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一章 多行不義



下城區,甘露院,燈火通明.~

往日這里充斥著香料和水煙的味道,鶯聲燕語,富貴綺麗,熱情的仆從們奔走在每一個角落里,紅袖和白紗飄飛在香風中.

宛如人間樂土.

可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人間樂土’了,也沒有香料和水煙了,女孩兒們全都驚叫著躲在自己的房間里,紅袖和白紗焚之一炬.

到處是明火執仗,手持刀劍的暴徒.

這些包著頭巾的凶悍男人們從洞開的大門中沖出,如同潮水,將那個男人包圍,握緊刀劍,嚴陣以待.

一個人,敵人只有一個人.

迎著所有暴徒的視線,鬼手摘下了嘴角的煙斗:"尸羅逸多在麼?"

人群之後,傳來一聲憐憫的歎息.

在層層保衛之中,尸羅逸多凝視著他,眼神就變的惋惜起來:鬼手真的老了.

在他年輕時剛剛來阿瓦隆,人人都說鬼手是最好的殺手,前無古人,掌上的技藝天下無雙,所有被他盯上的人都要死于非命,那時候他叱咤風云.

可是後來他接了不該接的活兒,碰了自己不該碰的東西,違反了薩滿的規矩,那一只手就被薩滿親手砍掉了.

從那只手被砍了之後,鬼手就再也沒有什麼成績可言.

哪怕是手再被接上去,可斷掉的骨頭卻續不會來,變成薩滿的一條狗……這麼多年了,他不但老成這樣子,就連曾經的技藝都忘得一干二淨了嗎?"

"為何要歎息呢?"

鬼手聽見他的聲音,就笑起來了.他抬頭,凝視著人群之後的那一雙陰鷙眼神:

"尸羅逸多,雖然我來這里是為了取你性命.但老友見面,不是值得高興的事情麼?"

"照理來說,像你這種鬼鬼祟祟的東西,不是應該摸黑上門的麼?"

尸羅逸多冷聲反問:"難道你以為你來到這里,說你要找我,我就要乖乖地奉上自己的頭?"

"抱歉.你可能誤會了."

鬼手笑了,搖頭,掐滅了自己的煙斗,將它放進懷中,聲音輕柔:"我以前確實是個殺手沒錯,但並不擅長潛行和暗殺,也一直沒有做過潛伏和忍耐的工作.

可以說,對此,我毫不擅長--"

他停頓了一下.伸手摘下了右手上的手套:

"--因為我喜歡走正門."

黑色的皮質手套上,六個暗扣在他的挑動下依次解開,每一個暗扣的解開,都有一條束縛在手背上的皮帶彈起.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到最後,那一只緊縛經年的手套無聲地脫落.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隨著鬼手的袖管緩緩挽起,隱藏在長筒手套之下的手掌.終于暴露出了真正的面目.

在火把的映照中,那里空無一物.

什麼都沒有!

尸羅逸多的神情一變,眼中隱現厲色,背在身後的手指微微彈動.


屋頂的黑暗中,尖嘯憑空迸射.

叮!

一支塗抹了墨綠色毒液的箭矢驟然出現,卻又凝固在空中.凝固在鬼手的面前--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掌緊握著.

看著所有人驚愕的眼神,鬼手就笑了,試著'收緊五指’,于是一片空白中就響起了指節摩擦的噼啪聲.

箭矢破碎,化作粉末.

緊接著.他伸出'手’,探入了面前敵人的胸膛中,緩緩抽出.

沒有流血,沒有傷痕,也沒有任何異狀,只是他的手中多了一枚依舊在跳動著的心髒.

噗通.

失去心髒的男人倒地,再起不能.哪怕喝下了多麼珍貴的藥劑,榨取出多少生命力,不能一瞬間再生出心髒,那麼面對這一招就毫無用處.

"如你所見,尸羅逸多先生."

鬼手向前邁步,聲音彬彬有禮:"我不會劍術,不會用箭,也不懂得下毒和偷襲,我唯一會的只有這一招.

十五年前,我的右手還在的時候,我用它來破開敵人胸膛,去挖出心髒.當我的右手失去之後,我發現自己反而可以省略掉一道工序了.

