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刀花馬浪 第四卷 十二 回家之路



幾十個防風鎮的武士騎馬從西北邊過來,身上個個都纏著包袱,身後還有一輛馬車和幾個俘來的男女,一看就知道是滿載而歸的散兵。他們邊走邊喝著掠奪來的馬奶酒,粗言穢語地評論著猛人女子如何地不漂亮。

“王海大哥!那邊有個猛人少年。”一個武士勒住戰馬說。

幾個首腦人物隨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身皮毛的飛鳥在馬上,身子向後仰著,一邊扭動一邊歡快地晃著馬鞭。“一個鳥蛋大的孩子,算了,我們回去吧,聽說那邊下了最後通牒。”年紀略顯老態的武士抹盡忠說。

“忠老哥,草原人不洗衣晾曬,這小子穿著雪亮的皮毛,一定是哪部首領家的孩子,抓過來再敲詐一筆也不晚!”彪壯的王海獰然說。

“是呀,難不成讓他長大了去殺我們鎮上的人?”幾個武士立刻贊同起來。

飛鳥不是沒看到一側高坡處的幾個黑點,他正洋洋得意地奔跑著,只是覺得應該在猛人面前不露馬腳了,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危險的接近。幾十個武士已經在草間包抄了過來,坡上的王海他們也從高坡沖下。

“無聊呀,繞過這處地方向西再向南走應該就行了吧,竟然真的迷路了。”飛鳥邊走邊說,接著唱起聽來的猛族人歌兒來。他為了表示裝扮得像樣,已經完全把自己投入到角色中了,生怕唱邊地歌讓碰到的猛人生疑,卻想不到這樣的歌兒更堅定王海幾人的殺心。

“遠方的大雁落落腳,難道千里也不饑渴?

“好客的弘達人,居住在三源河邊牧牛羊。

歇一歇你的馬,坐一坐毯窩,聽一聽馬尾琴的跳動,嘗一嘗奶酒的噴香。

牛羊肉兒都出自我妻我母手,締結恩義不相忘。”

飛鳥完全陶醉在長草臥野的起伏中,他迎著王海一行騎馬過來,還老遠給他們揮手。

被遺留在高坡後面的俘虜中,有個手腳都被捆繩的漢子,他露出仇恨的目光說:“我們人的歌聲,他應該還是個孩子吧!”

“算了吧,又沒法提醒他的。”又一個臉上,身上全是傷口的漢子說。

“小子!快下馬受綁,讓你父親拿金子來換。”一個武士在王海的示意下用馬鞭指著飛鳥說。

“啊?”飛鳥警覺地看了一下四周,看到了靠攏來的武士們,他飛快地取下弓箭射在王海的面前,以此警告對方。

“死驢崽子!這麼樣的箭術還妄想反抗?”王海大笑起來,周圍的武士們也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

“再往前不要怪我不客氣了。”飛鳥一邊調轉馬頭向一側跑去,一邊大聲警告那些掣出刀劍的對方,可對方根本不理。

身後迂回的武士加快速度來截,而前面的人大笑著搖著彎刀沖向飛鳥。變成側來的王海幾人不緊不慢,等著四面夾擊圍起飛鳥。飛鳥逼不得已,側身一箭射向王海騎著的戰馬,那戰馬應聲而倒。這一箭大出人的意料,抹盡忠大聲詢問王海有沒有事。合圍因為前後人馬向飛鳥的另一側偏移和王海一行的停滯,露出縫隙。飛鳥沿著一條彎線佯向那一處沖了去,同時又射倒了身後的一匹馬。

“死活不計!”摔得不輕的王海爬了起來惱羞成怒地說,“我們也用弓箭。”

兩旁騎士無不斜沖而來,妄圖補住飛鳥突圍的路徑,王海身邊的人已經開始取下弓箭。曲線的好處就是不用停刹飛奔的戰馬便可以轉向,飛鳥于是突然一改曲線方向從最初的背後逃向北方。

