏,乾隆即駕臨熱河避暑,這已是以往的慣例,乾隆總是在熱河過了壽辰,就是八月十三這天,再在中秋節後起駕,進駐木蘭圍場行宮,九月九日重陽節後,便起駕回京了。

紀曉嵐在密云等了兩天,聖駕也來到這里。紀曉嵐忙到皇上駐蹕之所,向乾隆跪拜:微臣紀昀,叩請聖安,恭祝吾皇政躬康泰,萬歲!萬萬歲!好啦,賜你起身,快起來吧!乾隆見了紀曉嵐,臉上露著微笑:三年來,朕常常想到你,你在塞外軍中,日子很苦吧?謝聖上垂憐!托聖上的洪福,罪臣的身子還很健壯。乾隆仔細端詳,紀曉嵐確實比以前瘦削許多,那便便的大肚子癟了下去,臉上的皮膚,也顯得粗糙了一些,黑了一些,但雙目炯炯發亮,神彩奕奕,生氣勃發。

紀曉嵐偷眼看一下乾隆,皇上面頰紅潤,鼻梁挺直,兩道濃眉下面,炯炯的雙目透著笑意。聖上已經是61歲的人了,但看上去一點不像,一襲便袍和馬掛著身,顯得身材修長而又風度翩翩,最多只像40上下的樣子。

三年中沒有紀曉嵐走動,皇上的宮中生活,減少了很多樂趣,今天見到紀曉嵐,顯得格外親切。于是,乾隆命紀曉嵐隨駕進京,一路上,可以聽聽紀曉嵐在西域的見聞。


次日進宮宴罷,皇上接到一份八百里驛馬快報,說土爾扈特族,從俄羅斯的額濟勒河畔,回歸伊犁。乾隆十分喜悅,笑著問紀曉嵐:這土爾扈特族的來曆,你能否說得清楚?紀曉嵐趕忙回奏:啟奏萬歲,這土爾扈特的始祖是元臣翁罕。翁罕?乾隆不清楚翁罕是誰。

就是額魯特蒙古四衛拉特之一。

紀曉嵐解釋說:他們的部落,本來游牧于塔爾巴哈台附近雅爾一帶,到了明代,才西遷到了額濟勒河下游。唔!原來如此。乾隆聽紀曉嵐講得有頭有尾,清清楚楚,心中更加喜悅,暗想朕果然沒有看錯,紀曉嵐的學識確實淵博宏深,今後要著意重用,遂又接著問他:他們為何西走,你從詳奏來。大清以來的情況,你可知曉?據為臣所知,自翁罕七傳,至貝果鄂爾勒克,其四個兒子中,長曰珠勒紮斡鄂爾勒克,他又有子曰和鄂爾勒克,居住在雅爾的額什爾努拉一帶。起初,衛拉特諸酋,以伊犁為會宗地,各統所部不相屬,准噶爾部酋巴圖爾琿台吉,游牧阿爾泰,恃其強欲役屬諸衛拉特,和鄂爾勒克惡之,挈族西走俄羅斯,牧于額濟勒河,俄羅斯因之稱為巴屬。順治十二、十三、十四年,和鄂爾勒克子書庫爾岱青、伊勒登諸顏、羅卜藏諾顏,相繼遣使奉表貢。書庫爾岱青之子朋蘇克,朋蘇克之子阿玉奇,世為土爾扈特部長,至阿玉奇始自稱汗,康熙中表貢不絕,五十一年又遣使假道俄羅斯貢方物,上嘉其誠且欲悉所部疆域,遣內閣侍讀圖理琛等,赍敕往,曆三載乃還,附表奏謝。從這時起,因俄羅斯請于中朝,遣所部人赴藏熬茶。至聖上當朝,其表貢更殷,乃至上聖明仁主,威伏四夷,萬方朝賀,臣紀昀恭頌吾皇萬歲,萬萬歲!紀曉嵐侃侃說來,如數家珍,乾隆便又問他:你在西域呆了三年,對那邊的情況熟悉。你來說說看,如何安置他們才好?微臣對西域的山川地理,倒還是熟悉,只是臣聞渥巴錫為汗以後,率部越坑格喇納卡倫時,受南俄羅斯追擊,入國境後,由巴爾噶什淖爾進至克齊克玉子地方,又與哈薩克台吉額勒里納拉里之眾相接,受阻不能行,複向沙喇伯可而進,布魯特群起劫之,渥巴錫走向沙喇伯可之北,戈壁無水草,人皆取馬牛之血而飲,瘟疫大作,死者甚眾。在曆經劫難而後,土爾扈特尚有多少人馬,微臣不太清楚。乾隆又拿起奏折看看,說:他們新舊兩部,計有七千多人,牲口倒有三萬多匹。紀曉嵐略一思索,然後回奏:伊犁附近的珠克都斯地方,和科布多西南一帶,是肥美的大草原,地廣人稀,將他們新舊兩部,分處兩地,既有充足的水草,供他們生活,又可防其坐大,產出後患。愚臣淺見,是否妥當,恭請聖上卓裁!好,好!乾隆高興地說,就照你說的,叫他們舊部,到珠克都斯地方去,新部牧居在科布多西南一帶。乾隆眉宇間洋溢著欣慰的笑意,話題一轉,說道:朕將你詔回京來,欲委以重任,只是你剛剛回來,于事體上有些不妥,先複翰林院編修,以後之事,朕自有安排。謝聖上隆恩!紀曉嵐感激萬分,跪到地上,磕頭謝恩。

皇上又賞賜金銀布帛,紀曉嵐千恩萬謝地退出宮去。

幾天剛過,乾隆又把紀曉嵐召到圓明園,向他問道:紀愛卿,你的詩詞對句,朕很喜愛,不知你在新疆幾年,有些什麼詩作?你幾日後呈來,朕要看上一看。皇上對自己的詩作感興趣,紀曉嵐高興得不得了,當場誦讀幾首,請皇上賜教,皇上聽著有趣,時不時地稱贊幾句,君臣應答得十分融洽。按照皇上的口諭,紀曉嵐要在五日以後,將他在烏魯木齊以及回京路上的詩作,謄寫清楚,進呈禦覽。

