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長的旅程

亞諾-范達姆整個人癱在真皮轉椅上,好像一個棄置于角落的破洋娃娃。杰克-雷恩除了與總統會面的場合外,從未見過他穿著這套西裝。在一個需要系上黑領帶的正式場合,雷恩納悶范達姆是否需要個佩槍的密勤人員在旁待命。松開的領口掛著未系緊的領帶,雷恩懷疑他的領口是否曾經扣緊過。藍條紋名牌襯衫的袖子卷得高高的,由于范達姆閱讀文件時,習慣把前臂擱在眼前這張老舊的書桌前,便常搞得手肘髒髒的。而與人交談之際,特別是在重要的會談時,他還習慣靠在椅子上,把雙腳擱在書桌上。五十出頭的范達姆,頭發已經稀落,臉龐有如一張古老的地圖,充滿時間的痕跡,但淡蘭的眼睛仍如年輕時那般銳利:敏銳的心智仍能夠掌握著眼下甚或視線之外進行的任何事務。身為總統的幕僚長,就是需要這種特質。

范達姆的超大型咖啡杯有白宮的標志,另一邊還刻著范達姆的小名“阿尼”,他將健怡可口可樂倒入杯子後,臉上混合著謹慎及友善的表情,對著身為中情局副局長的雷恩問道:“要不要來一杯?”

“如果你有真正的可樂的話,我可以來一杯。”

雷恩笑著回答。范達姆的左手垂入桌後,馬上丟出一罐紅色鋁罐,恰好落在雷恩的大腿上,以防雷恩的手沒有接到。雷恩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打開這罐易開罐可樂准會噴得到處都是,于是在開啟可樂罐時,作勢對著范達姆。雷恩告訴自己,不管你喜不喜歡這個人,他的確有自己的風格。范達姆不會受到職務的影響,除非場合上的需要。而今天顯然不是這類的場合,范達姆只對外界人士裝腔作勢,絕不會對自己人擺官腔。

“上頭想要知道外頭到底發生什麼事”這名幕僚長劈頭就問。

“我也想知道。”開口的是剛進來的國家安全顧問查理士-亞登。“阿尼,對不起,我遲到了。”

“各位,其實我們也想了解。”雷恩回道。“這幾年來,混沌的情勢一直沒有改變。你想要我們最佳的資料嗎?”

“當然。”亞登回答。

“下一次你飛到莫斯科時,試著找一只穿著背心還帶著懷表的白色大兔子。如果它邀請你跟著他進入兔子洞內旅行,去看看,然後回來告訴我們洞內有什麼東西。”雷恩以慎重的嘲諷語氣說道。“聽著,我不像那些右傾的大白癡,急著把美國推回冷戰時代,但是在那時候,我們起碼還能夠預測蘇聯的舉動。現在這些混蛋開始學我們的舉動,變得根本無法預測。好笑的是,我現在才能夠了解,以往蘇聯國安會所面臨的痛苦。目前蘇聯的狀況因為強大的政治動力,幾乎天天在改變。蘇聯總統奈莫諾夫在世界各國中,算是最敏銳的斗士,但每天的工作中,幾乎都得面臨危機。”

“他是個怎麼樣的人物?”范達姆問道:“你曾經見過他。”亞登也見過奈莫諾夫,但范達姆卻沒有。

“只有一次。”雷恩謹慎的回答。

亞登在椅子上坐定後說道:“雷恩你知道,我們都看過你的個人資料,總統也親自看過。老天,我幾乎讓他尊敬起你了。紅色十月號與格瑞西莫夫事件你都處理得漂亮極了,還獲頒了兩枚情報星章。我曾聽人家說,靜水恒深,但不是那麼深吧。難怪川特認為你聰明過人。”情報星章是中情局外勤工作的最高榮耀,雷恩實際上拿到三枚,但第三枚的褒揚理由仍是最高機密,秘密的程度甚至于高到新總統現在還不知道,而且以後也不可能知道。“所以這是證明你的才能的機會,告訴我們一些事情吧。”

“奈莫諾夫是個相當難得的人才,擅長于處理混亂的局面。我曾見過一些醫生具有這種才能,這種人才相當稀少,能夠在大家都累倒的急診室中,繼續急救各種外傷。阿尼,有些人天生習慣于在壓力下工作,他就是這類人。雖然他不見得喜愛在壓力下工作,卻十分擅長于在這種局面下做事。他一定擁有相當于馬匹的精力。

“大部分的政客都是如此。”范達姆說道。

“那他們真是非常幸運。無論如何,奈莫諾夫真的知道蘇聯未來的正確目標為何嗎?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他對蘇聯的未來目標已有某些概念,但他還無法決定達成的手段以及確實的進度。這就是他面臨的抉擇。”

“這麼說來,你喜歡這個家伙。”這並不算是問題。

“他可以輕易地消滅我,就如同打開這罐可樂一樣輕松,但他卻沒這麼做。是的,”雷恩面帶微笑地承認道,“這使得我不得不略為喜歡此人。傻子才會討厭他。即使我們還是敵人,他仍然是受我尊敬的人物。”

“美蘇彼此不再是敵人了嗎?”亞登挑釁地問道。

“兩國怎麼可能還是敵人呢?”雷恩故作驚訝狀地答道,“總統說過冷戰時代已經過去了。”

幕僚長咕噥著:“政客只會說得天花亂墜,他們拿錢就是做這種事。到底奈莫諾夫能不能應付蘇聯國內的情勢?”

由于無能為力回答這難題,雷恩將目光轉向窗外稍作掩飾然後,然後答道:“事情很難說,奈莫諾夫可算是曆年來最機敏的政治領導者,但他現在就像在走鋼索。當然他有最好的身手,不過想當初走鋼索大師華倫達不也是世界頂尖的高手,但最後還是失足摔死在人行道止,在這種走鋼索的表演中,一個運氣不好就萬劫不複。奈莫諾夫目前的處境亦然。他可以度過難關嗎?這個問題已經問了八年了!中情局認為可以——我也是一樣——但……但,天啊,阿尼,這對我們而言,算是個全新的領域。我們從未面臨過這種情境,蘇聯也沒有。即使氣象預報人員也有一大套資料庫可供參考,我們卻一點也沒有。美國國內最好的兩位蘇聯曆史專家,普林斯頓大學的坎錯威茲與伯克萊的安德魯,兩人的看法卻南轅北轍。兩周前我們已經延攬他們到蘭格利的總部。我個人的看法比較接近坎錯威茲,但局內最資深的分析員卻贊成安德魯的看法。你們付這些人薪水,你們也可以挑答案。我們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你們若要鐵口直斷的答案,還不如找江湖術士算了。”

范達姆不予置評,然後問道:“下個議題是什麼?”