“我是被圍獵的野獸麼?”飛鳥邊跑邊問自己,而背後的人緊緊追趕不休。過了好久,飛鳥在一處歇息一番,讓馬吃點草,自己也吃點東西。他只認為對方已經走了,卻萬萬沒有想到被射殺愛馬的人已經生出極大的怒火。這不,馬蹄聲又響了起來。飛鳥看了幾下,等辨認出來後又不得不向北跑。

幾支箭矢射了過來,一只箭插中了飛鳥的後背。好在飛鳥馬速夠快,距離又遠了,穿透不深。飛鳥只覺得背後一疼,差點落下馬來,他伏下身子抱住自己的云吞獸,覺得熱汩汩的東西在背上淌下。

“想不到沒發財就死了。”飛鳥任馬奔馳卻喃喃自語,“還是被自己人射中的。”

背後的人馬不懈地追趕,只是喊殺聲越來越遠。飛鳥渾渾噩噩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哪了。清醒下來的時候,馬兒已經放慢了速度,他想讓馬兒停下,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自己剛動了動身子,感覺到一陣巨疼,又昏了過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覺得自己到了一個潔白的山谷雪地里,覺得自己越來越冷。“這是在哪?”飛鳥忍不住問。好冷呀,要是有一堆火就好了。他站在那里想著怎麼生火,突然感覺什麼牽引著自己飛翔。一直飛呀飛,直到背上又一疼,才停下來。哪里來的烤肉香呢?為什麼每飄來一陣香就疼一陣呢?突然,一大堆不知道是云彩還是雪的東西呼啦一下掩到他身上,他拼命地拔,而雪也越來越多。“咦,雪蓋在身上怎麼這麼暖活?”飛鳥奇怪地想。

他于是就躺在雪里想阿爸阿媽。突然,飛雪飄然飛來,微笑地看著他,也不說話。再一看,他發現飛雪變得好胖,越來越胖,連淚水都大得很,不停從他腦門上澆水一樣澆下來,他也不停地嗆水。“早說過女孩子不能太貪吃!”飛鳥教訓她說,卻突然感覺到自己也很餓。

“哥,我給你割飛雪身上的肉吃。”飛孝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拿出一個小刀說。

“不要!”飛鳥大叫一聲坐了起來。立刻,他弄明白了自己所處的環境,他躺在一個帳篷里,身上蓋的是皮被褥,一旁燃著牛糞爐。“你醒啦?皇太凌。”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女端了個鑲著骨頭的木碗站在一邊,說的是熟練的猛語。

“這是哪,天上嗎?天上的人也住帳篷嗎?”飛鳥傻傻地用猛語問她,“皇太凌是誰?你哥哥?”

“是你告訴阿爹的,你不記得你是誰了?你就是完虎·皇太凌,蔑乞兒拖拖部的繼承人呀。”少女奇怪起來,“這里就是克羅子部,你發燒燒糊塗了吧。”

“啊?!”飛鳥一愣,打量起眼前的少女來。這名少女有著長而柔軟的頭發,而且不是很髒,身上的羊皮衣服也不是很黑,應該是貴族家的女子,她臉龐略顯黑黃,眉毛很彎很長,看起來很好看。

“不是會不會殺了我?”飛鳥擔心地說,“叫皇太凌沒有關系,可我不姓完虎。”

“喝點稠奶吧,等你好了再說。”少女小心地捧著碗兒遞到飛鳥嘴邊。飛鳥也確實感到饑渴難忍,抓起來就喝。

“好喝。”飛鳥眨巴著嘴唇說。

“再喝一碗吧。”少女看著飛鳥的樣子笑出聲來,顯得格外好看。

“還是吃點吃的吧。”飛鳥說,“羊肉有不?牛肉也行。”

一個中年女人掀來布簾走了進來,說:“也答兒,他好啦?”