乾隆接下來說:朕今日想起一個聯句,你來對一對。微臣遵旨。乾隆看看紀曉嵐笑笑,然後說:兩碟豆;紀曉嵐原想皇上出的,一定是個難對的上聯,沒想到是這樣三個字,知道皇上又在同自己開起了玩笑。剛要對出一個句子,又發覺這三個字實不易對,皇上的兩碟豆,又可視為兩蝶逗,音諧意迥,也要以諧音之句而對,方能應付皇上的變詞,有了,紀曉嵐對出了下聯:一甌油。果然不出紀曉嵐所料,乾降笑道:愛卿你錯了,朕說的是'林間兩蝶逗'。紀曉嵐也笑道:萬歲,臣對的不錯啊,臣講的是'水上一鷗游'。這一說,龍顏大悅,紀曉嵐更感到十分欣慰。

回到家中,紀曉嵐將在烏魯木齊期間的一百六十多首詩,整理一遍,請人工整地抄寫了,送到宮中,進呈禦覽,乾隆看後,稱贊不已。一時間,紀曉嵐的名聲,又在京城大噪起來。他的《烏魯木齊雜詩》,被爭相傳抄。因其獨具的風格,新穎的題材,被當時人們稱為紀家詩,不少文人,也跟著模仿起來。

紀曉嵐聲名重振,與他走動的人漸漸多起來。人們看得清楚,像紀曉嵐這樣獲罪免死,又很快回到朝中做官的人,幾十年間實屬少見,這不正是皇帝對他賞識之故嗎?于是人們都猜測,紀曉嵐雖僅恢複編修,品階不高,但很快就會飛黃騰達,躍居人上,此時與他結交,正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紀曉嵐對這些人的造訪,雖然心中反感,但也笑臉應酬,只是自己不去這些人府上走動,懶于上門回訪,顯得有些孤傲清高。對于舊日的同年、同鄉、同僚,情況就大不相同了,與之更加親近,往還不斷,隨著家境的好轉,他常常將他們邀至家中,設宴款待,互相酬唱。

紀曉嵐的俸祿恢複以後,結束了三年來坐吃山空的困境,加上乾隆的體恤,常常賞賜一些金銀玉帛,另有一些見風使舵之人,現在也肯出錢幫襯,于是紀家的日子,很快又紅火起來。

由于乾隆皇帝對紀曉嵐的信任,一些同僚對紀曉嵐的親近,和珅知道後一時奈何不了他,可他又放心不下,為了試探摸底,看紀曉嵐對他的意見還有多大,在冬季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和珅強拉硬拽,把紀曉嵐的友好,如劉墉、董曲江、王文治、戴震等人,都請到和珅府上會文吟詩,獨獨不請紀曉嵐。

可是,紀曉嵐自從烏魯木齊之行以後,對世事看清了,好比是一局棋,不必孤高自詡,和珅你不請我,是為了試探我,可我偏去!于是化裝成一個漁翁,披了蓑衣戴笠帽,來到和珅的園門。正要進去,看門人認不出是紀曉嵐,便阻攔。

紀曉嵐說:我聽說和大人賞雪吟詩,我也好作詩,只作了一句,請人給代傳一聲。看門人哪里肯,紀曉嵐便取出二兩銀子送他,看門人看在銀子份上,到里邊一說,和珅不覺好笑:一個臭打魚的,還有什麼好詩。不由笑道:他謅了一句什麼?看門人背誦道:一片兩片三四片。和珅聽了笑起來:這叫什麼詩?快把他轟走!看門人剛要走,劉墉道:何不問問他有第二句沒有?看門人應聲出去。一會兒進來學道:他說第二句是:'五片六片片八片'。和珅聽後大笑道:這又不是小孩子學說數,快把他趕走。看門人應了一聲,正待走時,董曲江道:作詩有一種逆挽法,何不讓他把下邊兩句說完,便可知其才學了。劉墉、王文治等也一齊贊同,和珅只好再讓看門人去問。

少時,那看門人回來稟道:

那下邊兩句是,'九片十片片片飛,飛入蘆花都不見'。董曲江等都一齊大驚道:是紀春帆到了,快快請進來!和珅也叫有請,少時進來的那個漁翁,果是紀昀紀春帆,眾人一齊大笑。

和珅見紀曉嵐肯自己到來,料到紀曉嵐對自己已蠲除成見,連忙讓坐,盡歡而散。

此後,和珅看紀曉嵐將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編書上,妨礙不著自己,所以就不再找紀曉嵐的麻煩了。

這天朝中無事,紀曉嵐在修繕完住所以後,首次在家中治宴。應邀而來的是舊日的幾位摯友,如劉墉、王文治、劉平江、戴震等。剛到半晌,客人們就已經到來。

上了茶點,品了瓜果,幾位學士海闊天空地暢談起來。友人們發現,紀曉嵐塞外三年,不但沒有荒疏了學問,反而增加了許多世間和人生體驗,更加練達成熟。他遭貶三年,與其說是禍,倒不如是福。他的諸多知識,是書本上永遠讀不到的。