“蘇聯目前的一大問題是民族間的沖突,”雷恩答道,“這相信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蘇維埃聯邦將會如何分裂?哪幾個共和國會脫離蘇聯?哪一種時間與方式?和平或暴力?奈莫諾夫天天得處理這個問題。我們到現也還沒有答案。”

“一年前我早已說過這些話。還要多久,事情才會告一段落?”亞登想要知道。

“記得當時東西德統一前,我曾預測起碼得再花上一年的時間,那時候我還是最樂觀的分析員之一,結果我還高估了十一個月。所以,無論是任何人,甚至包括我在內,告訴你們的評估報告都是在胡亂瞎猜。”

“其他的動亂地區呢?”范達姆接下來問道。

“中東地區總是榜上有名——”雷恩看到范達姆的眼睛突然放亮。

“我們最近想要在這個地區有所作為。”

“那我祝你們幸運。自從尼克森和季辛吉于七三年大選時期從該地區回來之後,我們在當地就一直有活動。目前情勢已大為平靜,但最根本的問題依然存在,而且遲早還是會再度爆發。我想目前情勢對我們有利的是奈莫諾夫不想再趟這渾水。他可能必須繼續支持那里的老朋友,並出售武器,換取珍貴的外彙。但若當地發生危機時,起碼他不會像以前的蘇聯頭子那樣在背後推波助瀾。像這次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他們就沒有予以協助。他可能會繼續將大批武器傾人這個地區——我想他也不願,但很難說——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最多只會支持阿拉伯攻擊以色列的行動,不會像以前再移動船艦以及動員軍隊。我甚至懷疑,奈莫諾夫是否會繼續支持阿拉伯人,即使只是一些炫耀武力的作為。奈莫諾夫曾說蘇聯提供的武器只是提供阿拉伯防衛用的,我想他是認真的,即使以色列告訴我們的又是另一套說法。”

“可靠嗎?”亞登問道,“國務院的說法可不相同。”

“國務院錯了。”雷恩平談地答道。

“但你的頂頭上司的說法跟國務院一樣。”范達姆指出。

“即然如此,我必須不同意我頂頭上司的看法,當然是含著敬意的。”

亞登點點頭,說道:“現在我知道為何川特喜歡你了。你說話不像個官僚。我很奇怪,像你說話那麼直的人怎麼能保住職位呢?”

“也許我是個偶像人物。”雷恩先是笑笑,然後轉為嚴肅地說道:“你們想想看,蘇聯國內的種族糾紛就夠奈莫諾夫忙的了,他再以主動的態度干涉中東事務,所擔負的風險就跟利益一樣高。他賣武器只是為了穩定貨幣,而且只有在安全的時候才肯賣。這只是商業利益,最多也只是如此而已。”

“因此如果我們能在當地找出和平之途的話……?”亞登沉思後問道。

“他甚至還可助我們一臂之力。最糟的情況,也不過是他們袖手旁觀,在外圍叫嚷他們沒有參與而已。但告訴我,你打算如何解決以阿雙方的問題?”

“給以色列一點壓力。”范達姆簡短地答道。

“這樣做很蠢,理由有二。首先,對以色列施加壓力沒有用,除非他們的安全顧慮已經減輕,而以色列的安全顧慮只有在某些基本的爭議解決後,才有可能減輕。”

“譬如什麼……?”

“例如以阿之間爭的東西。”所有人都忽視了這一點。

“就是宗教對不對,但這些該死的傻瓜信的是同一套東西!”

范達姆怒道,“上個月我才讀可蘭經,內容跟我小時候在主日學學校念的都一樣。”的確如此,”雷恩同意道,“但又怎樣?天主教徒與新教徒兩邊都相信基督耶穌為上帝之子,還不是在北愛爾蘭殺得天翻地覆,而那里卻可能是猶太人在全世界最安全的所在。那些基督徒忙著互相殘殺,而沒有時間搞什麼反錫安運動。阿尼你該知道的,無論我們覺得他們宗教間的差異是多麼微不足道,然而對這些虔誠的教徒而言,微不足道的差異便足以令他們互相殘殺。老兄,這些差異只要這麼一丁點兒大就夠了。”

“我想你說得沒錯,”幕僚長不太情願地承認道。他想了一會兒,說道:“你指的是耶路撒冷,對吧?”

“答對了。”雷恩喝了最後一口可樂後,捏扁了空罐,投進范達姆的垃圾桶中。“該地為三個宗教的聖地——把他們想成三個民族——但耶路撒冷實質上只能屬于其中一個民族,因此這族又跟另一族打戰。宗教的擴散性使得這個地方必須有軍隊保護,問題在是誰的部隊。請牢記,不久之前才有一些回教狂徒在麥加鬧事。如果你現在把一支阿拉伯安全部隊駐進耶路撒冷,你就同時制造了一個對以色列不利的威脅。若是保持現況,只有以色列部隊可以駐守該地,你又會冒犯阿拉伯人。你也可以撇開聯合國安全部隊的可能性。因為以色列在聯合國中混不太開,他們不會喜歡這個主意。阿拉伯人也不喜歡聯合國部隊,因為里頭基督教徒太多。我們也不會贊成,因為聯合國也不是那麼喜歡我們。大家都不信任這個唯一的國際組織。此路不通。”

“總統真的打算進行一些活動。”范達姆強調。我們必須做些事情讓大家覺得我們有工作在忙。

“也許總統下次與教宗會面時,可以要求進行高峰會議。”雷恩臉上嘲弄的笑意突然停滯了一會兒。范達姆以為他警覺到自己講了總統的壞話而趕快住嘴,事實上,范達姆本身不喜歡現任的總統。但雷恩的表情轉為茫然,阿尼跟雷恩不夠熟,而不了解雷恩的表情代表的意思。“等一下……”

