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拜倫搖搖晃晃地滑進下面的駕駛室,在朝前傾的甲板上往前走。左舷艙壁上像聖誕樹般閃爍的小燈呈一片綠色,顯示出艇身上每一窗孔門洞的情況。水平舵手掌著大舵輪,鎮靜自若地緊盯著深度表。在這兒,沒有一絲戰斗前的焦慮。

“負槽排水到測標!”

對于慣常的一套工作程序,拜倫幾乎未加注意。在前部的魚雷艙里,他看見漢遜班長和他的手下人正在給新運到艇上的兩枚魚雷裝上彈頭。拜倫感到兩眼紮痛;自從離開馬尼拉以來,他還沒睡過覺呢,但他還是要親自檢查一下魚雷是否准備好了,一聲令下,就可以發射。漢遜報告艦首六根魚雷發射管已全部裝上了魚雷;一條條“魚”都已按照工作程序檢查過了;新的秘密雷管隨時可以插進彈頭。沿著艙壁的架子上裝著一排黃色的假彈頭,在和平時期中,這些假彈頭里裝滿了水,用作射擊練習。壓縮空氣會把彈頭里的水全部擠出來,魚雷就會浮出水面,等待回收。沒有漆過的鐵彈頭里填滿了梯恩梯,現在都已裝在魚雷的彈頭上。沒有雷管是不可能爆炸的,可是拜倫曾看到水兵們跟這些灰色的彈頭打交道時,總是戰戰兢兢、恭而敬之,害怕它們那潛在的殺傷力和破壞力。

拜倫蹲在一枚魚雷上面的一個鋪位里,正在和魚雷兵們一起喝咖啡,埃斯特上尉出現了。“老天啊,勃拉尼,他准備要試一試了。”

“試什麼?”

“呃,試一試你出的主意呀。他一直在研究海圖和航行方向。我們准備浮出海面,尋找珊瑚礁的缺口。他要跟你談談那個德國潛艇艇長的講話。”

在萬點金光的中午,潛艇的黑鼻子冒出了海面。拜倫搖搖晃晃地踏上顛簸的、被海浪的泡沫弄得濘滑的前甲板,也就是走進了一片明亮、炎熱的陽光中。監視哨和測深員穿著飽鼓鼓的救生衣,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後面。他不禁向那沒有片云的青空望了一眼。在船艙下面的渾濁的空氣里呆了那麼一陣子,清新的海風總是讓人感到美極了,尤其是今天,因為要投身虎穴去,那美滋滋的感覺更加鮮明。正前方,深色的海洋溶入綠色的淺灘,泡沫四濺的激浪發出一片怒吼聲,沖擊著那些彈丸似的棕桐小島和棕色的嶙峋岩石。白色的海鷗在潛艇上空呱呱尖叫。

“三分之一馬力,減速前進!把測深錘拋出去!”胡班在艦橋上喊道。浪濤沉重地拍打著艇身,一陣陣碎浪在沙灘上呼嘯,這一片喧鬧把胡班的喊聲壓下去了。珊瑚礁從深海里探出頭來——粉紅色的螺旋形體,圓形的灰色穹蓋。“烏賊號”正向兩個小小的岩島之間的缺口駛去。

“記上!四英尋,右舷!”

拜倫看到水下那一片黃色的珊瑚細沙在緩緩斜著上升,上面是密密麻麻擺動著的海團扇。壓艙水已經排干,“烏賊號”吃水十三英尺光景。

“記上!三英尋,左舷!”

十八英尺。龍骨下面還足足有五英尺水深。潛艇隨著浪潮的起伏顛簸得厲害,拜倫和他的一伙人站也站不穩,全身都給浪花打濕了。那較小的島嶼越漂越近,連樹上的椰子也數得清了。在艦橋上,在牛鼻般的艇首,在魚尾般的艇艄上,監視哨正用雙筒望遠鏡搜索著天空。然而在這—大片陽光照射下的空氣、水、棕櫚以及岩石的景色中,惟一顯示出人的跡象的,就是那艘從海洋深處浮起來的奇形怪狀的黑船。

“關上全部發動機!”

在艦橋上,埃斯特用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喊道:“回音測深儀上十五英尺,勃拉尼!你看到的是什麼?”

拜倫渾身濕透,一步一滑地走來,兩手往前揮著。“沒問題!繼續向前!”他高聲喊道,原來穿過了缺口,海水的顏色又一點點藍起來了。潛艇兩邊,烏糟糟的激浪不斷地在沖擊棕色的、形成了坑坑窪窪的岩石,碎浪消失後,留下一片白色泡沫。

螺旋槳破浪前進;一條巨大的浪頭卷過,把船抬起來又摔下去。“烏賊號”發出了一陣嘎吱嘎吱的金屬聲,打了一個戰栗,跌跌撞撞地往前撲過去。島嶼在兩旁溜過去,拜倫聞到了一股棕櫚樹葉的清香味——棕櫚樹離得很近,只消把帽子用力一扔就能打著。

“四英尋,左舷!”

“四英尋,右舷!”

一簇簇的珊瑚頭像錨雷似的在艇下漂過,越來越深。這時,艇首正直朝碧藍的海水駛去。在激浪的撞擊和潑濺聲中,只聽得艇長心花怒放地在那里吼道:“撤下測深員和監視哨!准備下潛!”

拜倫站在艙里,赤裸著身子,腳下是一堆濕透了的衣服,他正用一條肮髒的粗毛巾擦干身子。埃斯特探頭進來,滿臉笑意地把嘴咧得大大的,一雙碧綠的眼睛像翡翠那樣閃著光亮。“這一手怎麼樣?干得真不賴呀!”

“是你找到了缺口。”拜倫說。

“運氣也真好。那張海圖真他媽的太不清楚了。多虧巡邏飛機上的駕駛員正在吃他們的中午‘火鍋’什麼的。”

“出了什麼事啦?我們擱淺了嗎?”

“右舷的螺旋槳碰上了一簇珊瑚頭。曲軸沒有傷。艇長高興得什麼似的,勃拉尼。歇一會兒吧。”

接連打著呵欠,拜倫一骨碌爬上那發了黴的、熱烘烘的床鋪。他心想,這一下,“烏賊號”可鑽進死坑里去了,再要掙脫出來可難呀。不過,這讓艇長操心去吧。他像關上電燈似地切斷了自己的思路——拜倫能做到這點,這對于他結實的身子大有好處,雖說因之常常叫他的父親、他的海軍上司氣得要命——一下子就睡熟了。

一陣搖撼、一聲沙啞的耳語把他弄醒了。他聞到一股嚼煙草的人吐出來的氣息——那是艇上的軍士長德林格。“就戰斗崗位,亨利先生。”

“呃?什麼?”拜倫把簾子拉開,從過道那兒照過來的黯淡的燈光,顯現出一張有兩個下巴的、有濃重煙味的臉,和他面對著面。“就戰斗崗位嗎?”

“別作聲。”

“噢,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