這麼長時間以來,你的所作所為令這個城市倍感恥辱,不過今天,是恥辱終結的日子了."

噗!

他手中的心髒猛然破碎,血色從收緊的五指之間潑灑出來,像是潑灑的血雨,有那麼一滴落在尸羅逸多的臉上.

感覺到落在臉上的溫熱氣息,尸羅逸多呆滯地抬起手指,抹了一把臉,看到指間的血色之後,他就愣住了,臉色頓時慘白,踉蹌後退.

他尖叫,口中呼喊著什麼天竺土語,大概是殺了他,干掉他,或者讓這個家伙死無全尸之類的.

于是,人群中驟然響起一陣咆哮,隱藏在那群壯漢之中的一名天竺苦行僧突施辣手!

瞬息間,一個消瘦人影從人群中沖出,口誦梵音,宛如雷霆驟然炸響.

唵--!

瞬息間,他的皮膚化作了金屬的古銅色,像是驟然化作了一名金人,就連體重都暴增了數倍,的腳踝和磚石碰撞,便發出了尖銳的聲音.

隨著他的強力呼吸,肺腑之中隱隱有雷聲滾蕩,一絲絲電光就這麼從金屬化的皮膚之上亮起,游走迸射.

轉瞬間,像是經文之中所描述的護法金剛從天而降,平地掀起風雷,震懾心魂.

隨著那個秘傳音符的吟誦,梵音所過之處,所有人的神智都出現了一個短暫的空白.

可正是這一個空白過後,裹挾著雷電的金剛僧已經撲面而來,右手結印,如金剛杵一般劈頂砸落!拳在空中便掀起了尖嘯,掀起層層氣浪,演化降魔正法!

迎著那一記砸落的金剛印拳,鬼手抬起了手掌.正面迎上……

砰!

一瞬間,空氣中爆出了一聲悶響,電光爆射,耀的人都睜不開眼睛.只能夠感覺到在那一團電光中有什麼東西在迅速的往返,來回,游走.

那是比聲音更快的東西,比雷霆要更加短暫,也更加的迅捷.瞬息之間往返折回.掠過了漫長的距離.

快得像是一個被驚醒的夢.


那一瞬間過後,再無任何巨響和聲息.耀眼的電光消散之後,原地只剩下了兩個身影.

鬼手依舊站在原地,暴起的苦行僧人也依舊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動彈不得.

"還愣著干什麼?"

尸羅逸多驚叫,催促著那個一動不動的僧人:"快殺了他啊!我從天竺將你請到這里,是為了讓你在這里嚇人的麼?!"

苦行僧人依舊不動.

鬼手凝視著那個金剛怒目的男子,神情中隱隱浮現出一絲敬佩,輕聲感歎:

"天底下竟然真的有將血肉和皮膚都轉化成金鐵的秘術嗎?天竺苦行僧人真是藏龍臥虎.令人佩服."

"我輸了."

金屬化的苦行僧發出沙啞的聲音,閉目輕歎:"尸羅逸多……跑吧."

隨著他的話語,那一口憋在胸臆間的氣終究是泄了出來,氣泄了,'秘儀.金剛定’便無法維持,他重新恢複了血肉之軀.

緊接著,寸寸塌陷!

像是液體一樣,癱軟在了地上.變成了一灘爛泥.

陰冷的月光從天穹上灑落下來,照在鬼手那一只看不見的手上.就照亮了他手中提著的東西.

--那是一具完整的白骨,從頭顱到腳趾,慘白中隱隱帶著鐵青色,隨著鬼手的晃動,便在冷風中輕輕搖曳起來.

那一瞬間,隔著金鐵化的血肉.苦行僧全身骨骼便已經被他盡數掏出,不少一根!

"十年前,所有人都知道我的手很快."

迎著那些呆滯的眼神還有慘白的面孔,鬼手輕聲呢喃:"這麼多年了,沒想到我已經變成了這麼快."

十年之前.鬼手的技藝絕世,至今,依舊天下無雙!