這名白宮幕僚長咯咯地笑了,總統跟教宗會面總不是壞事。這將有助于他在選民心中的形象,之後總統也許還可以跟猶太教領袖共進一頓秘密的晚餐,以顯示總統不排斥任何宗教。事實上,據范達姆了解,總統上教堂只是作給外人看的,尤其在他的兒女皆已長大成人之後。這真是人生有趣的一面。蘇聯近幾年來回頭尋找宗教的社會價值,但美國的左派早已與宗教分道揚鑣,而且沒有再聚合的趨勢,除非能找到像蘇聯正在尋找的社會意義。范達姆原來是個左派分子,但為政府工作二十五年的實務經驗已經矯正了這種傾向。現在左右派主張的意識形態他都不相信,只想找尋真正能夠解決問題的制度。神游中的范達姆暫時脫離了目前的討論。

“雷恩,你想到了什麼主意?”亞登發問。

“你瞧,我們大家都是‘信仰聖經的人’,對吧?”雷恩一邊從混亂中理出新構想的頭緒一邊提出問題。

“所以呢?”

“梵蒂岡是個擁有真正外交狀態的主權國家,但沒有真正的軍隊……就如同瑞士一般……而瑞士是中立國,甚至不是聯合國的一員。阿拉伯人又在瑞士的銀行存錢,又喜歡到那兒游樂……老天,我不知道他是否贊成……?”雷恩又陷入茫然的表情,范達姆只見雷恩的眼睛好像霎時點著的燈炮。對目睹一個新構想的誕生總是令人興奮,但當自己還不知道新的構想到底是什麼之前總是令人有點掃興。因此——

“誰贊成,什麼啊?到底是誰要贊成什麼東西啊?”范達姆有點慍怒地問道,而亞登在旁等著答案揭曉。

雷恩于是一五一十地解釋自己的構想。

“我的想法是,中東問題的一大部分不就是三教的聖地耶路撒冷嗎?我可以跟中情局總部討論一下,我們有真正良好的——”

范達姆將身體靠回椅子問道:“你們中情局跟他們有那一種聯系?你的意思是不是跟紐西奧聯絡?”

雷恩搖頭說道:“紐西奧是個老好人沒錯,但貴為樞機主教他只是在此擺擺樣子罷了。阿尼,你在白宮工作已久,應該知道情況。你想跟懂得實務的人物聯系的話,就要找喬治城的雷利神父。

我在喬治城修博士學位時,曾經上過他的課,我們倆相當熟。他可以直接上達會長。”

“什麼會長?”

“耶穌會的會長,也就是領頭的耶穌會修士,一個叫做法蘭西斯哥,阿卡第的西班牙人。他跟雷利曾經在羅馬的聖羅勃貝拉敏大學一塊教過書。他們倆都是曆史學家,雷利神父在這圈子私底下還相當有名。你們從沒見過雷利神父吧?”

“沒有,他值得認識嗎?”

“哦,當然,他是我遇到最好的老師之一,在華盛頓特區的人脈極廣。雷利神父跟老家的辦事處保有良好的關系。”雷恩笑道,但范達姆沒聽懂這個笑話。’

“你能不能馬上安排一次隱密的午餐會談?”亞登問道,“不要在這兒,找其他的區域。”

“喬治城的宇宙俱樂部,雷利神父是那里的會員。大學俱樂部比較近,但——”

“就這麼說定了。他能不能守住秘密?”

“一個耶蘇會修士能不能守住秘密?”雷恩笑道,“你不是天主教徒,對不對?”

“你多快能安排我們見面?”

“明後天都可以嗎?”

“他的忠誠度如何?”范達姆企圖辨明。

“雷利神父只是一個普通美國公民,而且沒有保防的等級。但他也是個教士,曾對天父宣誓貞守戒律,在教士心目中,這比美國憲法更具有約束力。你可以在這些戒律方面信任他,但不要忘了這些戒律的范圍,”雷恩又警告道:“你也不能命令他。”

“安排一下會面。聽來似乎無論如何我都該見見這號人物。告訴他,此次午餐只是大家認識一下。”亞登說道“就在這一兩天內。我明後天的中午都有空。”

“是的,長官。”雷恩離開坐位。

華盛頓市的宇俱樂部位于麻薩諸塞大道和佛羅里達大道街角,原為美國外交家威爾斯的老宅邸。雷恩老是覺得這種房子沒有廣達四百畝的莊園,養著純種馬的馬廄以及供領主追獵取樂的狐狸,看起來真是光禿禿的。雷恩常奇怪這棟房子怎麼會蓋成這種風格,一點也不符合華盛頓現實的生活的作風;而原屋主卻又非常了解華盛頓這個城市。這個俱樂部被視為知識分子的團體——會員資格不能靠金錢而是視其“成就”才能取得——以學術的會談場地及最糟的菜聞名于華盛頓,雖然此地的餐廳本來就不出名。雷恩引著亞登上樓,進入一間隱密的小房間內。提摩西-雷利神父叨著煙斗瀏覽著當天的郵報,正在等雷恩和亞登他們,右手拿著一杯快見底的雪莉酒。雷利神父今天穿的襯衫與夾克顯然都須燙一燙,他並沒有穿著神父正式的長袍,雷利神父的正式行頭是由威斯康辛大道上高級的服裝店手工裁制的,但其白色的聖職領飾卻又挺又白,雷恩突然想到自己雖自幼接受天主教的教育,卻不知道這種衣領是何物制成的,是漿過的棉布,還是賽璐珞,就像是他的教父那個年紀穿戴的可拆式衣領那樣?無論是什麼,其僵硬的程度一定令穿戴者時時牢記本身在俗世中的地位,“嗨,神父。這位是亞登博士。亞登,這位是雷利神父。”彼此握手寒暄後,便各自就座。侍者進來招呼點酒後,立即關門離去。

“視野越來越寬。”雷恩承認道。他就此打住,雷利早巳知曉他在蘭格利的中情局總部遇到的問題。

“我們對中東有個新構想,雷恩提議先跟你討論一下。”亞登說道,兩個人立即進入主題。他在侍者進來送酒與菜單時暫時打住,然後繼續解釋這個概念數分鍾之久。

“有趣的主意。”雷利聽完亞登的陳述後說道。

“你有什麼看法?”這位國家安全顧問急欲知道。

“十分有趣……”教士還沒有回答。

“教宗會不會……?”雷恩揮手阻止了亞登的逼問。雷利在思考時不喜歡旁邊有人問問題。畢竟他是個曆史學家,而不是常須面臨危急關頭的醫學博士。

“這樣做當然很好”雷利停滯了三十秒後說道,“雖然希臘人將是個主要的問題。”