“好了,阿嬸!”飛鳥忍住再喝一碗奶子的欲望說。

那女人身上穿了一件土袍,相貌與少女很相似,只是臉龐黑紅,她走到跟前扶住飛鳥,擠出笑容說:“你的身體真像小公馬一樣健壯,流了那麼多血,想不到現在就醒了過來。”

“啊?”飛鳥知道兒馬子是不遜的叫法,吞了吞舌頭不好意思地笑笑,巴結說,“夫人真和我阿媽一樣,像三源河水一樣又慈祥又可親。”

也答兒又給他盛了一碗稠奶來,剛遞過來被那可親的女人止住了。“不能喝太多的稠奶,身體虛弱時會鬧肚子的,喝點肉湯兒吧,下床來!”女人扶著飛鳥起來,又說,“外面東西都擺出來了,吃一些吧。”

飛鳥爬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被人換了衣服,于是,他有點羞羞地往外走。


“母親,他是蔑乞兒拖拖完虎家的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看到飛鳥騰地站了起來說,“你怎麼讓他和我們一起吃飯呢?”

“對他怎麼處置將由你們的父親召開族伯大會後才決定,而在此之前,他是我們克羅子部的客人,而他的家被靖康的豺狼毀去了。”女人平靜地說,接著安撫起飛鳥來,“你不要害怕,族內的伯克們是不會把幾代大可汗和我們的恩怨加在你一個孩子身上的。”

“恩怨?”飛鳥吃了一驚,愕然看著女人。

“坐下,邊吃邊聽我講給你。”女人示意也答兒扶他坐下。

飛鳥什麼也不管了,只是坐下來抓肉吃。

稍作沉默後,女人開始娓娓地講起這些恩怨來:“完虎骨達大可汗曾經挑選出一些能征善戰的勇士,把他們集中起來命名為克羅軍。後來,克羅軍在完虎刺大可汗的叔叔反叛時,救出過他的大妃和嫡子。完虎刺最終戰勝了自己的叔叔,卻懷疑我男人的祖上,也就是勇武的也厲將軍和大妃有染,說:敵眾我寡,你怎麼不帶眾逃脫,偏偏舍棄性命救出大妃來。

“先祖以為大可汗是憐惜眾勇士的性命,泣不成聲。其後一年內,他南征北戰,四處征討貳心的部族,從三源河的源頭打到利冰湖。整個克羅部子弟的鮮血澆遍了草原,尸骨灑遍每一個角落。誰也沒有料想到,就在先祖在四處征戰的時候,完虎刺賜死了大妃,此後封鎖消息,一直等到先祖回軍的時候把他擒殺。克羅子部眾被殺了足足一半仍然不夠,被惡魔鑽到心肺里,血液里,骨子里的暴君接著下令,讓奴隸們睡遍克羅部的女子,然後將老幼婦孺放逐到北地。

“此後多少年間,克羅子族人被大漠人稱為雜種。鮮血為尊嚴流盡,尸骨為淚澀沖刷,仇恨讓北地的寒冷遠離我們而去,而我們只有慢慢地忍受。大猛國後,草原各部族互為統帥,互相攻殺。蔑乞兒拖拖部人卻依然不忘每三年都來減丁一次,我們的牛羊被掠奪,男子被殺掉,女子被蹂躪。”女人越說越動氣,似乎想起了蔑乞兒拖拖對本族的凌辱,竟然流了眼淚來。

飛鳥嚇了一跳,想不到被也答兒微笑著說出來的“完虎”兩個字竟然會這樣讓他們恨之入骨。

“怎麼,你不知道?”又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臉色猙獰地說。

“我是可顏部族的,怎麼會知道?”飛鳥矢口否認說。

女人抹了一下眼淚恢複了平靜問:“那你身上怎麼會有‘天之驕子’的金任?”

“這個,是揀來的。”飛鳥吞吃了口肉又喝了少許的奶酒後說。

“撒謊!”對面三個少年先後駁斥說,“父親問過你,你回答了的。”

“他那時昏迷著,說什麼都是點頭。”也答兒脆生生地替飛鳥回答說,“我才不信他是可惡的完虎家族人,你們要相信他。”

“妹妹,豺狼除了尾巴都像牧羊犬!”坐在也答兒身邊的一個少女反駁說。飛鳥看了她一下,發現她和也答兒有些相似,但因為年長而更漂亮,有著健康的柔紅色皮膚和白亮的牙齒,說話時,柔柔的睫毛一動一動的。

