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有人在砰砰地敲門。

帕米拉急忙奔出去開門,一邊摸索著把一件長睡衣披在身上。古老的拉福爾斯旅館的寢室地板震得直搖動。

“是誰?”

“菲爾·魯爾。”

她打開房門,嚇了一大跳。

她上次看到他是在日本發動進攻之後的第二天早晨,當時他穿著一身叢林戰的軍裝,慷慨激昂地正要駕著一架租來的私人飛機到前線去。魯爾是一個飛行運動員,為了搜求戰場上的事跡,他肯豁出去蠻干。在當初西班牙內戰期間,他那些憑一股瘋勁兒、駕著飛機去和敵機搏斗的故事,叫她聽得入了迷。他那些富于浪漫氣息的奇談,添上馬克思主義的詞藻,使她想起馬爾羅。這會兒他卻渾身濕透,頭發一綹綹掛下來,沒有刮過的臉十分憔悴,兩眼陷了下去,一只包紮繃帶的手紅腫得可怕。他身邊還有一個人,只見他個子矮小,相貌嚴厲,鐵灰的頭發,也是渾身透濕。他是個陸軍軍官,手里拿著一根濕淋淋的輕便手杖,在拍打著自己的掌心。

“我的天哪,菲爾!進來吧。”

“這位是丹頓·謝普少校。”

塔茨伯利穿著一套松垂的黃色綢睡衣,從他臥室里一瘸一拐地走出來。“老天,菲利普,你掉進河里啦。”他打哈欠道。

“外面在下大暴雨。能給我們一些白蘭地嗎?檳榔嶼已經失陷了。我們剛從那里來。”

“我的好上帝,檳榔嶼?沒有的事。”

“丟了,我跟你說。丟了。”

“他們向南已經推進到這麼遠了嗎?呃,那個島嶼像城堡那樣堅固呢!”

“過去是這樣。整個馬來亞都快失陷了。這是一場潰敗,你廣播的新聞都是可恥的謊言。老天爺啊,你干嗎要去奉承那些謊報戰果、一無所能的孬種呢?他們把這場戲弄糟了,說不定還要把一個帝國也斷送了——這倒不是說,這個帝國值得挽救。”

“我報道的都是真相,菲爾。”塔茨伯利給那兩個人遞了兩杯白蘭地,面孔漲得紅紅的。“說出了我所能打聽到的。”

“胡說八道。還不是《統治吧,不列顛》那一大套好聽的勞什子。馬來亞已丟了,丟了!”

“我說,這白蘭地倒呱呱叫!”少校的嗓音又高又甜,簡直像女孩子的聲氣,真叫人吃驚。“別理睬菲爾,他受了驚嚇啦。他從沒吃過這樣的敗仗。馬來亞並沒失掉。我們還是能夠打敗這幫小雜種的。”

“丹頓在多比將軍的參謀部工作,”魯爾用嘶啞的聲音對塔茨伯利說。“我並不同意他,但是聽聽他怎麼說吧!他會提供你一點可以廣播的東西。”

帕米拉回到她房里被上一件浴衣,免得菲利普·魯爾老是瞪著眼盯她那薄薄的綢睡衣里面的乳房和大腿。

塔茨伯利把酒杯重新斟滿時,謝普的尖嗓子問道:“你手邊有馬來亞的地圖嗎?”

“這兒就是。”塔茨伯利走到屋子中央,把柳條桌上面的一盞吊燈開亮了。

謝普把他的輕便手杖當作指示棒在地圖上比劃著,說明這次戰役完全是早就預料到的。他本人就在多比將軍的參謀部制訂演習方案時出過一份力。許多年以前,他們就預測日軍如果進犯時可能登陸的地點,以及他們將怎樣進軍。多比甚至在季節風期間布置了一場模擬進攻,來證明它是行得通的。但是目前馬來亞的司令部中似乎誰都不知道多比所做的研究工作。在晚上襲來的一場暴風雨中,北部的印度軍和英國軍猝不及防地被日本人建立起灘頭堡,防軍部隊潰不成軍,敗退下來。日軍的進展勢如破竹,建立在日得拉周圍、配備著充分給養的第二道防線,原來以為可以堅守一個月,卻在幾個鍾點里失陷了。從此英軍節節敗退,根本沒有一個作戰計劃。

再說,英軍分散在半島上——謝普用他的手杖這兒指指,那幾點點——兵力單薄,為了保護各機場,而機場的地點皇家空軍又選擇得那樣愚蠢,事先也不跟陸軍磋商一下。沒有辦法協調作戰,保衛機場。有幾個機場已經失陷了。這樣,日軍就奪得了制空權。還有更糟的是,日軍擁有坦克。在馬來亞,英國的坦克一輛也沒有。倫敦的陸軍部作出過這樣的決斷,在叢林戰中坦克沒有用。可惜的是(謝普用枯燥的、從鼻腔里發出來的高音調說),日軍並未獲悉這一真知灼見。盡管他們的坦克不很好,卻一路上橫沖直撞,沒遭到任何抵抗,亞洲人的部隊望風而逃。在新加坡高高地堆積著防坦克的障礙物,可就是沒有人把它們放到應該放的位置上去。

盡管吃了敗仗,英國的防守力量還是占著優勢,謝普堅持說。登陸的日軍有三師。英軍可以調集五師兵力,空中的和地面的援軍還正在源源而來。日軍對于叢林戰是訓練有素的——輕裝便服。能拿果子和野生植物的根充饑,配備了幾千輛自行車,一旦占領了公路就可以迅速前進——但是日軍在大平洋全線出擊;很可能這支登陸軍隊的給養和彈藥得全靠它自己帶來的或是能搶到手的。如果守軍實行焦土政策,跟侵略軍拖下去,迫使他們在南下的長長的路線上把糧食、燃料、彈藥都消耗乾淨。等到彈盡糧絕,他們就只得停止前進。那時就可以一舉把他們消滅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