“希臘人?怎麼會呢?”雷恩訝異地問道。

“目前真正具有威脅的是希臘正教。我們羅馬教廷跟他們為了鎖碎的管理事宜,有一半的時間是互相掐著對方的咽喉。你知道事實上猶太教及回教的教士都比我們基督教教士更為團結。信仰虔誠的人們有趣的地方,就在于無法預料他們的反應。不管如何,希臘正教和羅馬教庭之間的爭端,大部分是管理權的爭議——像是誰有權監督何處的教會,諸如此類的瑣事。譬如去年伯利恒有一次大型彌撒,雙方就為了基督誕生教會的午夜彌撒由誰主持一事起了爭執。這種事情不是很令人失望嗎?”

“你的意思是說,就為了兩派教會的爭執會使得我們構想行不通?”

“我只是說可能會有這個問題,亞登博士。我不是說你們的構想不可行”。雷利靠回座椅沉思了一會又說道;“你們必須先調整一下方向……以符合這次行動的特性,我想我們可以進行某種的合作模式。而且無論如何,你們勢必都得和希臘正教合作。你知道他們跟回教徒處得很好。”

“怎麼會呢?”亞登問道。

“回溯到回教尚未盛行前,有一次穆罕默德被前穆斯林教徒(編者注:MusUmpagans,鼓吹以“可蘭經”和聖訓為現代伊斯蘭社會的指導方針,但後來常秘密進行恐怖活動。)追殺逃出麥加,西奈半島的聖凱薩琳修道院收容保護了他,此院是希臘正教的一個教堂。他們在穆罕默德危急時助他一臂之力。穆罕默德是個言而有信的人物,自此這個修道院便受到回教徒的保護。千年來,即使這個地區戰亂頻仍,該院卻一直沒有受到騷擾過。你知道,回教還是有許多地方值得欣賞的。我們西方人常因回教中少數自稱為穆斯林教徒的瘋子而忽略了回教的優點——好像我們的基督教沒有相同的問題似的。回教有許多高貴的地方,並擁有備受尊崇的學術傳統。只是西方很少人能夠了解這一點。”雷利說道。“構想中還有其他問題嗎?”雷恩問道。

雷利神父笑道:“維也納會議!雷恩,你怎麼會忘記這件事呢?”

“什麼會議?”亞登不安地問道。

“每個人都知道的1815年時,在拿破侖戰爭之後的協議中,瑞士必須承諾不再對外輸出傭兵,我確定我們能夠對此再加以修飾一下。對不起,亞登博士,教宗的衛隊到現在一直還是瑞士傭兵組成,但從前法王的衛隊一度亦是如此——他們在保衛路易十六及其妻瑪麗皇後時全部殉職。有一次教宗的衛隊差點遇到同樣的命運,他們一直守到教宗撤離到一個安全的所在後,我記得沒錯的話是甘都佛城,才有一小部分的人逃出來。傭兵一度是瑞士最大宗的出口項目,驍勇善戰人見人怕。雖然梵蒂岡衛隊現今大部分只是當作儀仗隊,但從前真的是需要他們來保護教宗。不管怎麼說,瑞士傭兵一度以善戰聞名于歐洲,因此在拿破倫時代結束後的維也納會議中,瑞士被迫限制其公民不得在祖國與梵蒂風領土之外的任何地方參加戰爭。但如我剛剛所說的,這只是個小問題。瑞士會很高興解決這個問題。這也會增加他們在中東地區的威望,尤其該地區是那麼地有錢。

“當然了,”雷恩說道:“尤其我們如果提供他們裝備的話,譬如M-1坦克、布萊德雷步兵戰車、網路式通訊裝備……”

“得了,雷恩。”雷利說道。”

“神父,我是當真的,這個行動的性質將需要一些重型武器——即使一切太平無事,也可在心理上造成震撼,你必須向他們證明你是認真的。只要你做到這一點,其他的士兵就可以身著跳傘服,甚至只帶著戟,對著觀光客的鏡頭微笑——但你仍然得帶著一把史密斯威森手槍才能對付局面,尤其是在當地。”

雷利接受了這個觀點,說道“兩位,我個人喜歡你們的提議,它顯然是一種高貴的作法。其中牽涉的民族都宣稱信仰上帝,只是他們上帝的名字不同罷了。藉著他的名義呼籲和平……,這不就是關鍵嗎?上帝之都。你們何時要我們回答?”

“這件事沒有那麼急。”亞登答道,雷利知道他的言外之意。這樁事是白宮正式的事務,但並非可讓外界馬上探知。它也不是可以積在一大堆公文下的事務,而是一樁需要保密且立即處理的私下試探。

“不過,它還是必須通過層層的官僚體系。請記住,梵蒂岡可是全世界最長久的一個官僚體系。”

“那就是我們為何找你的緣故。”雷恩點出,“耶穌會會長可以避開那一堆狗屎。”

“雷恩,這可不是談論教廷中諸位親王的好字眼”雷利幾乎忍不住地說道。

“我是天主教徒,記得嗎?我了解。”

“我會告訴他們的。”雷利承諾道。就在今天,他的眼神透露著。

“神密地。”亞登強調。

“神密地。”雷利答應。

十分鍾後,雷利神父坐進他的車里,馬上開車回到離此不遠的喬治城辦公室。途中他的心思已在構想了。雷恩猜對了雷利與會長的關系及其重要性。雷利以古希臘文構思電文,這種哲學家的語言自古以來只有五萬人精通,多年前在馬里蘭州的烏斯托克神學院研習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哲學時,他曾學過這種古老的語言。