隨著五指的松開,慘白的骨骼落地,砸在地上,聲音清脆,宛如一串白骨風鈴.

這是壓垮琴弦的最後一根稻草--崩!

人群中,忽然又咆哮的聲音響起,已經快要瘋掉的男人舉起自己的刀,沖向鬼手,當頭斬落!

人潮擾動,院本的平衡被打破了,那群藥效漸漸發作,已經迷失了理智的人聞到血味,便發了狂.

咆哮和嘶吼的聲音接連不斷的響起,人群吞沒了鬼手的身影.

十分鍾之後,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幾十年來,甘露院頭一次如此靜謐和安詳,宛如一個墳墓,充滿著死亡的寂靜.

唯一站著的人已經被血染紅了.

他的嘴唇顫抖著,點燃了自己的煙斗,深吸了一口,吐出了嫋嫋的青煙.

煙草中夾雜著的藥粉被點燃了,隨著煙霧湧入肺腑,擴散開來,就壓下了傷口上傳來的陣痛.

就在他的肩頭,胸口,背後,雙腿之上,乃至頭顱,鮮血淋漓.有些血是敵人的,也有一些血是他的.

"畢竟是老了啊."

鬼手輕聲歎息,痛得皺起眉頭,夜露深重,上了年紀之後的風濕又開始犯了,剛才在躲閃一把匕首的時候,腰也閃了,已經疼的走不動路了啊.


是老了啊,干嘛不服老呢?

他心里有些懊惱:自己都一把老骨頭了,干嘛要學屠夫那個家伙跑到敵人的老窩里玩血洗全家的路數?

又不是誰都像是屠夫那個怪物一樣,不論怎麼殺都殺不死……

他輕聲歎息,抬起被血染紅的眉毛,環顧四周.

"--尸羅逸多?你還在在麼?"

寂靜里,無人回應,陰影中,尸羅逸多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幾乎快要窒息了.他悄無聲息的踉蹌地後退,可是跌倒在了台階上,就癱軟不起.

"我看到你了,麻煩你稍等一下,在那兒別動."

鬼手看到了他,眼神就亮起來了,緩慢地挪著腳步,向著他走去.

在他的右手之處,依舊空無一物,只有空空蕩蕩的袖管.

可血將那一只無形的右手染紅了,令它顯露出了猙獰變化的形體,宛如一個噩夢在現實中的投影,幻化出了種種地獄的倒影.

那一定是死亡凝結成實質的樣子吧?

究竟是多精湛的殺人技藝,才能觸碰到這麼可怕的境界呢?

尸羅逸多呆滯地看著鬼手漸漸逼近,眼神絕望.可到最後,那深不見底的絕望中,卻浮現了一絲解脫.

"嘿嘿,原來報應在今天來了麼"

他笑了起來,嘲笑著自己,眼神便釋然了:

"--多行不義必自斃,來吧!"

他扯開了自己的領子,裸露心口,決心直面自己的死亡:"這就是因果業報的道理罷?所有的行惡者都需要面對命運的懲……"

"並不是."

鬼手伸手沒入他的胸膛,看著他貌似釋然的眼神:"其實,很多比你壞的人,一生都過得很快樂,而且在幸福中老去,死之前兒孫滿堂.

干嘛一定要讓別人和你一樣倒黴呢?"

尸羅逸多怔住了,眼神波動,原本強行擠出的'釋然’被砸碎了.面目便扭曲的像是惡鬼.

他怒視著近在咫尺的鬼手,張開口,像是要大聲咒罵,又像是要垂死一搏,咬斷他的喉嚨!

可是輕柔的破碎從他的胸腔中響起.

他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倒地抽搐,最後不再動了.

臨死之前,他的生命中好像迎來了短暫的安詳……只可惜,強行安詳並沒有什麼卵用.

他想要死的有尊嚴一些,可惜,死就是死,並不存在尊嚴這一說,而且他依舊死的像是一條狗.

月光之下,他的尸體漸漸僵硬了,黯淡的眼瞳倒映著遠處自己親手點燃的火焰光影.

死不瞑目.

-這兩天更的有點少,真是抱歉,今天爭取多更一點,下午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