酒宴過後,大家喝茶閑談,劉墉想起宴席上,紀曉嵐將大塊大塊的紅燒豬肉狼吞虎咽吃下的姿態,心中頗有點豔羨,心不在焉地說道:紀年兄,這新疆三年,可苦了你的肚子,那里吃豬肉,恐怕不容易吧?噗地一聲,紀曉嵐笑得差了氣,把一口茶噴出來,然後說道:崇如兄,你真是聰明一世,胡塗一時,豬肉雖少,但那里馬肉、羊肉卻足供享用啊!再說,野獸、野禽盡可取來食之。劉墉自知失言,掩住愧色問道:這樣說來,你倒品嘗了諸多野味?這倒確實,烏魯木齊野牛很多,跟平常的牛相象,但很高大,千百為群,角利如矛矟。野牛群行進,以強壯者居前,弱小者居後。自前擊之,則馳突奮觸,銃炮不能抵禦,即使是百練健卒,也不能成列合圍,從後面掠之,則絕不反顧。牛群中最大的,是個首領,象蜂之有王一般,隨之行止。常有一為首者,失足落深澗,群牛隨之投之,重疊而殞。因而獵狩野牛常擇地形而趕,使之墜澗而斃,取回烹之,味鮮肉嫩,百食不厭啊!紀曉嵐見友人們聽得有趣,又繼續說道:又有野騾、野馬,也作隊行,但不像野牛那麼悍暴,見人就奔跑,其形狀和家騾家馬一樣。只是備以鞍勒,就伏地不能起。可是偶爾會遇到背有鞍花的,又有蹄嵌踣鐵的。有人說,是山神的坐椅。開始不知其故,久而方知為家畜騾馬,逸入山中,久而化為野物,與之同群了,野騾肉肥脆可食,野馬肉我沒有吃過,也沒見別人吃過。

又有野羊,就是《漢書-西域傳》所說的羚羊,吃起來與常羊無異。還有野豬,其凶鷙亞于野牛,毛革堅韌,槍矢不能入。其牙齒比利刃還要鋒利,馬腿觸其上,都會立刻中斷。

吉木薩山中,有一頭老豬,巨大如牛,人近了它,就會被傷害。它常率領數百頭野豬,夜間出來糟踏禾稼。參領額爾赫圖,牽了七只犬進山,突然與老豬相遇,老豬很快把七只犬都吃了,又張著利齒向人起來,額爾赫圖鞭馬狂奔,乃免為其食,我曾打算植木為柵,其中伏以巨炮,伺其出而擊之,有人說,'如果擊不中,那麼野豬的牙齒拔柵欄如拉朽,柵中之人就危險啦。'于是,我就沒有這樣做。多虧你沒有這麼做,否則你可能成為老豬口中的一道好菜啦!王文治的插話,引起了一陣笑聲。

紀曉嵐又接著說:還有一種野駝,只有一峰,臠肉極其肥美。杜甫《麗人行》所說的,'紫駝之實出翠釜',即是指此。現在,人們以雙峰駝為'八珍'之一,失其實也。看來太遺憾了,野牛、野騾吃不上,不覺可惜,唯獨這單峰駝,與熊掌同等珍貴,我等所食,乃雙峰之臠,今日方知上當,何年也學一學紀春帆,到西域走一趟,嘗它一嘗。劉墉說著,與眾人一起笑了。

紀曉嵐聽出劉墉在暗中挖苦自己,便說道:依我看來,崇如沒有吃到駝肉,倒不太可惜,那野牛肉,劉兄倒不能不食,因為這牛肉中有塊奇肉,能使劉兄的腰杆直起來。王文治等人,聽出紀曉嵐又拿劉墉的羅鍋腰開玩笑,但不盡理解其中用意,打趣地問道:哪塊奇肉?紀曉嵐嗤嗤地笑出聲來,手中的茶水灑了一半,但只笑不答,劉墉明白過來,臉紅到耳根。

劉半江忍不住笑道:噢——哈哈哈,是那條鞭子吧!大家笑得前仰後合。

劉墉止住笑說:紀春帆在西域三年,那東西一定吃了不少!大家借著酒勁,又是一陣肆意大笑。笑過之後,紀曉嵐又一本正經地說:在烏魯木齊軍台,我這印務章京雖然終日忙碌,品嘗了些苦楚。但忙中偷閑,每天記上一些劄記,三年的見聞,滿滿地寫了三書箱,若是給諸位講述起來,恐怕要說上一年呢!大肚子,你別亂誇海口。劉墉聽得不順耳了,我們今天倒要考考你。考什麼?紀曉嵐見劉墉發難,來了興趣。

若出烏魯木齊的風物,你會順口胡謅,也會把我們蒙過去,你的高下如何,誰也評判不清。你在北京生活了十幾年,比在新疆的時間長得多,對北京當然更熟悉了。常聽你說,世間沒有不可對之物。我今天來時,看到一個書肆的招牌,你就給這招牌對個對兒,怎麼樣?好,好!就對個招牌對。王文治等人附和著。

那個書肆掛的什麼招牌?你說出來看。琉璃廠那個書肆,掛的是'老二酉堂',你來對它一對。戴震、劉半江、王文治等,興趣盎然,他們從未對過這種玩藝兒,這次要紀曉嵐對個招牌對,就看他對北京的招牌熟悉不熟悉了。紀學士這半輩子總是做學問了,這回恐怕要把他難住!

不料,紀曉嵐笑道:

這有何難?前門甕城內自有下聯!

這倒使劉墉納悶了,甕城常來常往,熟悉得很,沒注意到可以作下聯的招牌,于是笑道:這個招牌,我怎麼想不起來,你莫非是故意推脫吧?紀曉嵐笑了:愚弟不才,但屬對之事,從童蒙時起,直到現在,還沒有被人難住過,我是不是推脫,你到甕城一看便知!戴震等人也不知道那里有這樣的招牌,便催促說:你何不講出來聽聽?既然劉墉石庵兄沒有見到這招牌,我即使講了,他也不肯信,還是讓他自己看去為好!說罷,和大家一起笑起來。

要去,咱們一同去!劉墉仍不肯相信,在座的興致很高,都同意一同去逛逛。

路上走著,王文治看看街上賣的東西,想出了一聯,對紀曉嵐說:這'誠素高香',當以何辭為對?說話間,正路過一家雜貨店,紀曉嵐向里面一指,笑著說道:這店里所售'細心堅燭',對之可也!果然是一副好對!大家興沖沖地邊走邊談笑。

戴震說道:東直門內,有一家學館,上書一個匾額,'經蒙並授',當用何對之?紀曉嵐不暇思索,立刻答道:即用東直門外一家客店的招牌,諸兄以為如何?什麼招牌?眾人問。

'糟倒俱全'啊!