飛鳥心里盤算著,知道如今只有三種可能了。他們一是信自己,二是不信自己,三是對自己半信半疑。而這種情況下,他們相信自己的機會渺小到十分之一,更不要說甯願錯殺的舉措了。他只是歎著氣,感慨自己壯志未酬,賺來的錢還沒花就翹蹄子了。不過,貪婪的本性讓他還是為有頓不錯的飯吃而高興。

“這是什麼肉?吃起來又鮮又香。”飛鳥抱住一個狍子腿,死也不願意放下。

“好吃就多吃點吧。”坐在主席上的女人有些黯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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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裝飾著骨器和皮毛的大帳,十余名伯克團團坐在氈毯上,談論與飛鳥生死有關的問題。最上面,一個虎皮鋪就的座位上盤坐著首領也速錄,他有著驕傲而黑色的撇須,粗獷的硬髯把整個下巴包了起來,而那英氣十足的眉宇間隱隱透著一種堅拔的氣概。他身體更是強壯,坐在那里猶如一頭待食的猛虎。

營帳里的氣氛火熱,但與劍拔弩張毫無關系。

“他把自個和印任送上門來,這是長生天的旨意!殺了他,讓咱們克羅子部也那拿著印任做黃金家族。”坐在後面的也鐸有些激動地說。

“是呀!”大帳里一片附和聲。闊列夯粗哼了一聲說:“我看殺了他之後,拿著他的頭顱讓其他各部都看看,我們克羅子部也洗刷一下恥辱。”

“紮答安,你進來!”隨著也速錄的喊聲,一個消瘦的威猛漢子走了進來。

也速錄頜首說:“你把你昨日給我說的話再給伯克們說一下。”

“我們殺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一點也洗刷不掉我們的恥辱,還很容易讓其他各部族借機尋釁。天之印任是怎麼來的?在殺掉這個孩子後,在我們手里一點用處也沒有,它只會給部落帶來禍患。我以為我們應該留下他,承認他的身份,然後收容蔑乞兒拖拖幾個部族四散的部眾。這樣,一來可以讓他給我們澄清多年前的冤屈,二來,我部族可以借機遷出這塊水草不好的地方,三來,部族實力大增後,再沒有人敢胡亂汙蔑我們了。”紮答安說。

“聽到了?”也速錄邊說邊把征詢的目光投向一直沒有發表以前的族叔那里。

“紮達安說的有道理,其他人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也里徒緩緩地說,“可紮達安的意思只有你贊成,我看還是按眾人的意思辦吧。”

唯一站著的漢子也就是也里徒口中的紮答安,歎了口氣,為伯克們的主張而失望。

“要是我堅持按紮答安的意思呢?”也速錄看了身側的紮答安一眼,淡淡地說。

“一個門戶奴隸也有說話的份?”坐著的土曼多言瞪了紮達安一眼,很不滿地說,“今天是首領讓他說了,不罰他就行了,還非按他說的辦不成?不辦就亡族?”

“大哥!”也脫虎說,“殺吧,當著全族人的面把他祭祖!”

“我們應該看得高一點,遠一點。我就不相信你們看著他祭了祖,以後草原人就看得起我們了!”也速錄示意紮答安下去,然後又說,“我看還是按紮答安的說法辦吧,至少可以辦辦試試。我們隨時就可以殺掉握在手里的麻雀,卻不能在後悔的時候讓死人複活。”

“先看看也好!”也里徒依然毫無主見地說。

生死兩難,可是飛鳥卻不知道。他吃飽喝足後滿意地躺到土炕上的被褥中,想問問一旁的也答兒這樣過了幾天了,可又害怕讓自己露餡,只好硬生生地忍住。那夫人說得再清楚不過了,要是知道他是什麼豺狼的靖康人的話,更會要殺他。他突然又覺得一陣困乏,就埋頭到被褥里睡著了。

在旁邊的帳篷里,歸來後的也速錄邊吃東西邊問妻子:“那小子醒了沒?”

“醒了,現在大概又睡下了吧。”女人給丈夫寫了碗馬奶酒說,“他還是個孩子,頂多不過十四五歲,非要殺他不可嗎?”

