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楔子(14)



第二天下午,他的興致達到了巔峰。他拿過一根繩子,差點兒沒把我捆入行李,想把我一塊帶走。

"你別做夢了,"母親一把奪下了繩子,"兒子可是我的。"

我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發現了一個新的父親。他向冉求討了一輛馬車,沒有用車夫,甚至也耐不住在家里多待一夜,便趁著黃昏出發了。他聲辯說在跟隨孔子流浪的那些年里,他早就學會了駕車同在荒野中露宿。我們把他送出了城外。當他手握缰繩,背向車軾,全身給夕陽鍍上了一層金輝,得意洋洋地站在一大堆肉脯、肉糝、糕餅、醴酒、芥子醬和蟻卵醬中向我們告別時,我們確實沒法不相信病魔已奇跡般地從他身上消失了。他看上去那麼神氣輕快。他終于擺脫掉了離隊帶給他的讓他念念不忘的恥辱,重返了他的旅行。他駕著車,如一只貼著地的大鳥,飛快地往彩霞絢爛的夢幻般的地平線那端滑翔而去。

幾人當中,唯有我明白,我是再在現實中見不著他了。我可憐的父親!父親離家的前一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了我站在顏回、子路他們身後,他們都穿著麻質喪服,默默地在為床上的一個人擦洗身體裝殮。我擠上前一看,天哪!是父親!他雙目緊閉,浮腫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肩腳骨那兒如母親所說,恰有一塊紫色的胎記。他們替他換上了一套黑色的生帛夾衣,還撬開了他的嘴,往里頭放入了一塊玉。這應該是一個在未來屬于父親哪位師兄弟的夢,但在我這兒,它神秘地被提前了。

那段時間,隨著父親的離家,我與遠方那批旅行者的感應也進入了高潮。那一陣子,他們做了那麼多的夢。每天晚上入睡後我都要接待好幾個夢的來訪。憑過去的經驗和父親的指點,不少我能一一辨別出它們的主人。那個與周公談話的屬于父親的老師孔子,那個發現自己病好了的屬于顏回,而那個正在夢里駕駛著戰車踏入敵陣的,一定是子路的。但也有一些夢來得莫名其妙,我一時還弄不懂它們的含義,比如他們中的誰夢到過一堆小山似的珠寶同一堆黃澄澄的金屬--直至我的晚年,當這種金屬作為硬通貨,取代了青銅開始在市而上流通時,我才曉得了它應該叫黃金。有一天,大概他們在那頭吃了什麼富含高蛋白的食物,結果我一個晚上就陪他們中的三個人夢遺了三次。另幾天,一把無形的箏一直清晰地在我夢里演奏動聽的音樂,後來,又有一支豎笛加入了進來,使我連續三天都陶醉在了這極其美妙的專場音樂會中。這些夢的感染力是如此之強,一次我意外地發覺,連與我同在曲阜的冉求,都忍不住夢起了他流落異鄉的師友們來。他們破例地一齊集合到了冉求的夢中,使我能夠一邊體味著冉求那略帶羞愧的心情,一邊對那班傳奇的人馬進行一次檢閱。啊,那段時間,我入夢的能力真是達到了極端。但冉求做的是一個過時了的夢,因為在里面,父親還是多年前的模樣。他還穿著多年前的那身舊衣裳,還沒有來得及生病,肝火不旺,臉上掛著的依然是那種恬淡的笑容。可是,我的父親,如今正在哪兒呢?我細心地在孔子、顏回、子路他們的夢里搜尋著他。看來他們還未接到他動身的消息,他們可能已經把他給遺忘了。于是,我便又進入了父親的夢。哦,原來他仍在追趕他們的途中,他仍舊沉浸在出發時我們看到的那種幸福里。在那個夢里,他夢到春天到了,他換上了嶄新的春服,正與朋友們領著童子,快樂地唱著歌,去家鄉的沂水旁洗澡吹風。淚水模糊了我夢中的雙眼。我意識到,在這個夢里,父親終于實現了他平生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