倒可以,劉半江說,'西直門有一家藥店,出售的是'干濕腳氣四斤丸',你看如何對之?這也容易,阜城門內也有一家藥房,專賣'偏正頭痛一字散',不能不為巧對啊!紀曉嵐說著,大有諸葛亮舌戰群儒的從容灑脫。

劉墉走在前頭,回頭說道:前門有位郎中,牌子寫的是,'三朝禦裹陳忠翊',你如何對它?這不用遠處找,就在珠市口,也有一位大夫,他的牌匾寫的,'四代儒醫陸大丞',不正可做個對兒嗎?紀曉嵐說著,看看大家。

大家見難不住他,也越說越來勁兒,王文治走到紀曉嵐近旁,說道:那麼,朝陽門內的'東京石朝議女婿樂駐泊藥鋪',你對個什麼?崇文門外的,'西蜀費先生弟子寇保義封肆',對之可也。劉半江、戴震等,都佩服得連連點頭。

說話間,他們已過了珠市口,來到同仁堂藥店近前,王文治正想說一些什麼,卻見劉墉把紀曉嵐拉到了一邊,劉墉用手向巷內指著。大家看去,見正是同仁堂藥店那個迎街豎立的大招牌,上面寫著:自制川廣云貴生熟地道藥材劉墉說:紀春帆,你給同仁堂的牌子,對個下聯。紀曉嵐抿嘴一樂,說道:琉璃廠也有塊招牌,正可做它的下聯!什麼招牌,我怎麼不曉得?劉半江插話說。

茶寶齋的招牌,揭裱唐宋元明古今名人字畫是天成的巧對呀!隨即道。

這回大家心服口服,紀曉嵐如何會把這些東西記在心里,真讓人琢磨不透,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


已經到了甕城,劉墉看得很仔細,各家店鋪大小不一的招牌,他一個也不放過,忽聽紀曉嵐在後面說:前面就是啦!劉墉看紀曉嵐指的,是個小卦攤上的幌子,上有四個字:大六壬館,心中頓時一驚:好個紀曉嵐,果然將這些不惹人注目的東西,全都記在心里,其心之細,何人能及!

四庫全書的編纂籌備,已由東閣大學士劉統勳主持,開始了工作。劉統勳將紀曉嵐從翰林院要來,幫著忙活。這開館要做的,有幾件大事,選定館舍,建造書閣,組織纂修人員,搜尋散佚書籍。經皇帝禦准以後,這幾項同時展開,紀曉嵐主要管搜尋遺書。

皇上下了詔書,要各地大量搜尋古今藏書,然後進獻入京。由紀曉嵐等人,負責檢閱,分類列目入庫備用。這項任務很艱巨,多虧了紀曉嵐記憶力超人,過目不忘。有時別人提到一個書名,專管登記的人,還要查一查登記簿,才能說清楚,紀曉嵐能張口就講,說出書家的省別、書籍的版本、入庫日期、存放處所等情況,讓眾人刮目相看。

這天接到山東的奏報,搜集到一大批珍藏秘本,都是罕見的珍品。乾隆聞之大喜,想這山東,是孔聖人的家鄉,自古文風極盛,曆代都有傑出的文人才士,留下不少的著述,理所當然。再說這樣的地方,也有很多不願入仕的文人俊才,終老鄉間,其著作隱于民間,倒也是常事。乾隆對這事很重視,派紀曉嵐去山東驗看,再將這批書押運回京。

紀曉嵐接旨,不敢懈怠,日夜兼程,疾赴濟南。

到了這里,他將奏報上所提的珍本秘籍,找來檢閱,確是非同尋常,十分珍愛,又連夜挑選,將寫有反對朝廷言論的,全都燒毀,將宮中已有的,放置一邊,剩下來的,是需要運送京中存庫的,要待四庫全書修完之後,再做處理。

一旬之後,數千卷書籍,裝滿了一大船。紀曉嵐不辱聖命,隨船而行。他也樂得起所,正可一路上取書覽閱。

船在運河中,一路行來,紀曉嵐在船上晝夜不眠,手不釋卷。船到德州,他已將滿船的書,倒騰了一半,隨從人員暗中叫苦,但看他讀得上勁,也不敢述說什麼。他嫌船行的慢,又將他看過的那些書,叫人開列了一個書目,揀出一些不太珍貴的,扔進了河里,以減輕負荷,加快行速。

行到滄州,忽然刮起了大風,浪高三尺,船行艱難。紀曉嵐吩咐停船靠岸,要在這里停泊一夜,待明日風平浪靜之後,再開船北進。他也正可借這個機會,到舅父家探望一下。

紀曉嵐換上便裝下船,沒想到就在碼頭上,遇見了舅父張健亭。原來,張健亭正在經商,購下了一船金絲小棗。

這是滄州、獻縣一帶的特產,果肉甜香,細軟可口。張健亭要將這金絲棗子,運到北京販賣。

可是,這時節漕運正忙,雇了船只,也需等半月後才能起運,張公心里著急,便在碼頭上張望,見到外甥,自然喜出望外,趕忙將運棗的事,說與紀曉嵐聽。

舅舅求利心切,已屬可憫,做外甥的幫幫他,也是責無旁貸,紀曉嵐動了惻隱之心。但聽說求官府出面派船,也要等五天後才能起運。這生意行情,誰也說不准,一天一個價,早到一天,多賺幾百兩,去得晚了,鬧不好還要蝕本。聽舅舅如此說道,紀曉嵐也為此事用起心來。

他向張健亭說道:

舅舅休要著急,你且回家休息,我再想想辦法。今天見到了您,外甥就不再進府了,下次再探望舅母和諸表兄弟。今夜我將船安排好了,明天四更,您就讓腳夫裝船,天一亮就開船,行上一日,即到京城,保你趕上好行市!張健亭將信將疑地回到家中,吩咐准備第二天一早裝船。

