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4)

帕格·亨利在“諾思安普敦號”艦橋上向陽的一側,指揮手下在強勁有力的落潮中朝浮筒靠去,他看見斯普魯恩斯在下面主甲板上踱來踱去。那條等著送他們到“企業號”去的專用汽艇停靠在艦邊,原來海軍少將要到“企業號”上去拜見海爾賽。接著他們要走五英里路,到華倫家去。這是他們的老規矩了。渾身打濕的水兵們正在下面顛簸不停的浮筒上使勁擺弄著粗大的錨鏈上的鉤環,帕格正在同格里格海軍中校商談有些要船塢檢修的項目急需在再次出海之前完成。上回白白趕到珊瑚海一趟,彈藥庫里還是貯藏充足,糧食和燃料可不足了。經過七千英里的高速行駛,四十八小時內就要掉轉頭去!太平洋准保馬上要大鬧一場了;至于到底是怎麼回事,帕格·亨利心里可沒譜。

“企業號”泊在港內時,通常總顯得淒涼、冷清;艦上的鐵鳥在拂曉前就在港外一百英里處起飛了,如今只剩下一個空鳥巢。不過這回艦上缺乏生氣的樣子看了使人害怕:斯普魯恩斯的專用汽艇開近時沒有鳴笛;沒有擴音喇叭召喚艦上人員到通道列隊,舉行儀式;舷梯上闃無一人,連值班軍官也看不見。在洞窟似的機庫甲板上,有一股鬼船上的陰森氣氛。海軍中將的通信副官一路小跑,向他們奔來,噔噔噔的腳步聲在空洞洞的鋼鐵機庫里發出回響。通信副官不拘禮儀地握住雷蒙德·斯普魯恩斯的胳膊肘,把他拉到一邊,同時轉過沒刮胡子的蒼白的臉說:“對不起,亨利上校。想起來了,你兒子在凌晨三點起飛之前,還跟我一起喝過咖啡。”

帕格點點頭,感到放心了,但一點都沒流露出來。他在新赫布里底群島沿海曾親眼看見一架無畏式俯沖轟炸機從“企業號”上一個橫翻筋斗栽進了海里;看樣子大概不會是華倫,不過直到這會兒他始終納著悶,擔著心。

“好了,亨利,咱們走吧。”斯普魯恩斯輕聲談了幾句以後說。專用汽艇乘風破浪一路開到潛艇基地去。斯普魯恩斯什麼都沒說,帕格也什麼都沒問。海軍少將的臉鎮靜自若,幾乎毫無表情。他們上岸時,他才打破沉默。“亨利,我在太平洋艦隊司令部還有點事兒。我想,你大概想馬上回去跟家人團聚吧?”從他聲調聽來,他明明不願放棄那一起散步的機會。

“悉聽尊便,將軍。”

“跟我一起去吧。要不了多長時間。”

帕格在尼米茲辦公室鑲嵌金星的門外一張硬板椅里等候著,一邊把軍帽在手上打著轉兒,一邊注意到四下里分外忙亂;打字機卡嗒卡嗒,電話鈴丁鈴丁鈴,文書軍士、海軍婦女後備隊隊員和下級軍官的腳步匆匆,來往不絕。太平洋艦隊司令部大樓里的忙亂跟“企業號”上的死寂一樣出奇。看光景就要發生什麼重要大事,錯不了。帕格希望不要再來一次杜立德式空襲。他是個因循守舊的軍事思想家,自從特混艦隊出航以來,他始終對杜立德這一招抱懷疑態度。

他在“諾思安普敦號”廣播喇叭里宣讀了一遍海爾賽的電報。“本艦隊開往東京”,一邊讀一邊不由脊梁上感到一陣冷戰。他心里頓時揣摩,兩艘航空母艦怎能冒險開到以地面為基地的日本空軍的虎口里去呢?在艦上人員的歡呼和吶喊聲中,他對斯普魯恩斯懷疑地搖搖頭。第二天,“大黃蜂號”開來會師的時候,艦面甲板上停滿了陸軍的B-25型轟炸機,這才自然解答了這個謎。斯普魯恩斯眼望著迎面開來的航空母艦,說道:“怎麼樣,上校?”

“我向這些陸軍航空兵致敬,將軍。”

“我也一樣。他們受了好多個月的訓練哪。他們將來只能一直飛到中國去,你明白嗎?艦上甲板沒法讓他們飛回來降落。”

“我明白了。真是勇敢的人。”

“這不是很好的對敵作戰嗎,上校?”

“閣下,我理解力差,無法理解這次任務的絕對正確性。”

自從帕格認識斯普魯恩斯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他盡情大笑呢。直到幾天前他們才又談起這次空襲。那天在斯普魯恩斯的寓所里吃飯,斯普魯恩斯對他們沒有趕上參加珊瑚海之戰一事表示惋惜。有史以來第一次,敵對雙方的軍艦彼此沒有照過面;這是一場雙方相隔七十五英里多全由飛機作戰的決戰。“海戰史上這還是新鮮事,亨利。不少軍校的傳統觀念被推翻了。可能你對空襲東京的看法是對的。也許咱們早就應該一直呆在南方,而不應該在太平洋上開過來開過去,大做宣傳。話又說回來,咱們還不知道杜立德把日本人的作戰部署打亂到什麼程度。”

斯普魯恩斯這次在太平洋艦隊司令部的密室里呆了半個小時光景。他出來時臉上帶著一種異樣的神色。“咱們就要上路了,亨利。”他們走出海軍造船廠,順著一條柏油路,吃力地爬坡,穿過野草叢生、灰土蒙蒙的甘蔗田,他冷不防說道:“唉,我要離開‘諾思安普敦號’了。”

“哦?我聽了不勝遺憾,閣下。”

“我也不勝遺憾,因為我就要回到陸地上工作了。叫我去當尼米茲海軍上將的參謀長。”

“啊呀,那好極了。恭喜恭喜,將軍。”

“謝謝,”斯普魯恩斯冷冷地說,“可是請你當參謀的時候,我不記得你馬上接受了任務。”

話題到此結束。他們拖著腳步繞過一個彎。基地出現在眼前,橫在山下遠處,在鮮花盛開的樹叢和蔬菜農場的層層綠色菜地那邊;有碼頭,有泊滿軍艦的拋錨地和干船塢,有擠滿來往小艇的航道;那些損壞的戰列艦都臨時搭起了腳手架,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工人,而最最壯觀的是沿著“俄克拉荷馬號”傾覆的艦身,有一長排使艦身複位的纜繩一直通到福特島上的絞車。

“亨利,你看到‘約克敦號’傷情報告公文了。你說修理好要多久?”

“得三五個月,閣下。”

“哈利·華倫道夫海軍上校是你的同班同學不是?就是造船廠的廠長?”

“哦,我跟哈利很熟。”

“他能讓這艘軍艦在七十二小時之內回到海上去嗎?因為他非這麼辦不可。尼米茲海軍上將下了命令。”

“如果說有誰辦得到的話,那只有哈利。”帕格答道,心里暗暗吃驚。“可這只能是修修補補湊合一下。”

“是啊,不過三艘航空母艦要比兩艘航空母艦增加百分之五十的打擊力量。這力量咱們很快就用得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