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娜塔麗用冰涼的水淋了浴,渾身通紅,打著寒顫,從浴室里走出來,站在鑲著金邊木框的老古董穿衣鏡前,趕緊用浴巾使勁擦干身子;把身子轉過來轉過去,看到自己扁平的肚子,不由感到欣慰。說來路易斯出世畢竟只在她身上留下幾道淡紫色斑紋而已。就是一對乳房也不太難看,不太難看。戰時配給口糧不足倒也好!她看來二十歲差不離。

她光著身子,不禁勾起一陣回憶,想起了在里斯本度蜜月的情景。有時候她簡直想不起拜倫是怎麼一副長相,想得起來的也只是還在手頭的那幾張舊照片上的模樣。這會兒她竟想象得出他過去嘿嘿假笑時那張歪著的嘴,感覺到自己的手指摸著他濃密的紅棕色頭發,感覺到他一雙硬梆梆的手的撫摸。這樣活著等于死去,多麼枯燥無味啊!真是愛情枉拋,青春虛度!她微微屈下一膝,這個柔美的姿勢在米洛的維納斯雕像和拉賓諾維茨的女子裸體像中

常見的。腦子里一下子想到拉賓諾維茨身上竟使她清醒過來。“虛榮的婆娘!”她心里摸不准該怎麼打扮來迎接來吃飯的貴客,不禁說出聲來。電話鈴響了。她把濕浴巾裹住身子,去接電話。

“喂,亨利太太。我是貝克博士啊。銀行里的會已經開完了,所以我還來得及趕到佛羅倫薩搭七點鍾開往羅馬的火車。我可以陪你和傑斯特羅教授先喝杯茶嗎?”

“喝茶?我們正等著你來吃晚飯呢。”

“你真客氣。不過戰時請客吃飯是件麻煩事。而喝茶嘛——”

“貝克博士,我們弄到了小牛肉。”

“小牛肉!真了不起!”

“大主教送給埃倫過生日的。我們省下來請你吃。一准來吧。”

“我感到不勝榮幸。而且肚子也餓起來啦!哈哈!反正早班火車的速度更快啦。小牛肉!我領情了!”

從傑斯特羅家起坐室幾扇落地長窗望出去,黑白分明的大教堂在夕陽斜照里,高踞在錫耶納古老的城牆和高聳的朱紅屋頂之上,構成一幅美景。不過意大利多的是美景,真正缺的是蘇格蘭威士忌。娜塔麗端上一瓶黑格–黑格牌蘇格蘭威士忌,幾只酒杯,蘇打水和冰塊,真叫貝克博士不由刮目相看。傑斯特羅說明,這威士忌是伯納德·貝倫森送給他的,“他完全是出于又聽到了一個美國人的聲音的一片感激心情”。她把娃娃抱出來一會兒。貝克博士逗著路易斯,他的眼睛模糊了,臉上泛著紅暈。“唉,我真想念自己的孩子哪。”他說。

傑斯特羅一杯落肚,不由勾起一股逗樂和挖苦人的興致。哲學家喬治·桑塔雅納也和他同貝倫森一起吃過飯。傑斯特羅就拿他們倆在席間出的洋相挖苦一番。他取笑桑塔雅納灌下了整整一瓶酒,取笑貝倫森說起話來只顧自己一個人包場,取笑他欣賞自己一雙勻稱的小手做的手勢。他刻毒地用這些笑料來引人發笑。貝克博士聽得哈哈大笑,娜塔麗也忍不住嘻嘻笑了幾聲。

她不知不覺中對這位來客有了點好感。她根本無法真正喜歡他,也無法真正信任他,不過他誇她的娃娃倒使她很高興,而且他們一家目前太平無事也全都靠他。他長著一張四方臉,披著一頭濃密的金絲長發,不算難看,甚至自有一套不太高明的逗趣本領。她問他最近多咱吃過小牛肉。他說:“亨利太太,我說不准了。兩星期前我在羅馬吃過一頓小牛肉,不過我想那頭小牛犢准是配了鞍子養馴了的。”

