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楔子(2)



十四年後,我見到了隨孔子流亡歸來的師兄子貢。一見著他,多年來糾葛著我的那些夢境就冰然釋開了。十四年以前,他與我父親,和另一些師兄們,跟著孔子離開了魯國。當時我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孩子,剛剛開始做下了那些日後留在我記憶中的夢。最初幾年,我夢到的都是一些景物:我們曲阜的城門、城外的沂水、鋪著青石板的街道、城東頭國王宮殿屋脊上青灰色的瓦當和越過宮殿遠遠望及的翠綠的尼丘山。這些,也是作為懵懂無知的孩童的我,白日與小伙伴們嬉戲時所見。但很快地,夢,就超出了我的活動范圍和體驗,變得細微、複雜和隱秘了。我曾反複地夢到過一對煮飯用的鑊和鬲,是用青銅鑄的,與我家里竹編陶制的器具大不一樣,一間堆滿了竹簡的屋子,一把面板被手指磨得油亮的桐木琴。這年夏天,國王在太廟里祭祖。我和幾個孩子混在看熱鬧的人群里鑽了進去。大殿前方空地搭起的祭壇上,擺好了一排盛著黍米、黃粱、醃菜、肉醬、三牲、昆蟲、清酒的俎豆。兩旁,坐滿了手持樂器的樂工。我好奇地打量著那些形狀奇特的編鍾、編磬、陶塤和笙管。雖然當時我還叫不出這些祭器跟樂器的名字,雖然在曲阜度過了整個完整的童年,我還是頭一次進入太廟,可我驚奇地發現,我所見到的一切,早已在我的夢中出現過了。它們是那樣的吻合。于是,根據做過的夢,我甚至大膽地猜測出大殿里供著的是一個叫周公的人的牌位。據說,他是我們這個地理偏東的小諸侯國的始祖。數年後,當我的年齡和身位允許我在太廟內自由地游覽時,這一孩提時的猜測得到了精確地印證。我記得當時我完全被夢境與現實的這種相似或混淆驚呆了,我擠在那些比我高半截的大人堆里,無心去欣賞後來手持鸞刀的國王出場和四十八人龐大舞蹈團的表演,獨自陷入了不可解釋的困惑。

就這樣,在夢里,我比其他孩童更早更凌亂地接觸到了身邊的世界。每年秋天的某天,我母親照例要把我拉到門邊,用刀子幫我在柱子上的那些小刻痕上再添上一道,告訴說我又長了一歲,可這種古樸的計算方式對我來說已是毫無意義了。在另一種時間里,我遠比這生長得快。在夢里,我見到的事物是如此的豐富,以致于想要一一驗證它們,我不得不在正常的歲月里等待若干年。我已經習慣于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小奇跡。有一回,我連續三天夢到了城北的一棵大槐樹下埋著一個陶罐。父親走後,我和母親一直靠同族的親戚接濟,我找了一份白天替貴族放牧的差使,以替母親分擔生活上的困窘。我和母親住在城南的貧民區,去看夢里的那棵樹,需要穿過整個曲阜城區。我才十來歲,便已感到謀生的不易和時間的不夠了。我得干活,讓那只罐子呆在那兒吧。但第四天晚上,罐子繼續固執地出現。為了不耽誤放牧,挨上一頓皮鞭,早上我只好提前一個時辰醒來。我一邊系好身上破麻衣前襟的帶鉤,一邊匆匆地穿入了清晨凜冽能見度極低的霧氣。半個時辰後,我在城牆內側找到了那棵槐樹,我掏出懷里放牧時防狼的刀子,抓緊時間挖了起來。果然,片刻後,我起出了夢里的陶罐。它外表墩墩的,是那種最不惹眼的粗陶,重得我幾乎抱不動。我揭開了蓋子,里頭全是齊國鏟形的平足銅幣。齊國是我們的近鄰。那個諸侯國靠海,有漁鹽之利,經濟遠比我們發達,鑄造的銅幣不僅精美,而且個頭大,分量足,與我們魯國那種輕巴巴的尖足幣一直保持著一比二的彙率。我拈起一枚,欣賞了一會兒上頭的花紋。由于蓋子封得不夠牢,它已經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銅綠,還散發著一股泥土的腥味。我把罐子放回坑里,重新埋好,此後有關它的夢也就停止了對我的騷擾。這批鏟幣如果取出來,可以輕易地兌換為一筆供我們母子倆生活一年的財富,但我沒有這麼做。它不屬于我早晨睜眼醒來看到的那個世界,它永遠都應該作為一筆無形的財富,與我的那些夢,在另一個世界里存在著。事實上,我從夢里得到的饋贈已經如此之多。當我和我的小伙伴們在山坳放羊時,我會突然心血來潮,領他們去一塊我們誰也沒見過的岩石後采食圓圓微澀的棠果。等我年齡稍大,能獨自背著父親留下的漁網去沂水旁打魚時,我便會按若干年前某個夢的指引,徑直走到了某處隱秘陌生的河汊,在天邊的夕陽和粼動的波光中,如一名老漁夫自信地將網朝空中撒去。我網網都不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