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5)

羅達回到家里已是一點鍾光景,起坐室里沒有燈光,梅德琳也不在她的臥房里。她已在柯比的公寓里洗過澡,如今就換上一件便服,走下樓來。她這樣心急地穿衣脫衣,不禁感到有些好笑。除了這一點以外,她的確覺得實在舒坦——周身還有一種暖洋洋的余溫,她的心境又恢複了平靜。在尋歡作樂一番之後,柯比果然提出要她嫁給他。她堅決拒絕了他。她對他說,這種不得已的、表態的求婚,她不加考慮。回答得真出色!他真是心花怒放,他本來是盡責任的表態,現在成為咧嘴一笑,和一次緊緊的擁抱。

“那麼,這一陣子,羅達,我們還要——呃,繼續見面吧?”

“親愛的,要是你把這回事叫做‘見面’,那很好,沒有第二句話。今天晚上,我就非常高興跟你‘見了面’。你的眼光真凶。”羅達跟柯比說這類俏皮的粗話,覺得很得勁,她跟維克多·亨利在一起的時候,卻難得開這類玩笑。她這話叫柯比一下子笑了起來,笑得那樣粗俗,把牙齒、牙肉都露了出來。後來過了一會兒,她要走了,他不加思索地問道:“什麼時候我再能跟你‘見面’呢?”引得兩人都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向暗紅的余燼上加了幾塊木柴,給自己調了一杯酒,又把帕格的回信讀了一遍。由于柯比方才向她求了婚,這封信給她的感受就不一樣了。她已是有了兩個孫兒的奶奶了,而現在有兩個出色的男人爭著愛她、要她!自從她情竇初開,電話鈴聲一次次響起來,請她去跳舞,她接連拒絕了兩個男孩子,料想還有第三個她更中意的人會打電話來邀請她——自從那個時期以來,她還不曾對自己的吸引力這樣得意過。

她心里正在思量著這些事,電話鈴響起來了,把她嚇了一跳。原來是長途電話,從棕櫚泉打來,要梅德琳·亨利聽電話。

“她不在,我是她母親。”

羅達清清楚楚地聽得是克里弗蘭的聲音:“接線員!接線員!我要跟對方通話……喂,亨利夫人嗎?對不起,打擾你了。”那大大有名的、豐滿而低沉的聲音像慰撫般送進了她的耳里。“梅蒂真的在華盛頓嗎?”

“是呀,但是今天晚上她出去應酬了。”

“聽著,她是不是一心一意想當助理護士?我是說,愛國心我是完全擁護的,亨利夫人,可是這個念頭卻是要叫人笑話的。助理護士嘛,哪個黑鬼小丫頭不能當啊!”

“跟您說實話,克里弗蘭先生,我很欽佩她。現在正在打仗呀。”

“這個我懂得。”克里弗蘭歎了一口大氣。“可是‘快樂時光’能起到振奮人心的作用,也是為戰爭出了大力呀,我可以向你保證。你真該看看我辦公室里,掛在鏡框里的那些海陸軍將領們的來信!”電話里的聲音越發熱情親密了。“羅達——要是我可以這樣冒昧稱呼你——兩個兒子,一個丈夫,都打仗去了,你作出的犧牲難道還不夠大嗎?假使他們把她送到海外去呢?那麼在打完戰爭之前,只剩下你一個人了。”

“梅德琳不贊成你在這個時候出門去休假,克里弗蘭先生。她認為你對戰爭漠不關心。她還說了一些關于什麼貂皮的話。”

“噢,天哪!她怎麼說到貂皮來著?”

“說到你太太的貂皮大衣來著,我相信。”

克里弗蘭低聲地歎了一口氣說:“天哪,如果不是為了這件事,那總是還有另一件事。她管後台的工作,羅達。我走開一星期還不打緊,她可是不行啊。我們得訓練一個人來隨時替代她。等她回來了,請她跟我通個電話。”

“也許那時候我已經睡了。我給她留個條子吧。”

“謝謝。用唇膏寫在她的鏡子上吧。”這話叫羅達笑了出來。“我不是在哄騙你。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跟她說話。”

羅達在爐火邊剛喝完酒,聽得梅德琳在過道里跟西姆·安德森說再會。做女兒的得意洋洋地大踏步走了進來。“嗨,媽。臨睡前喝杯酒?我想陪你喝一杯。”

“心肝,休·克里弗蘭打電話來過了。”

女兒停住腳步,皺皺眉頭。“什麼時候?”

“剛打來。他在棕櫚泉的電話號碼在電話機桌子上。”

梅德琳把鼻子朝天一翹,活像小姑娘的樣子。她在逐漸熄滅的爐火邊坐下來,撿起放在她父親的信旁的那張快鏡照片。“乖乖,勃拉尼的娃娃,呃?可憐的娜塔麗!看照上,她胖得像條母牛了。媽,你能打聽到他們的消息嗎?”