紀曉嵐回到船上,一夜未睡,讓人點亮燈盞,將剩余的書全部讀完,說他是一目十行,這數字倒有些保守了,其實他是有的一頁看上一兩眼,有的是幾頁一翻而過,一部書讀完,開列書目,然後扔到河中。第二天四更,船中所剩書籍,不及濟南開船時的四分之一了,這全是海內孤本,實在不能再扔了。然後把這些書歸整到船艙一角,派人通報舅父張健亭,可以裝船了。他便倒在床上,酣然睡去。

紀曉嵐一覺睡到次日天亮,運書的官船已到了京城。卸掉棗子,吩咐人將書籍運到圓明園,然後上朝複命。

乾隆皇帝看書目上列的,萬卷有余,已是十分高興,又聽到奏報多是海內孤本,更是喜不勝收,便傳諭這些書暫不入庫,送到彙芳書院。皇上要先將這些書讀上一讀,再存入庫中。

彙芳書院在圓明園的西北角,環境優雅,靜性怡人,是圓明園四十景之一。乾隆非常喜歡這里,常在這里研讀經史,他的禦制《彙芳書院》一詩,曾贊道:書院新開號彙芳,不因葉錯與華裳。青莪淳樸育賢意,佐我休明破萬方。

彙芳書院的內宇,叫做抒藻軒。這里存放著許多秘本書籍。後面是寬敞明亮的涵遠齋。從山東運來的書籍,都轉移列了涵遠齋中。

這天乾隆皇帝理完朝政,急切地來到涵遠齋,要看看那些新獻書籍。一看吃了一驚,原想萬卷書籍,會把這五楹的涵遠齋裝得滿滿當當,沒想到只占了一楹大小的地面,這怎麼會有萬卷之豐?乾隆向人詢問:山東獻書,是否已全部運來?恭奏聖上,已經全在這里了。上萬卷圖書,哪會只有這些?微臣該死,說不清其中緣由。恭請聖上,宣問翰林院編修紀曉嵐。乾隆不清楚這里面什麼名堂,將紀曉嵐召來詢問。

紀曉嵐進了彙芳書院,早有侍臣在門庭等候,引他進入抒藻軒。他卻眼饞起來,這里的珍貴藏書,都是他沒有讀過的,很想飽飽眼福,無奈侍臣緊催,只得匆匆穿過,來到後面的涵遠齋。

紀曉嵐走上台階,迎面看到門上題聯一幅:寶案凝香,圖書陳道法;仙台麗景,晴雨驗耕桑。

這是乾隆的禦筆,雖說不上十分高雅,但對仗工整,也算上乘之作,又是聖上親題,紀曉嵐不得不肅然起敬。

進入齋中,皇上正伏案讀書,紀曉嵐跪下叩頭:微臣紀昀,叩見吾皇萬歲,萬萬歲!乾隆微微抬頭,卻不開金口,炯炯有神的雙目,射出兩道冷峻的光芒,盯在紀曉嵐臉上。紀曉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跪在那里,等著皇上賜其起身,無奈時間一長,已跪出了一身汗水,皇上依然不發一言,紀曉嵐只得再次叩道:微臣紀昀,恭請吾皇聖安!大膽紀昀,竟敢謊奏妄稟,欺君罔上,朕當從嚴治罪!乾隆朗聲說著。紀曉嵐大吃一驚。

聖上息怒!微臣紀昀萬死不敢有違聖命。'妄奏'指何事?請聖上明示,紀昀死而無憾。朕來問你,進呈圖書,不過千卷,為何妄列書目,奏稱萬余?恭奏聖上:紀昀從濟南啟程,舟中所裝書籍,確實萬卷有余,只是旅途中狂風大作,舟楫不行,臣為盡早複命,便將閱完之書,拋于水中,唯余海內孤本,運回京城,恭呈禦覽。紀昀小心翼翼地說著。

書目開列,均為書中珍品,理當運回京城,充實大內書房。你膽敢未經奏請,擅作主張,該當何罪?聽皇上的口氣,顯然十分惱怒。

聖上息怒,容小臣細稟。紀曉嵐從容鎮定,語氣和緩,投水之書,臣已認真閱過,全部熟記于心,纂輯四庫書時,為臣補寫出來,聖上不必擔心。啊?乾隆聽了驚訝地說,你果真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回稟皇上,微臣不敢稱過目不忘,但所讀之書,三五年內還是記得完完整整的。果真如此?朕倒要考你一考。乾隆的怒氣,漸漸地消了下去。

臣遵旨。聖上只要提個題目,臣即背誦全文。乾隆從書中找出一個題目,要紀曉嵐背出全書。

萬歲爺,為臣還在跪著。紀曉嵐笑道。乾隆剛才生氣,有意讓他多跪一會兒。這會兒又急著要他背書,竟把這事忘了。

乾隆笑道:賜你起身!

紀曉嵐起身站立一旁,開口背誦皇上提的書。

乾隆坐在椅子上,聽著紀曉嵐朗朗誦來,如江河流水,滔滔不絕。半個時辰過去了,仍然聲調不改,速度不減,但究竟背了些什麼,皇上卻一句也沒記祝于是打斷紀曉嵐的背誦,問道:這部書扔掉沒有?回皇上,這部書已被賤臣扔到水里。紀曉嵐停住背誦,回答皇上的提問。

此書朕未閱讀,今又被你扔進水中,你背得對否,朕何以得知?另于書齋中選出一部,朕看著,你來背誦。紀曉嵐笑了,說道:聖上英明!經此查驗之後,當信微臣所奏不虛呀!紀曉嵐在這里逞能,又惹得皇上有點兒不耐煩兒,嚇唬他說:如有差錯,從嚴治罪!微臣之軀雖為天地所造、父母所生,但自幼食朝廷俸祿,是萬歲撫愛我四十余載,一切皆為聖上恩賜,稍有差錯,臣願領罪。聽這幾句話,紀曉嵐的腰杆挺得夠硬。乾隆從未見過大臣們敢在面前吹牛的,怒目看去,紀曉嵐從容自然,面帶微笑,好像胸有成竹。皇上忍不住想道:莫非他真能一字不錯?

