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滿清末年 第15節:第四章  家庭影響(2)

我的祖父當過上海某銀莊的經理。太平天國時(一八五一——一八六四)祖父在上海舊城設了一個小錢攤,後來錢攤發展為小錢莊,進而成為頭等錢莊。這種錢莊是無限責任的機構,做些信用貸款的生意。墨西哥鷹洋傳到中國成為銀兩的輔幣以後,洋錢漸漸受到國人的歡迎。後來流通漸廣,假幣也跟著比例增加,但是錢莊里的人只要在指尖上輕輕地把兩塊銀元敲敲,他們就能夠辨別那個是真,那個是假,我祖父的本領更使一般錢莊老板佩服,他一眼就能看出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

不幸他在盛年時傷了一條腿,後來嚴重到必須切去,祖父也就因為血液中毒辭世。父親當時還只有十二歲左右,祖父給他留下了七千兩銀子,在當時說起來,這已經是一筆相當大的遺產了。父親成了無告的孤兒,就歸他未來的丈人照顧。由于投資得當,調度謹慎,這筆財產逐漸增加,三十年之後,已經合到七萬兩銀子。

從上面這一點家庭曆史里,讀者不難想像我的家庭一定在早年就已受到西方的影響。

父親很有點發明的頭腦。他喜歡自己設計,或者畫出圖樣來,然後指示木匠、鐵匠、銅匠、農夫,或篾匠按照尺寸照樣打造。他自己設計過造房子,也實驗過養蠶、植桑、造樓(照著西方一種過時了的式樣),而且按著他的想像制造過許多別的東西。最後他想出一個打造"輪船"的聰明辦法,但是他的"輪船"卻是不利用蒸汽的。父親為了視察業務,常常需要到上海去。他先坐槳劃的木船到甯波,然後從甯波趁輪船到上海。他常說:"坐木船從蔣村到甯波要花三天兩夜,但是坐輪船從甯波到上海,路雖然遠十倍,一夜之間就到了。"因此他就畫了一個藍圖,預備建造一艘具體而微的輪船。

木匠和造船匠都被找來了。木匠奉命制造水輪,造船匠則按照我父親的計劃造船,隔了一個月,船已經造得差不多。小"輪船"下水的那一天,許多人跑來參觀,大家看了這艘新奇的"輪船"都贊不絕口。"輪船"停靠在我家附近的小河里,父親雇了兩位彪形大漢分執木柄的兩端來推動水輪。"輪船"慢慢開始在水中移動時,岸上圍觀的人不禁歡呼起來。不久這只船的速度也逐漸增加。但是到了速度差不多和槳劃的船相等時,水手們再怎樣出力,船的速度也不增加了。乘客們指手劃腳,巴不得能使船駛得快一點,有幾位甚至親自動手幫著轉水輪。但是這只船似乎很頑固,始終保持原來的速度不增加。

父親把水輪修改了好幾次,希望使速度增加。但是一切努力終歸白費。更糟的是船行相當距離以後,水草慢慢纏到水輪上,而且愈積愈多,最後甚至連轉都轉不動了。父親歎口氣說:"唉!究竟還是造輪船的洋人有辦法。"

那條"輪船"最後改為普通槳劃的船。但是船身太重,劃也劃不動。幾年之後,我們發現那條船已經棄置在岸上朽爛腐敗,船底長了厚厚的一層青苔。固然這次嘗試是失敗了,父親卻一直想再來試一下,後來有人告訴他瓦特和蒸汽機的故事,他才放棄了造船的雄心。他發現除了輪船的外表之外,還有更深奧的原理存在。從這時候起,他就一心一意要讓他的兒子受現代教育,希望他們將來能有一天學會洋人制造神奇東西的"秘訣"。

這個造輪船的故事也正是中國如何開始向西化的途程探索前進的實例。不過,在人倫道德上父親卻一直不大贊成外國人的辦法。固然也認為"外國人倒也同我們中國人一樣地忠實、講理、勤勞。"但是除此之外,他並不覺得外國人有什麼可取的地方。話雖如此,他卻也不反對他的孩子們學習外國人的生活方式和習慣。

我的先生卻反對我父親的看法。他說:"'奇技淫巧'是要傷風敗俗的。先聖以前不就是這樣說過嗎?"他認為只有樸素的生活才能保持高度的道德水准。我的舅父也持同樣的看法。他用一張紅紙寫下他的人生觀,又把紅紙貼在書桌近旁的牆上:"每日清晨一支香,謝天謝地謝三光。國有忠臣護社稷,家無逆子鬧爺娘,……但願處處田稻好,我雖貧時也不妨。"

我的舅父是位秀才,他總是攜帶著一根長長的旱煙杆,比普通的手杖還長。他經常用煙管的銅斗敲著磚地。他在老年時額頭也不顯皺紋,足見他心境甯靜,身體健康,而且心滿意足。他斯文有禮,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發脾氣。他說話很慢,但是很清楚,也從來不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