“她的母親寫過信給國務院。從此以後我沒接到過她的來信。”

“反正這真是個奇怪的姻緣。大多數婚姻看來都是意想不到的。拿克萊爾·克里弗蘭來說吧。她沒有時時刻刻跟休打成一片,這使她那一股酸勁兒像瘋了一般。我寫了一封傻里傻氣的信給爸爸,他在信中提到了沒有?”

“只是順便帶一句。”

“他怎麼說的?”

羅達翻看那三張信箋。“這兒是了。短短幾句話。‘梅德琳出了什麼事,我不太清楚。對她的事我感到有些厭煩,所以不打算多談了。如果那家伙准備跟她結婚,把亂子收拾乾淨,那就再好沒有。不然的話,我一定要惟他是問。’”

“天哪。多可憐的爸爸呀!”梅德琳把一只小拳頭在沙發上啪的敲了一下。“她當然不會跟休離婚!我真不該寫那封信。我只是心里一陣慌張,因為我萬想不到她會提出控訴。”

“再寫封信給他,心肝。跟他說,上次寫的全是廢話。”

“我想寫。”梅德琳站起身來,打了個大哈欠。“西姆倒多少有點兒親熱勁兒,你知道那樣的低頭伏小吧?那樣的百依百順!即使我要他把自己的頭割下來,他也會去拿把斧子照著我的話做的。可說實話,叫人膩煩。”

“去給克里弗蘭先生打個電話吧,梅德琳。”

女兒走出去了。後來休·克里弗蘭又打電話來了。鈴聲響了好一陣,結果還是羅達去接。她到女兒房中,隔著浴間的門,夾雜著水龍頭嘩嘩的放水聲,叫她去聽電話。

“天哪,他到底有什麼事呀?”梅德琳叫道。“我不要人來打擾我。告訴他,我正泡在肥皂水里。”

克里弗蘭說,他可以等到梅德琳把身子擦干。

“噢,上帝!對他說,我喜歡在上床前,在浴缸里泡上半個小時。真是太豈有此理了,在清晨兩點半鍾,跟我糾纏不清!”

“梅德琳,我不高興再隔著門,像白癡似的大喊大叫了。你擦干身子出來吧。”

“我才不呢。如果這不稱他的心,告訴他我不干了,請他不如找根繩子上吊去吧。”

“喂?克里弗蘭先生嗎?還是等早晨再說吧。她這會兒情緒實在很壞哪。”

“他早晨再跟你通電話。”她好聲好氣地說,她那種哄人的、平穩的聲調表示梅德琳取得勝利了。

“管它呢。”梅德琳也有腔有調地回答。

差不多有一個小時,羅達在黑暗中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于是起身拿了一本信箋和一支筆,在床上坐起身。

最親愛的帕格:——

我能寫上四十張信箋,表達我對你的感情、對我們倆共同生活的感情以及我讀了你那封了不起的信是怎樣想的;可是我要把這信寫得短些。有一件事我是說得准的,現在你忙得要命!

第一件事,梅德琳。說來話長,主要的一點是她受到人家徹頭徹尾的誣告,還有被人家徹頭徹尾的卑鄙威脅嚇壞了。我有把握說,她沒有什麼不正當的行為,她是清白的。她回家來和我一起度聖誕節,所以我並不感到孤零零的一個人;我還得說,她已長成為一個頂呱呱的紐約姑娘。信不信由你,西姆·安德森還在她身邊轉來轉去地獻殷勤呢!今天晚上他帶她出去玩。她是能夠拿穩主意、應付得了種種情況的,你不必把這個問題放在心上。

如果你能不再為女兒操心,那麼在今後幾個月里,也請不必為我操心吧,就把我看作一個留在後方家里的小老太太好了。你有一場仗要打。我在上一封信中說的話仍然算數,可是我們信劄往返,這中間隔開的時間長得真可怕,我們就是沒法靠這種方式來解決什麼問題。我是一個過來人了,我不會做出什麼顧前不顧後的事來。等你從前方回來,我會像一個海軍人員的好妻子那樣,在這兒狐狸廳路的宅子里等著你,穿著我最漂亮的衣裳,准備好滿滿一壺馬提尼酒。

你說你願意忘掉我那封信,仍舊和好如初,我讀到這里,哭起來了。真不愧為你,你那樣寬宏大量,真叫人受之有愧,我們倆都該靜下心來好好思考這個問題。我已經“不是一個女學生”了,這話是不錯的;我也確實經曆了中年婦女的所謂“熱情沖動”。我正在盡我的力把我自己“理出個頭緒”來,從頭到底。說是你願意寬恕我——那是別人簡直無法想象的,因為他們不像我那樣深切了解你。請相信我、讀了你那封信之後,我從來沒那樣敬你、愛你,從來沒那樣為你而自豪。

娜塔麗和她的娃娃至今不知下落,是嗎?這兒沒有一點消息。拜倫的點滴情況也請告訴我。向華倫、傑妮絲和小維克問好——

當然,還有你,永遠惦著你——



寫好了這封信,信里的每一句都是她的真心話,羅達就熄了燈,像一個問心無愧的人那樣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