這倒是才高膽大呀!于是,乾隆把話按住不說,先看紀曉嵐書背得怎麼樣,然後再做決裁。

皇上讓人從書架上隨便取下一部,然後打開,放在書案上看著。

紀曉嵐從頭背起,句句清晰,一字不錯,乾隆一手按著書,一手指著行,指著指著就跟不上了。紀曉嵐一頁一頁背誦出來,一卷書背完了,皇上沒有找到一處差錯。乾隆又打開一卷,紀曉嵐又開始背誦。這次他越背越快,乾隆已顧不得句句核實,隨著他的背誦,一頁之中看到幾句,還沒來得及思索核對,他又已經背到下一頁去了。皇上又趕緊翻過一頁,紀曉嵐又已經背完一半兒。皇上兩手忙不過來,哪里還找得出有錯沒錯?只是覺得句句都對。最後找不到他背到哪頁了。乾隆干脆把書放在案上不看了,靠在椅子上微合雙目,只管聽起來。聽得倒較為真切,聽著聽著,乾隆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心中暗贊:果然有此等奇才!

乾隆站起身來一揮手:好啦,好啦!愛卿果有此種奇能,朕十分欣慰!四庫總纂一職,非卿莫屬啦!謝聖上隆恩!紀曉嵐跪下謝恩。

乾隆這時對紀曉嵐過目成誦的本領深信不疑,心中暗喜:這樣的曠古奇才,出在當朝,正是朕鴻福齊天啊!編纂四庫全書的亙古偉業,定會成就于此人之手!

乾隆高興不已,于次日賜宴,賞賜紀曉嵐及其座師劉統勳、阿克敏等人。紀曉嵐過目成誦的本領立刻傳遍京城,京中文人學士無不敬慕三分,乾隆皇上本人,也對他倍加寵愛。


光陰荏苒,日快如梭,說話間到了乾隆三十七年秋天,紀曉嵐的生活已經安定下來。于是老家崔爾莊的人,紛紛進京投靠,紀曉嵐的族侄族孫,從侄從孫中,沒有通科舉謀取功名的,先後有十幾人來到京城,求他謀求出路,因而在京的紀氏子孫,也就越來越多。

這年秋天過後,又有人捎信來,欲求他謀以蔭庇。紀曉嵐也不拒絕,只是回信兒說,來時將四嬸李氏和三嫂陳氏一同送來,這是他在老家最尊敬的兩位女性。幾年不見,很想念她倆,要她們在京中住些日子,實現少年時許下的諾言。

四嬸和三嫂果然來了,紀曉嵐十分歡喜。最讓紀曉嵐高興的,是四嬸常常講起丫頭文鸞,紀曉嵐對四嬸說:文鸞雖然不在了,但我也常常想起她來,那時候,我將她比作海棠花,曾給她出了個句兒,是'嫩海棠',叫她來對,您猜她對的什麼?四嬸已經六十多歲,臉上增添了皺紋,但雙目烏亮有神,殘留著年輕時的風韻,她眼睛一閃,笑道:你倆的事兒,常偷偷兒的,不讓我知道,我怎麼會猜得出?紀曉嵐年過不惑,早已沒有了少年時的羞澀之態,平靜地說:她對了一句'老山藥'。四嬸李氏咯咯笑起來:這文鸞終是農家之女,也算三句話不離本行呀。曉嵐笑後說:這幾十年來,每當我看見海棠花,不由得就想起文鸞。說著,曉嵐把頭轉向屋外,幾株盛開的秋海棠粉紅鮮豔,悅人心扉。他那深邃的目光,仿佛從花景中看到那個十幾歲的初戀的情人,正身著粉紅的衣衫,向他翩翩走來。

全怪四嬸不好,我若早些把她給你,他就不會死得這樣可憐啦!四嬸心中也湧起一種悲戚之感。她覺得自己只有這件事,沒讓曉嵐滿意,但偏偏正是這件事,讓他那樣勞心費神,幾十年苦苦思戀,早知如此,早就把文鸞給他了,或許今天還會見著呢?說著話,四嬸傷心地落下淚來。

曉嵐不知嬸母是為文鸞傷情,還是為自己惋惜,趕忙勸道:事情過了多年,嬸母何必傷心,我們談一些高興的事吧!紀曉嵐將話題轉到了別處,可在他的眼前,仍不斷浮現出文鸞的影子。

這天午睡,曉嵐做了一夢,夢見文鸞還在他身邊,兩人一起說笑,一起玩耍;一會兒倆人跑到田野里抓蛐蛐;一會兒一塊兒爬上了掛滿紅紅的果實的棗樹上;一會兒又到了滄州的上河涯,倆人在衛河邊沿,觀看河水中的萬點燈火只可惜這時突被驚醒,夢中的一切全然逝去。他躺在榻上,閉著眼睛,想再讓文鸞走進夢中。可是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起身到了庭院當中,天已近傍晚,秋風搖落了海棠枝頭的花瓣,一片一片地在地上瑟瑟顫動。曉嵐睹物傷情,不由得灑下幾滴思戀悲憫的淚水。