一進辦公室,雷利指示他的秘書擋掉所有的電話後,便關緊房門,馬上啟動他的個人電腦。首先,他塞入一張磁片,使得電腦可以打出希臘字母。雷利打字的速度並不快——秘書和電腦兩者更快速腐蝕他薄弱的打字根基——足足花了一個小時,才完成這個文件,並由印表機輸出成九張隔行打的文件。接下來,他打開書桌的抽屜,撥動密碼,以打開偽裝為檔案櫃的保險箱,內有一本密碼簿。如同雷恩所猜想的,這本密碼簿是由耶穌會會長的一名年輕助理費心以人工抄寫而成。雷利不禁會心一笑,這類事情似乎不符合聖職人員的形象。在1944年,尼米茲上將提醒美國軍方的天主教代理主教,聖方濟教會的斯貝曼樞機主教,美軍剛光複的馬里亞納群島需要的一名主教,斯貝曼立刻編定了自己的密碼本並利用美國海軍的通訊管道任命一位新主教。如同其他組織,天主教教會偶爾需要一個安全的通訊管道。梵蒂岡的密碼業務早已行之數百年。如今的密碼以亞里斯多德對于“以存在為存在的資格”的冗長討論為基礎,移走其中的七個字,並故意古怪地拼錯第四個字,接下來,以普通商用的密碼程式將之密碼化後,他重新輸出一份置于桌上,並消掉電腦所有的記憶,關掉了他的個人電腦,後然將這封信傳真到梵蒂岡,再將這些文件放入碎紙機內。他總共花了三個小時才完成工作,當他通知秘書他可以處理日常的業務時,他知道今晚必須工作到很晚。但雷利不像一般的商人,他不會咒罵工作的繁重。

“我不喜歡現在這種情況。”瑞利看著望遠鏡說道。

“我也不喜歡。”包森同意道,他的十倍率望遠鏡視界較小,但看得比較清楚。沒有一件情況令人滿意。目標是聯邦調查局通緝了十年以上的嫌犯。已經涉及兩名聯邦調查局干員與一名聯邦警長的殉職的嫌犯約翰-羅素(又名墨菲,柏頓或紅熊),曾在蘇族戰士聯盟的掩擴下消失無蹤。約翰本身實在稱不上是一名戰士,出身于遠離蘇族保留區的明尼蘇達州的他,只能算是個罪犯,最後因事發而落網坐牢。就在牢里,他發現了自己出身的種族,並開始病態地想像一名美國土著的形象——依照包-森的想法,只怕約翰的思想里,無政府主義的成分還多于老祖宗的傳統。約翰隨後加入牢里一個稱為美國印第安人運動的組織,出來後涉嫌犯下了半打以上的恐怖活動,最後導致三名聯邦官員的死亡,然後逃逸無蹤。但在同伙先後失手落網後,今日輪到了約翰。打算靠著把毒品運人加拿大換得活動經費的戰士聯盟,終于犯了一個錯誤,讓一名聯邦的線民偷聽到他們的計劃。

此處是距美加邊界六里的一個棄置農鎮。聯邦調查局的人質救援小組,跟往常一樣沒有人質可救援,只好扮演著該局主要霹靂小組的任務。組長布雷克率領十名組員暫時聽命于當地分處處長的指揮。聯幫調查局慣有的專業性通常都止于這些地方分處,這個分處長精心策畫的伏擊計劃,一開始時就不順利,結果幾乎釀成了一場大災難,造成三名探員因車禍受傷住院,還有二名受到嚴重的槍傷。相對的,嫌犯巳中有一名身亡,可能還有一名受傷,但此時沒有人敢百分之百確定。在逃的——有三至四名,目前也不確定——困守在一間廢棄的汽車旅館中。不知是旅館中還有可通的電話,或者更可能的是嫌犯帶著網路式行動電話,通知了新聞記者,現在情況簡直是場大混亂,比電視上的鬧劇還要亂。當地分處長嘗試利用媒體,來挽救他僅剩的職業名望,但卻沒料到,應付遠從丹佛及芝加哥新聞網派來的采訪小組跟應付剛從學校畢業的地方記者,完全是兩回事。你實在很難擺平這些新聞界老手。

“蕭比爾會把這家伙的鳥蛋摘下來當明天的早餐吃。”瑞利小聲怨道。

“這樣對我們大家都好。”包森答道,接著又說:“再說這家伙有蛋嗎?你那邊有沒有看到什麼動靜?布雷克透過保防無線電問道。”

“只有一些人影移動,但看不清楚他們是誰。”瑞利答道,“這兒的燈光頗差,這些家伙也許是傻,但他們可不瘋。”

“嫌犯剛要求讓電視新聞記者進去采訪他們,分處長已經同意。”

“布雷克,你有沒有勸——”包森激動地差點兒暴露了位置。

“有啊,但他不聽,”布雷克回答,“他說是他在指揮。”局里的談判專家,是一位專長于這類事務的心理醫生,目前還要兩個小時才會抵達,因此分處長急著為晚間新聞制造點新聞。布雷克實在想掐死這家伙,當然他不可能如此做。

“我們也不能以無罪的罪名逮捕這家伙。”瑞利對著手中的無線電話機譏諷道。既然這些混蛋手上唯一缺的就是人質,我們就給他們幾個吧,這樣局里的談判專家才有事情干。

“布雷克,你那兒如何?”包森問道。

“我授權你們,展開接戰准則。”身為特勤督察員的布雷克下達命令,再說道:“采訪記者為女性,二十八歲,金發藍眼,攝影記者是個黑人,黑眼黑發,身高六尺三寸。我跟他講過那里可走,他相當機靈,也相當合作。”

“收到了,布雷克。”

“包森,你就射擊位置多久了?”布雷克接著問道,手冊上規定狙擊手保持充分警戒不得超過三十分鍾,屆時觀測手與狙擊手就得交換位置。布雷克猜想,組員中應有人該換手了。

“差不多十五分鍾,布雷克。我沒事……沒事,我看到那兩個記者了。”

“他們已經相當接近,離建築物的門前只有一百一十五碼遠,四周光線很差。再過九十分鍾太陽就會下山,狂風咆哮著吹過每個人的臉龐,燥熱的西南風吹過這片草原,風沙刺痛眼睛。更糟的是,速度高達四十節的強風的風向剛好跟他的瞄准線垂直,使得他的瞄准誤差可能會高達四寸。

“小組組員待命,”布雷克說道:“我們剛得到折衷授權。”

“至少分處長並不是全然的混蛋。”瑞利透過無線電回答,他氣得不在乎分處長是否聽到這句話。更可能是,這混蛋剛在瑞利心中又被掐死了一次。

這兩名狙擊手與觀察員都穿著迷彩服,並花了兩小時才慢慢地趨近就定位,目標根本看不到他們。身上的迷彩使他們溶入了背景的雜木及草原中。瑞利盯著兩名記者逐步地接近建築物。盡管干燥的狂風把這名女記者臉上的妝和頭發搞得亂七八糟,他還是覺得她長得真不錯。那名攝影記者則長得高壯,看起來可以打職業美式足球的後衛,也許夠快夠狠還能夠替明星中衛清路。瑞利禁止自己再胡思亂想下去。

“攝影師有穿防彈背心,女孩沒有穿”。你這愚蠢的賤人,瑞利心想,我知道布雷克已經告訴你這些人是什麼樣的凶狠角色。

“布雷克說過這名攝影師滿機靈的。”。包森將狙擊槍轉向建築物。“門口有動靜!”

