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一眼看上去,擁擠的薩沃伊飯店絲毫不受戰爭的影響。可是暗淡無光的壁燈、塵埃滿布的帷幕、洗得露出線頭來的桌布、上了年紀的手腳不靈的侍者穿著袖口與肘部都已泛綠的黑制服,表明光景艱難。來吃飯的人也是這樣,最富裕的倫敦人都有一副憔悴的寒酸相。斯魯特喝了一匙黏糊糊的蘇格蘭肉湯,他為這盆湯已經等了二十五分鍾了。他做了個鬼臉,放下湯匙。“薩沃伊走下坡路了。”

“還有什麼不走下坡路呢?”帕米拉擺弄一下緊圍在她細脖子上的珠寶項鏈。斯魯特猜想她一定在發燒:她雙頰上有紅暈、眼睛閃閃發光、斷斷續續咳嗽、灰色的開襟羊毛衫鈕扣全扣著。

“新加坡就沒走下坡路嘛,”菲利普·魯爾說。“今天我采訪了一位病假回來的將軍。他們那地方大炮林立、飛機成群,他們已准備好對付日本人啦。他們的勇氣鼓起來了,俱樂部里威士忌蘇打到處嘩嘩地流著,連老拉福爾斯旅館都擁擠不堪,充滿了歡樂。他是這麼說的。他發現倫敦越來越不行了,嚇壞人。”

帕米拉咳嗽著說:“像這里的居民一樣。”

魯爾拉了拉他濃密的紅色小胡子,咧開嘴笑著。“你呀,親愛的,你的模樣真迷人。”

很久以前,這歪嘴一笑曾像酒精一樣使她興奮。魯爾有點方的臉胖了一些,從前很密的頭發稀了一些,可是他熱切的藍眼睛仍然使她激動。她原以為自己對他已沒什麼感情了,事實並非如此!

他們在巴黎的戀愛從一開始就不順利。她為了他那些女侍者啊、妓女啊大鬧,而他卻認為沒有理由要為她改變這些低級趣味。她為了一個漂亮的耶魯大學生——一個由布里奇波特來的安提諾俄斯——真的大鬧一場。魯爾和他溜到馬略爾卡島非常快活地過了三個星期。這一嗜好魯爾是在中學里養成的,雖然總的說來他更喜歡同女人鬼混。等他回來後,她大發脾氣,鬧得天翻地覆,他把她揍得直挺挺趴在地上;于是。她又羞又火,幾乎發瘋,喝了一瓶碘酊,痛得又打滾又嘔吐,他在早晨三點鍾開車送她進醫院。這一件事情終于使他們斷絕了關系。魯爾繼續過他的這種生活。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而從他的觀點看,實在也不算一回事。

他像斯魯特一樣,在巴黎學俄語;這就是他們同住在一間房子的原因。他被派到蘇聯當記者以後,碰到“大劇院”劇團里的一個姑娘。那姑娘非常漂亮,于是他就和她結了婚——他是這麼寫信告訴帕米拉的——僅僅為了占有那姑娘的身子,因為她非常一本正經,什麼事都聽不進去。他把共產主義的“婚禮宮殿”里的儀式描寫成一場笑柄:瓦倫泰娜的父母、親戚和“大劇院”里好朋友站在四周傻笑,一位神情嚴厲的胖女士,穿著一套裁剪考究的衣服,簡短地給他們上了一段共產主義婚姻課,而新娘子呢,臉臊得通紅,一只手緊緊地攥住她漂亮的英國心上人,還有一只手拿著一束蔫了的黃玫瑰。就這樣,魯爾有了一個俄國妻子。他一離開俄國,就把這件事丟在腦後了。

帕米拉避開他親昵的凝視,啞著嗓子說:“你相信新加坡真是那樣嗎?”

“干嗎不相信呢?我們的壟斷資本家通過幾個和平主義的部,就在我們鼻子底下,在這兒英國老家建立了刮刮叫的強大空軍和防禦體系。不但德國佬,連我們自己的人民也感到驚奇哩!大英帝國是以新加坡為樞軸的,帕姆。要是我們要繼續壓迫和榨取五億亞洲人,並且從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愚昧的土著居民手中盜竊他們的財富,就一定要使新加坡堅不可摧。因此,這是毫無疑義的。”

“唉呀,不管怎麼樣,帝國已經完蛋了!”斯魯特說。

“別說得太肯定,萊斯·溫尼畢竟又建立起一個聯盟,使它能苟延殘喘。俄國人會為我們打敗德國人的。你那些在打瞌睡的同胞遲早會參戰並戰勝日本人。整個壟斷資本制度和它的殖民地都是腐朽的,注定要滅亡,只是還不到時候。白人剝削者是頑強的世界主人。要消滅他們,就得發動一場全球性革命。估計那是半個世紀以後的事了。”

“到底是什麼讓你認為俄國人會打敗德國人的呢?”帕米拉插嘴說。“你沒聽見傍晚的新聞廣播嗎?”

又是那歪嘴一笑,那龐大的身軀在椅子里懶洋洋地挪動,那毛茸茸的雙手大幅度地揮動一下。“親愛的,你不了解蘇聯啊。”

“我了解,”斯魯特說。“我在莫斯科一直呆到上星期四。我還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精神崩潰哩。凡是能弄到車子或一匹馬的人都溜走了。”

“他們不過是凡人呀。他們會恢複過來的。”魯爾壓低了嗓子,流暢低吟地說。“老弟,希特勒的主力部隊從五十英里外朝你沖來,難道不叫人心慌嗎?”

“我經曆過兩次了。這的確可怕。不過我自己是個該死的膽小鬼。我原來認為俄國人比較勇敢。”

帕米拉和魯爾都笑了。帕米拉比較喜歡斯魯特,因為他老實,雖然他再怎麼看上去也沒有一點吸引力。這個骨瘦如柴、臉色蒼白的前羅茲獎學金獲得者戴著無邊眼鏡,時常叼著煙斗,一副神經質的樣子,總是讓她想起像是個生理上發育不全的人。在莫斯科時,他曾向她大獻殷勤,都被她厭煩地拒絕了。她始終不理解娜塔麗·傑斯特羅過去對他的那陣激情。

一陣冷顫使她很難受。“萊斯里,亨利上校在莫斯科呆了多久?”她不顧自己生病,趕到薩沃伊來,就是為了提出這個問題。

“嗯,讓我們想想看。你和韜基是十六日走的,是嗎?正是最人心惶惶的時候吧?”

“是的”

“他又呆了一個星期,設法弄到比古比雪夫更遠的火車票。我原以為在那樣慌亂的時候,這是辦不到的事兒,可是最後他弄到了,于是他朝東去,穿過西伯利亞去夏威夷。”

“那麼,他現在已經到那兒了?”

“應該是這樣。”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