回到室內,曉嵐提起筆來,寫下一首詩:《憶秋海棠》,告慰那仙逝已久的香魂。詩曰:憔悴幽花劇可憐,斜陽院落晚秋天。詞人老大風情減,猶對殘紅一悵然。

晚飯之後,一家人聚到客廳閑話。四嬸李氏、三嫂陳氏、夫人馬氏都在。這時的三嫂,也是五十多歲的半老徐娘了,不再會為三嫂床上抱三哥的話,與這位老小叔叔打個不休。

她看過曉嵐的《憶秋海棠》,蹙眉嗤目地哂笑起來:老五,你的名聲越來越大,怎麼你這詩,做得越來越抽抽呢?嫂子此言何意?曉嵐不解地問。

這'詞人老大風情減'一句,讀來不合情理。于情理不合之處,請嫂子指教。我看'詞人老大風情長'才是。三嫂一本正經地說著,把陳氏、馬氏和曉嵐,都給逗樂了。她接著說道:你都是兒孫滿堂的人了,還思戀著年輕時的情人兒,可謂寶刀不老、雄風猶勁啊!不然的話,怎麼會'猶對殘紅一悵然'呢?說老實話,你是不是想再納一房夫人呢?那要看我月芳妹子願不願意了。陳氏這幾句話,把在場的人又逗得大笑起來。馬月芳臉上泛著紅暈,沖著丈夫一噘嘴,說聲:老不長進!然後噗地一聲笑出聲來。紀曉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咧著嘴含笑不語。

一月過後,陳氏、李氏要回獻縣崔爾莊。行前倆人商量,曉嵐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但正值壯年,身體強健,精力充沛,身邊少不得人服侍。又同馬夫人商量,在老家找個聰明伶俐的貧寒人家的女孩子,給曉嵐做個侍妾,好照顧他的起居飲食。

這時,紀曉嵐身邊有夫人馬月芳和她從家中帶來的媵妾倩梅。馬夫人生的長子汝佶,已在兩年前死去,留下了長孫樹庭。次子汝傳也是馬夫人生的,成年後做過江西九江府的通判,後來補江甯府同知。紀曉嵐的次女紀韻秋,也是馬夫人所生。倩梅生了三子汝似,成年後曾為廣東縣丞,四子汝億也是倩梅所生。三姨太郭彩符,在春天死了,他生的長女紀韻華。紀曉嵐的四姨太趙氏,是他住福建學政回京時納入家中,當他貶戍伊犁時,趙氏才二十二歲,沒有生過孩子。曉嵐想自己此去無歸期,叫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沒個兒女陪伴,唯恐她落得沒兒沒女,晚景淒涼,便給了她一些財物,將她送回娘家。曉嵐奉詔回京時,趙氏已改適他人。

馬夫人聽了李氏、陳氏的話,覺得也在情理,如有一位侍妾,陪伴在丈夫身邊,也免得他到外面尋花問柳,于是托李氏、陳氏費心物色,成就此事。

李氏、陳氏回到家鄉,就派人四處打聽,物色身材姣好,容貌端莊而又聰明活潑的女孩子。過了兩月,終于以五百兩的身價,在河間買到一個窮苦人家的女兒。

這女孩兒姓沈,長得慧黠過人,面貌娟秀,尤其難得的是,她自己願意做富貴人家的媵妾。李氏親自看了這女孩兒,覺得雖然不如文鸞溫柔嫻雅,但比文鸞聰明伶俐、乖巧能言,很討人喜歡,認為挺合適曉嵐的,便派人護送她進京,拜見紀曉嵐夫婦。

紀曉嵐見了,看她不但長得俏麗端莊,而且神情朗澈,應對從容,不像貧苦人家的女兒,頗為滿意。曉嵐給她取了個名字,叫明,以寓雖石似玉的意思。問起家世,才知她的祖上原住蘇州,也是世代書香,到她祖父時家境中落,她父親因避仇離開蘇州,帶著妻子和兩個女兒,輾轉來到河間,以作小生意維持家用。沈明家中還有個姐姐。

姐妹倆說悄悄兒話時,明曾向姐姐說過:我不適合作種田人家的媳婦,可是高門華族又不會娶我做妾室,只要能做個富貴人家的媵妾,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後來這話母親知道了,也同意女兒的想法,如今果然實現了明的願望。

馬夫人見她長得讓人喜愛又伶俐乖巧、慧黠柔順,心里很高興,問她說:聽說你自己願意做個側室,可是真的?明恭恭敬敬地,斂衽行了個萬福,然後笑吟吟地說道:回夫人的話,是奴婢自己願意的。你可知道,作一名侍妾,也實在難為呀!夫人的話是正理兒。不過奴婢以為,假如本心不願作妾,那就會感到難為;既然是自己願意的,也就沒什麼難為的了。馬夫人聽她的話有道理,對她更加喜愛,加上明善解人意,處處著意逢迎,讓人滿意,馬夫人待她就像親生的女兒一樣,處處想著她,兩人一直相處的很好。並且明和順讓人,事事不作計較,所以平生沒有惹過任何人,上上下下都對她十分滿意。

明來到紀府以後,十分勤快,一天到晚陪在紀曉嵐的身旁,幫著檢點圖書、捧燈侍硯。一開始她只是略識幾個字,但在紀曉嵐的指教下,學得非常快,日子一久,竟然醉心文墨,淺語能詩了。這樣一來,更贏得紀曉嵐寵愛。

第二年夏天的一夜,窗外月明如水,幾枝盛開的夾竹桃,在月光下婆娑生姿。銀光照徹,花影扶疏,透進窗來,又映在床上,別有一番情趣。明躺在曉嵐的身邊,看著月光下的花影,心神一動,來了詩興,默成一詩,想請曉嵐玩味。遂輕輕喚道:老爺,睡著了嗎?沒有。什麼事?我占成一首詩,您來聽聽,看好與不好?紀曉嵐轉臉對著明,問道:什麼詩?你快說說。明這會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閃眼一笑說:作得不好,老爺您別笑話。怎麼會呢?你快說吧。是一首絕句,題目——題目嗎?就叫它《花影》吧。明稍作停頓,然後吟道:絳桃映月數枝斜,影落窗紗透帳紗;三處婆娑花一樣,只憐兩處是空花。