“只要有人輕舉妄動的話。”瑞利自言自語。

“看到一號目標,”包森報告道,約翰此時正走出來,“一號狙擊手鎖定目標。”

“看到他了。”三個聲音立即回答。

“約翰-羅素長得很壯,身高六尺五寸,重達二百五十磅以上,但曾像運動員的肌肉現已松馳,上身赤裸,只穿著牛仔褲,黑色頭發上綁著頭帶。胸前的刺青有的是出自職業的手筆,但大都是牢里克難手法刺成的。平時條子看到這種人,大概都會甯願手里最好握著一把槍。他的舉止吊兒郎當,像是隨時想破壞各種規則那樣。

“一號目標帶有一把大型藍鋼質左輪手槍,”瑞利通知其他組員,像一把大型史密斯左輪……“我,呃——布雷克,他看起來怪怪的……”

“有什麼奇怪?”布雷克立刻問道。

“瑞利說得沒錯,”包森接口,用望遠鏡觀察約翰的表情,他的眼神有一股野性。“布雷克,他好像沉迷著什麼東西,是吸了毒品。召回那兩名記者!”但已太晚了。

“包森繼續瞄准著約翰的腦袋,此時對他來說,約翰不再是個人類,只是個物體,一個目標。目前人質救援小組正依折衷權限的規定行事,分處長至少做對了這件事。在折衷權限下,萬一事情出了大差錯,這個小組無論采取任何運行,只要是組長下的命令都是合法的。再者,約束包森的狙擊手接戰規定也變得更明顯,只要目標有威脅任何干員或平民生命的跡象,他的食指就可以對精確設定的扳機扣上四磅三盎斯的力量,干掉目標。

“看在老天的分上,最好大家都冷靜點。”這名狙擊手輕聲喘道。他槍上恩托公司出品的狙擊鏡中,有十字瞄准線和測距刻度。包森不自覺地再度估了一次距離,然後屏氣凝神,同時腦子里正忙著估算陣風造成的誤差。瞄准鏡內的准星對准了約翰頭部的耳朵,因為此處是一個良好的瞄准參考點。

整個情況看起來既恐怖又可笑,女記者面帶笑容,手上的麥克風隨著步伐前後擺動,魁梧的攝影師肩上架著迷你攝影機,還帶有一具強力燈光,隨著主人的移動四處探照,消耗著攝影師腰間帶的電池組。只見約翰大聲說話,但由于逆風的緣故,瑞利和包森都沒有聽到他講些什麼。約翰的表情一開始就顯得怒氣沖沖,而且未見有平緩的趨勢。不久,他的左手握成拳頭,握著手槍的右手指開始蜷曲。女記者絲質的上衣被風吹得緊貼的皮膚上,顯出她沒穿胸罩的胸部。瑞利記得,約翰好像有性犯罪的前科,但此時約翰的表情卻呈怪異的茫然,他的表情由茫然轉為激昂,可能是藥物的刺激加上被聯邦調查局人員包圍的精神壓力所致,雖然在這瞬間他又平靜下來,但平靜的神情下彷佛還有一股隱茂的亂流沖擊著。

那個混蛋分處長,瑞利心咒罵著,他們大可在這兒守株待免,等他們自己跑出來。反正現在的情況已經穩定,他們那兒也去不了。我們可以用電話跟他們談談,等待他們自己走出來。

“有麻煩了”

約翰沒握槍的那只手,突然抓住女記者的右手臂。她想抽回手臂,卻有如蚍蜉撼樹。攝影師的手此時突然離開了攝影機,也許他只是想放下機器。不過他龐大健壯的身軀卻帶給約翰威脅感,此時的動作更激怒了他,握著槍的右手開始揚起。

“瞄准瞄准瞄准!”包森急促地連報三聲,停止,你這王八蛋,馬上停止!他不能讓約翰的槍對著人,腦中急忙盤算整個狀況。這把可能是點四四的大口徑左輪槍,一打在人身上一定會造成一個大洞。也許嫌犯只是以此加強他的語氣,不過包森不知也不想知道約翰在說些什麼。約翰可能只是告訴攝影師停住攝影機,他手中的槍好像指的是攝影師,而非那個女孩但他的槍繼續往上移動,不知要對……霎時一聲槍聲好像使時間暫停,定住整個畫百。包森的食指業已扣了扳機,似乎毫不受大腦的指揮,但平時的訓練使他自動把持住自己。狙擊槍因後座力震了一下,此時包森已拉了一下槍機,將第二顆子彈上膛。突然吹來的一陣狂風,使得子彈的落點稍稍偏右,結果子彈沒有正中約翰的腦門,反而打中耳朵前的臉頰部門,射中骨頭的子彈,馬上變成碎片,刮下臉部的一部分頭骨,鼻、耳及前額變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只剩下還在尖叫中的嘴巴仍然完整,同時血從頭部的大傷口不斷出,像一個阻塞不通的蓮蓬頭,雖然約翰已經垂死卻未氣絕,而倒在女記者身上之前,賞了攝影師顆子彈,後者馬上被擊倒在地上,而女記者只是傻傻地站在那兒,甚至還沒有時間去害怕身上及臉上被濺沾到的血肉。約翰的手往原來還是一張臉的地方抓了一抓,然後僵在那兒。有人在包森的無線電耳機里,大叫:“上!”但他沒有理會,反而將第二子彈裝入槍膛。包森發現房子的窗戶里又露出一張臉孔,他記得檔案照片里有這號人物,是其中一名嫌犯,也是下一號目標,手上還有武器,看似一支老式的溫契斯特式長槍,並且開始向人群瞄准。包森的第二發比第一發准得多,正中二號目標,一個叫威廉-愛姆斯的家伙的腦門。

