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滿清末年 第22節:第六章  繼續就學(1)

第六章繼續就學

在我十五歲的時候,父親又帶我回到故鄉。我們怕義和團之亂會蔓延到上海,因此就回到鄉下去住。在蔣村住了不久,鄉下土匪愈鬧愈凶,又遷到余姚城里,我在余姚縣里的一所學校里念英文和算術,另外還請了一位家庭教師教中文。

大概一年之後,我到了杭州。杭州是浙江的省會,也是我國蠶絲工業的中心和五大茶市之一。杭州的綢緞和龍井茶是全國聞名的。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的風景更是盡人皆知。城東南有杭州灣的錢塘大潮;城西有平滑如鏡的西湖,湖邊山麓到處是古寺別墅。馬哥·孛羅游記中就曾盛道杭州的風景。杭州是吳越和南宋的故都,南宋曾在這里定都一百五十年之久,因此名勝古跡很多。墨人騷客更代有所出。湖濱的文瀾閣收藏有四庫全書及其他要籍,正是莘莘學子潛心研究的好去處。

我在這個文化城中瞎打瞎撞,進了一所非常落伍的學校。校長是位木匠出身的美國傳教士。我以為在這所教會學校里,至少可以學好英文。事實上卻大謬不然。這位傳教士抱著一股宗教熱忱來到中國,在主持這所教會學校之前,曾經在我的故鄉紹興府傳過教。因為他只教"聖經",我也摸不清他肚子里究竟有多少學問。在我們學生的心目中,士、農、工、商,士為首。對木匠出身的人多少有點輕視。我的英文教師更是俗不可耐的人物。他入教不久,靈魂也許已經得救,但是那張嘴卻很能夠使他進拔舌地獄。我為了找位英文好教師,曾經一再轉學,結果總使我大失所望。

在這所教會學校里,學生們每天早晨必須參加禮拜。我們唱的是中文贊美詩,有些頑皮的學生就把贊美詩改編為打油詩,結果在學校里傳誦一時。雖然我也參加主日學校和每天早晨的禮拜,我心靈卻似緊閉雙扉的河蚌,嚴拒一切精神上的舶來品。我既然已經擺脫了神仙鬼怪這一套,自然不願再接受類似的東西。而且從那時起,我在宗教方面一直是個"不可知"論者,我認為與其求死後靈魂的永恒,不如在今世奠立不朽根基。這與儒家的基本觀念剛好符合。

校園之內唯一像樣的建築是禮拜堂和校長官舍。學生則住在鴿籠一樣的土房里,上課有時在這些宿舍里,有時在那間破破爛爛的飯廳里。

大概是出于好奇吧,學生們常常喜歡到校長官舍附近去散步。校長不高興學生走進他的住宅,不速之客常常被攆出來。有一次,一位強悍的學生說什麼也不肯走開,結果與一位路過的教員發生沖突。

圍觀的人漸聚漸多。那位學生說先生摑他的耳光,同時放聲大哭,希望引起群眾的同情。這場紛擾遂即像野火一樣波及全校。學生會多數決議,要求校長立即開革那位打人的教員。校長斷然拒絕學生的要求,群眾的情緒愈漲愈高。校長冷然告訴學生說:如果他們不喜歡這個學校,就請他們卷鋪蓋。不到兩個小時,全體學生都跑光了。

我所受的教會學校教育就此結束。但我毫不後悔,我巴不得早一天離開這個學校。

或許有人要問:為什麼這樣的事會突然發生呢?其實這不只是學生桀傲難馴的表現而已,那耳光不過是導火線。這類事件也絕不局限于這所小小的教會學校,學生反抗學校當局已經成為全國的普遍風氣。

一年以前,上海南洋公學首先發生學潮。一位學生放了一瓶墨水在教授的坐椅上,教授不注意一屁股坐了上去,弄得全身墨跡。教授盛怒之下報告了校長,接著幾個嫌疑較大的學生被開除。這引起了學生會和學校當局之間的沖突,學生會方面還有許多教授的支持。結果全體學生離開學校。

年輕的一代正在轉變,從馴服轉變為反抗。一般老百姓看到中國受列強的侵略,就怪清廷顢頇無能;受到國父革命理論熏陶和鼓勵的學生們則熱血沸騰,隨時隨地准備發作。首當其沖的就是學校當局。

浙江省立高等學堂接著起了風潮。起因是一位學生與來校視察巡撫的一名轎夫發生齟齬,結果全校罷課,學生集體離開學校。類似的事件相繼在其他學校發生,卒使許多學府弦歌中輟。學潮並且迅速蔓延到全國。

思想較新的人同情罷課的學生。斥責學校當局過于專制;思想守舊的人則同情學校當局,嚴詞譴責學生。不論是同情學生或者是同情學校當局的,似乎沒有人體會到這就是革命的前夕,從學生初鬧學潮開始,到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成功,中華民國誕生為止,其間不過短短八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