紀曉嵐聽明吟完,心中立刻蕩漾起喜悅之情。明的詩雖用語淺近,但意境新穎,即使一般文人墨客,也難作出這樣的詩來。曉嵐一高興,將明緊緊抱在懷中。

明覺得身子有些疼,便嬌滴滴地說:哎呀,老爺,你可說話呀!到底是好呢,還是不好?當然是好啦!好好明似乎還要說什麼,兩只有力的胳膊,已經摟得她喘不過起來但他們二人誰也沒有想到,這首詩竟成讖語。

尤其有趣的是,紀曉嵐這位淹古通今,沒有被皇上和同僚們難住過的一代文宗,卻不情願地、令人難以置信地、而又實實在在的,敗在了這位如意夫人明的膝下。

事情發生在海澱,紀曉嵐在這里新買了一處房舍。因曉嵐常在圓明園當值,虎坊橋的家離這里太遠,足有二十里路。

于是在海澱新買一處,稱為槐西寓所,就是後來叫作槐西老屋的那處。其他家人仍住虎坊橋,只把明和一個婢女帶到那里居祝他在節假日或者有事,才回虎坊橋,其他時間,便全住在這海澱的槐西老屋了。

明搬到海澱來住,打發丫環收拾房屋。重新糊窗時,用夏布來作窗紗,既明快結實,又透氣涼爽。

紀曉嵐從外邊回來,明笑盈盈地迎了上來,接過他脫下的官服,口中說道:您回來的正好,我剛才想了個上聯,還沒有對句,您來把它對上吧!紀曉嵐隨便地說:什麼聯,你說吧!明指著新糊的窗子,說道:夏布糊窗,個個孔明諸格(葛)亮。開始紀曉嵐覺得沒有什麼難的,但仔細一琢磨,卻覺得不好對,沉思良久,對答不出。吃飯時一言不語,還在深思。

心想自己從來沒有被人難住過,今天卻要被難住了。想來想去,到晚上睡覺時,仍然沒有想出下聯,只好老實地向明承認:這幅對聯對不上來了。

明咯咯笑道:我快高興死了,今日難倒了大才子!這個上聯雖然得之偶然,結構卻極巧妙:用語雙關,指事字字貼切,而且用一字諧音,便恰是三國時蜀丞相諸葛亮(字孔明)的名和字了,實在是天下巧絕的事,讓明碰到了。

曉嵐想找出一個對句,實在是太難了。他將他所知道的古往今來的人的名字,一個個排隊,細心地琢磨,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對句兒,成為他終生的遺憾。

他常常將這個絕聯,出示給翰林院的文人學士,讓他們來對下聯,但不肯說出自己被侍妾難住的情節。本來他這樣的大才子,答不上別人出的題,心中就夠羞慚的了;再讓人家知道,他是敗在了女裙衩的腳下,那麼更無地自容了。他只說是偶得上聯,下聯難求,讓文友們代為屬對兒。這些大文人們,也個個無言以對,聲稱慚愧。

倒是在幾年之後,適逢紀曉嵐回崔爾莊,將此絕聯告訴了也回家省親的妹妹,要妹妹來對個下聯。妹妹聽完問道:這聯是誰出的?我偶然得之,卻愁沒有下聯。不對不對,哥哥話中有謊,你就是再細心,也不會注意糊窗戶的事兒。這句兒一定出于女人之口!你說老實話,到底是誰出的?妹妹也是聰穎過人的女才子,看她猜得如此准確,曉嵐覺得這回有門兒,或許能夠對上,便只好如實相告。妹妹少不得對他譏哂了幾句,然後說道:其實此聯也容易。何不對它一句:老翁掌勺,勺勺粥余(周瑜)粥供緊(周公瑾)呢?曉嵐搖搖頭,認為這對句太牽強,重複的字多,人名又全用諧音,比不上出句貼切自然,但在妹妹面前,只得承認,比自己對不上來要好多了。于是世上流傳著紀曉嵐不及妹才的說法。

此後的二百多年間,諸多文人墨客試圖對上這個聯兒,但都未能如願,此事傳為佳話。明也以此贏得才女之名。多說幾句,告訴讀者個結局:到了現代,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梅蘭芳先生名播海內,于是才有人對上了下聯,使其絕對不絕:幽香滿院,郁郁畹華梅蘭芳。

梅蘭芳名瀾,字畹華,蘭芳是他的藝名。此下聯用他的字和藝名,既描繪了梅蘭怒放、香風滿院的情景同時又翻出了新意,與二百多年前明的上聯珠聯璧合,成為佳對。于是人們對稱之為二百年才對上的對聯。

話還回到二百年前。由于紀曉嵐在編纂《四庫全書》時,常住在槐西老屋,他的《閱微草堂筆記》中的《槐西雜志》就是在這兒寫成的。他的許多文友也經常到這兒來,和他最愛用文字開玩笑的,要數劉墉劉石庵、王文治和彭元瑞了。

一次劉墉在這里飲酒,倆人只顧說話,把滿杯的酒放涼了。紀曉嵐讓下人溫一溫再飲。劉墉卻攔住說道:且慢,有副對兒你對上再溫。于是用手指一指酒杯說道:冰涼酒,一點二點三點水;紀曉嵐一抬頭,見院中有一叢丁香花,便笑道:用它來對正好。用手一指院中說:丁香花,百字千字萬字頭。二人相與撫掌大笑。

也是在一次飲酒中間,劉墉見廳前兩棵柱子上空空如也。

便問道:為什麼不寫副楹聯,貼在上邊。紀曉嵐笑道:正等待老兄小筆一揮。劉墉很奇怪,問道:人家都說'有勞大筆一揮',為什麼你卻說'小筆一揮'呢?曉嵐笑道:這柱子不過比碗口粗點,你如果用如椽之筆,寫丈許之字,叫我怎麼去貼?若用小筆,我便貼得上了。說罷二人大笑起來。當下有人取來文房四室,劉石庵寫下了一副楹聯:文章千古業;春秋五車書。

據說這幅楹聯直保留到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才被革掉。傳說確否,作者未曾考證,不過人云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