時間好像再度開始流動。全身皆黑,穿著防彈背心的人質救援小組,立即沖人現場。兩名組員將女記者拖離現場,另兩名對攝影師做相同的事,他依然緊緊地抱著攝影機。另一名人員把一枚閃光震撼手榴彈從破窗扔人屋里,布雷克及其余三名組員立即破門而人。屋內毫無動靜,十五秒後,無線電里又傳來嘈雜的聲音。

“這里是組長,完成屋內的搜查。兩名嫌犯已經死亡。二號目標愛姆斯及三號目標托恩。後者胸部中兩槍,好像死了有一陣子。嫌犯的武器清除完畢,此地危險解除。重複,危險解除。”

“老天!”這是瑞利在局里十年來,首度遇到實際開槍的場合。此時包森提起步槍,收好腳架,然後立起身子,快步走向屋子,卻赫然發現拿著自動手槍的分處長,竟然站在約翰的尸體上。約翰頭部的傷口恰好貼著地面,他的每一滴血現在已流入略裂的水泥走道下。

“干得好!各位。”分處長告訴大家。這是他整天內犯下的最後一個錯誤,而他們已經受夠了。

“你這個傲慢無能的大混蛋!”包森把他推到牆上,罵道:“這幾個人都是因為你才會死在這兒!”瑞利馬上跳入兩人中間,把包森推離一臉驚訝的分處長。接著布雷克出現了,面無表情。

“收拾你的東西。”他說道,在場面更火爆前,帶領他的手下離開這兒。“兩個記者有沒有事?”

只見那名攝影師躺在地上,還在到處亂拍,而女記者則跪在地上嘔吐,她的確有很好的理由嘔吐。雖然一名干員已經幫她拭去臉上的血跡,但她身上昂貴的上衣依然沾滿了斑斑的血跡,只怕未來的數周內,夜夜都忘不了她今天所經曆的惡夢。

“你沒有事嗎?”布雷克問道,“關掉那鬼東西!”

攝影師放下機器,關掉燈光,再搖一搖頭,摸一下肋骨下方,說道:“老兄,多謝你的忠告。我一定要寫封信感謝這件防彈背心的制造商。我真的很一一”說到一半,突然覺悟到今天的驚險,這震撼開始攫住了他整個人。“噢老天,噢,仁茲親愛的救世主啊!”

包森走回勤務車中,把槍收到槍匣里鎖好,瑞利和一名干員在旁跟他講,他今天所做完全沒有錯,直到他放松下來為止。這並不是包森第一次殺人,雖然每一次的狀況都不同,但共同點卻一樣,總是有令人遺憾之處。不像電視那樣,事情過後不會有廣告。:

女記者目前有點歇斯底里,忘記自己沒有穿胸罩就扯下血跡斑斑的上衣。一名干員見到,立即替她圍上毛毯,並在一旁安慰她。現在又有幾名記者前來采訪他們大都直接往屋子去尋找資料。布雷克帶著手下整理武器,並協助這兩名記者。過了數分鍾後,女記者終于振作了一點,還問是否有必要開槍,然後才發現她的攝影師中了一槍,所幸有防彈背心保護,早先她自己還拒絕人家勸她穿上防彈背心的忠告。接著她的心情轉為欣喜,慶幸自己還活得好好的。雖然恐怖的感覺馬上會回來,但她是個聰明的記者,盡管年輕無經驗,可是今天已學到重要的一課。下次有人給自己好的忠告時,一定要聽,日後的惡夢將會加深今天這一課的印象。三十分鍾後,她已經能夠不靠別人的幫忙,自己站穩腳步立直身子,穿上備份的衣服,在錄影機前。以不舍情緒卻略帶顫抖的語調描述事情的經過。但CBS位于黑岩的總部,欣賞的卻是這卷事件經過的實況錄影帶,攝影師將會得到新聞部部長的一紙褒揚信。這卷帶子里各種噱頭應有盡有:戲劇性、死亡、勇敢(漂亮)的女記者,肯定是今天平靜的晚間新聞中的頭條,也會在明早所有頻道的新聞中重複播映。而且主播還會嚴肅地警告觀眾,這則新聞的畫面可能會令人不安……以確定觀眾知道下面的節目將會有特別血腥的場面出現。由于重播了好幾次,幾乎沒有人錯過這段新聞,不少人還用錄影機錄下來。其中一名便是戰士聯盟的首領,約翰的哥哥馬文-羅素。

剛開始誇提的病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早上起床後胃里總是一陣翻騰。工作一早上即感到疲倦,他感到有點奇怪。他告訴自己,你已經三十好幾,不再是過去的年輕男孩了。再者,他一向是生龍活虎的。可能只是感冒,病毒感染,或是喝了不乾淨的水,不然就是胃里有些寄生蟲,-熬一熬自然就好了。他在袋子里加了一些重量,一支步槍加上裝滿子彈的彈匣。他只是懶了,這是很容易矯正的毛病。如果連這點毅力都沒有,他早已一無是處。但個把月來,這股病痛卻一直持續下來,他甚至比以前更容易疲倦,但他想多了五公斤的行李當然會更累。他把這股疲勞當作戰士天性的明證,吃更簡單的食物,強迫自己起居正常,這的確有幫助。目前肌肉的酸痛跟以往日子的艱苦感覺並無不同,而且他現在睡得比較安穩。可是這股病痛愈來愈厲害,盡管他的意志強迫自己的肉體忘掉它。難道他會打不過一些微不足道的細菌嗎?難道在更大更可怕的動物中,他不是最棒的嗎?這種比較與其說是有毅力,還不如說是十分可笑。自許為最具毅力的人,他的競爭對手竟完全是自己,他的肉體反抗意志的命令。

但是它從未自動消失。雖然他的身體愈來愈結實且無贅肉,酸痛與反胃卻持續不斷,他開始感到不安。起先這股不安出現于平時的玩笑之中,當他的老戰友發現這種現象時,他將它稱之為害喜,引起哄堂大笑。又不舒服了個把月,他不得不把他的負荷減輕,以免脫隊。這是他一生中,首次隱約地懷疑到是不是無法控制自己的一生,接著便發現它已不再是個可掉以輕心的玩意兒。