這頓飯顯然吃得皆大歡喜。女管家看見又有小牛肉可以烹調,心里高興,就用馬爾薩拉白葡萄酒調味,做了一道出色的嫩肉片。大主教還送來了一瓶香檳酒給埃倫做生日禮物,有了這兩瓶酒大家就開懷暢飲,喝個精光。娜塔麗喝得多了點,她本來不想喝這麼多,主要是為了免得埃倫把她那一份也一起喝了。他這一陣與世隔絕,也許神經處于受壓抑的狀態,他就喝起酒來,快成酒鬼了。一旦酒喝過了量,他的情緒就不穩定,說話也就口沒遮攔。這頓飯吃到最後,大家正吃著木莓餡餅和冰激淋,忽然飄來一股清香。

“我的好教授啊,是咖啡嗎?”貝克問。

傑斯特羅不斷拍著兩只手的指尖,含笑說:“瑞士代辦常給貝倫森帶來點小禮物。我這位慷慨的朋友就跟我分享半磅。”

“現在才開始明白為什麼貝倫森決定不走了。”貝克說。

“唉,物質享受不能代替一切啊,維爾納。伊·塔蒂別墅也有不足之處啊。這地方年久失修,糟極了。伯·貝對此常常感到很不痛快。可是他說現在這里是他惟一的家園。照他的說法,他要‘拋下錨來挺過這場風暴’。”他臉上露出狡黠而不十分清醒的笑容,加上一句說:“伯·貝認為結果一切都會好轉,就是說你們這一方要失敗。當然,他對意大利繪畫是個專家,對戰爭可不是內行。”

“從新加坡、緬甸、大西洋和北非的戰局看起來。弗洛伊德博士會把這叫做單憑主觀願望的想法,”貝克噘起嘴答道。“不過,不管哪一方戰勝,這麼一位傑出人物是用不著擔心的。”

“一個傑出的猶太人?”娜塔麗能把這句話說得洗淨火氣,這就看得出她的隨和。

“亨利太太,勝利會把硬性的戰時政策軟化的。”貝克的聲調倒平靜。“這是我個人深切的希望。”

女管家自豪地把咖啡端進來。他們眼看著熱氣騰騰的咖啡注滿了杯子,仿佛是魔術師從空壺里倒出來似的。

“啊呀,”貝克剛呷了一口就失聲叫道。“到錫耶納來真是不虛此行哪。”

“當然,桑塔雅納不會有什麼問題,他既不是猶太人,又不是美國人,”傑斯特羅呷著咖啡,自言自語道。“他是個怪人,維爾納,他是個具有真正異國情調的人。在哈佛大學一呆就呆了二十年,寫書說話用的都是精通的英語,可是他卻保留了西班牙國籍。他解釋過這是什麼原因,可是我聽不懂。當時不是他酒喝得太多了,就是我喝得太多了。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異教徒,有點西班牙大公的味道,他本人對猶太人不大喜歡。你可以從他含蓄地挖苦貝倫森闊綽的排場這話里聽出這層意思。桑塔雅納躲在羅馬一個修道院的小房間里寫他的回憶錄。他說一個學者住在靠近一個大藏書樓的小房間里,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

“一位真正的哲學家。”貝克說。

“說起來,我也能這樣子生活。”傑斯特羅伸出手對四壁揮了一圈。“當初我用讀書俱樂部給《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這本書的錢買下這地方,那時才五十四歲。這是我一時的放縱。我現在可以高高興興地扔下,毫無痛惜。”

“你也是一位哲學家。”貝克說。

“可我一提起叫我侄女帶娃娃回國,讓我跟貝倫森一樣,拋下錨來挺過這場風暴,就老是惹得她發火。”傑斯特羅微帶醉意地偷偷瞅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