他的情況又持續了一個月,但尚未擾亂其日常的作息,除晚上多睡了一個小時。除此之外,他的情形更糟——或更精確地說沒有好一點。最後他不得不承認,也許真的是歲月不饒人。無論他是如何努力增進自我,畢竟還是個凡人。雖然他曾極力預防這點但這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

最後他終于開始埋怨他的病痛。同志們都很體諒他,他們都比誇提年輕,其中很多人跟隨他已五年有余了。他的頑強曾經贏得他們的崇敬,或許現時他的頑強有些許的瑕疵,但這不也證明他不過是個凡人,豈不是更令人崇敬嗎?其中有人提供了祖傳秘方,最後他一位親密的戰友罵他太傻,不會去找當地一位醫生……他的妹夫就是個好醫生,而且還曾經放洋到英國習醫。因此他下定決心不在這方面如此克己,該是接受一個好忠告的時候了。

這名醫生跟別人傳說得一樣好,身穿白色醫師服坐在桌子後面,他先聽取了病人的完整病曆,然後進行一些基本的檢查。好象沒有什麼大毛病。然後跟誇提談到壓力——誇提對此可是專家不須醫生多說——並指出近幾年來,因壓力過重而致病的人數日趨升高。他又談到良好的飲食習慣,運動量不得過高,適當的休息有多麼重要等等。這名醫生認為沒什麼好擔心的,他的問題可能只是一些小毛病的累積,包括微不足道卻惱人的腸胃不順問題于是開了一些藥緩和他的病症。這名醫生最後指責他太過自傲對自己的健康漫不經心。誇提同意地點點頭,覺得這名醫生的確值得尊敬。出來之後,他也對下屬講了一番類似的養生之道,並決定永遠要依循正確的生活方式。

連續吃了一個禮拜左右的藥以後,他的胃好了許多,幾乎恢複了正常。病情確實是有改善,但是他懊惱地發現身體還是大不如前。或者以前就是如此嗎?他不得不暗中承認,一個人要記得剛睡醒時的感覺是很困難的,畢竟這種小事比起任務和目標等大事根本微不足道,肉體的需要自有滿足的方法,但不可讓肉體干擾到心靈。心靈是不應該受到騷擾的。心靈下達命令,肉體執行,是天經地義的事:,如此的分心是不必要的。追尋目標怎能分心呢?他早在數年前即已決定了他一生的目標。

但它就是不肯輕易地離去,最後他不得不再去找那位醫生進行一次更詳細的檢驗。他首度讓別人如此擺弄。自己的身體,除了抽血打針外,他心里已准備接受更可怕的儀器塞人體內。醫生告訴他,幾乎可以肯定真的有什麼地方不對,例如一種少見的系統感染,不過不必擔心,這有藥可治愈。此外,例如在這個地區—度流行過的瘧疾,跟他的症狀也很像,但更嚴重,不過由于現代醫學的進步,以往許多這類危險的疾病,現時皆可輕易地治愈。這次檢驗可以找出究竟是什麼毛病,而醫生便可以對症下藥。這名醫生知道誇提的人生目標,他也以不參與的立場,分享誇提的理想。

誇提兩天後回到醫院,馬上就知道事情不對了。他看到醫生的表情有著如以往組織情報官臉上常見的絕望味道。又有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干擾既定的計劃。醫生以和緩的語氣,二邊思考的著適當的字眼,試圖讓誇提比較容易接受他的壞消息,但這名病人不願醫生以這種方式來宣告事實。他自己選擇了過著危險的生活方式,于是要求醫生直截了當地告訴他。醫生心懷敬意地點點頭,和善地解開答案。誇提默默接受這殘酷的事實,他早已習慣各式各樣的壞消息。他知道每個人都不免一死,而且他也殺過不少人。現在死神也在前方等他,即使躲得過一時,也躲不過一世。他請教醫生還有什麼辦法,而所得的答案卻比他預想的樂觀一些。醫生並沒有用‘冷憫的口吻侮辱他,反而明了他的心思似地據實以報。對這種病還有一些辦法,也許會成功,也許不會,只有時間才能決定。他鋼鐵般地意志及體力將對病情有極大的幫助。醫生進一步強調,正確的心態對于病情極具影響力。誇提幾乎微笑起來,但馬上克制了自己。他甯願展露出堅忍者的勇氣,而不想當個滿懷希望的傻子。況且死又算得了什麼?他不是早把自己奉獻給正義以及神的意旨了嗎?不是已決定為一個更偉大更有價值的目標犧牲自己的生命了嗎?

但這是個障礙。他不是個接受失敗的人。他早已選定人生的目標,而且數年前下定決心,無論犧牲自己或別人的生命都要達到這個目標。在這個大鵠下,他已經犧牲了所有的一切,失去雙親對他的期望,希望他造福自己與其他人的教育,找一個好女人成家立業撫養下一代的期盼——為了達到他心中唯一的目標,雙親全部的願望皆為他所拒,而決心過著目前四處逃亡的危險日子。

而現在呢?這一切犧牲難道都白費了嗎?他的生命會毫無任何意義地結束?他將會見不著他奮斗的成果?神會那麼殘忍嗎?這一連串想法迅速通過意識,但他仍然面不改色,雙眼一如往常保持著警戒。不!他不能讓事情變成這樣。神也許還沒遺棄他。他一定要看到成果——最少也要看到它接近完成的境地。他的一生必定有些意義,過去的日子有其意義,未來僅剩的日子里一定也有。為此他又再下了一次決心。

誇提決定遵守醫師的指示,盡一切可能延長自己的時間,也許還可擊敗內在的病魔,以及一樣可怕狡猾的外在敵人。同時他要加倍努力,善盡自己肉體的每一分力量,向神詢問迷津,尋找他的旨意之跡象。如同以往與其他敵人作戰,他仍然以勇氣及全心投入的態度面對這次挑戰。他的一輩子從不知慈悲為何物,現今也不想開始了解。如果他必須死的話,將有更多人要墊背。不過他不會有盲目攻擊,只作必須作的事。他會跟往常一樣繼續未完的志向;信心告訴他要耐心等待,在他的生命到達終點之前,將會有大好的機會,即使眼前還不清楚會何在。誇提的毅力向來由智慧所引導,這也是他的可怕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