“也不是,不過伯克,長輩們都要殺他,現在也只是答應過些日子再說。”也速錄停下酒碗,微微歎了一口氣說,“族人們都被仇恨熏了眼睛,紮達安雖是我的坦達,可在外人眼里只是個隨從,說得再有道理也沒有分量。”

“我看他長大了一定會成為草原上的勇士。今天吃飯時,你兒子們就向他發難了。他聽著自個的生死,沒事一樣又吃又喝。”女人輕輕地說。

也速錄拿起木碗,晃了一下,看向別處,突然輕聲歎氣,說:“我開始見他箭筒里只剩了兩枝箭,弓卻丟了,就已經知道他應該給人拼殺過,不是橛著屁股等著別人射的驢子。”

說完,他口氣一轉,反問妻子:“你講這些干嘛,他是不是勇士又有什麼?”

女人掀動嘴唇,笑了一下,又給自己的男人寫酒。“他的家大概沒了,部族大概也沒了,收養他,讓他成為我們克羅子部勇士不好嗎?”

男人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說:“以後再說吧。”


飛鳥在夢里回到了家,見到了阿爸阿媽,段晚容,雨蝶,余山漢,趙嬸等親人,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淚水流到被褥上。可惜的是,早晨醒來,他一點也記不起哭過,奇怪地說:“這里怎麼這麼濕,喝水的時候倒上水了嗎?”

他盡量不弄疼自己地爬起來,小心地跨出門欄。

外面的營地被大霧籠罩,不時有牛羊的叫聲傳來。馬欄就在旁邊,但附近時不時有男女走過。他還是極力忍住偷跑的欲望,輕輕在周圍活動了一下。“你起來啦?”也答兒跳到他身邊給他說話。

“還沒有!”飛鳥立刻往帳篷里退,“我在夢游。”

“你昨天說你不是蔑乞兒拖拖部的人,也不姓完虎,我都給阿爹講了。”也答兒笑著說。

飛鳥打了哈欠鑽到帳篷里去,也答兒也跟了進來。

“什麼是夢游?”也答兒問。

“又叫離魂症,就是在睡覺時夜里走來走去,還能給人說話,可醒來之後什麼也不知道的奇怪事。”飛鳥邊往被褥里鑽邊說。

“那是被鬼魂附體了,找個巫師過來驅一下,把邪物趕走就好了。”也答兒說,“可我知道你是假裝的。”

“恩!”飛鳥抱著皮被褥盤腿坐在炕上問,“你們部落的人都當我是仇人,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不知道。”也答兒搖搖頭說,“可我相信你不是,完虎家族那些壞人一定不是你這樣的。”

“啊?是嗎?那他們是哪樣?”飛鳥問。

“他們一定都是牙齒長長的,頭抬得高高的,眼睛里露著凶光。”也答兒回答說。

飛鳥想了一下也有道理,風光高貴的家族也大多是這番模樣,嘴角向下,不可一世,很愛張狂地笑。他于是抓了抓頭,承認地說:“要是人人都這麼看就好了。”

“三河源頭那里很漂亮嗎?我從沒有去過。”也答兒也坐在榻上問。

“我還沒有比較過。”飛鳥剛才除了霧里看營地之外,根本沒出去看,他看著帳篷里的牛糞爐子說,“只是這里冷多了。”

“也答兒!”外面有個女人再叫,“擠奶了,你在哪?”

“吃了早飯,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也答兒一邊往外走一邊說。

“好呀,好呀!”飛鳥為了自己的逃跑大計慌忙點頭,“我也幫你擠奶好不好?”

“那不是男人應該做得事。”也答兒偷笑著說。

“我們那里卻都是男人擠奶的。”飛鳥說,事實上也沒有怎麼說謊,他自個真的在牧場擠過奶。

他掀開被褥,爬了起來,做了幾個擠奶的動作問:“是不是這樣?”

“那好吧,一塊去。”也答兒不等飛鳥穿好衣服就把手遞給他。

“不知道晚容姐姐知道我和小女孩牽手,會怎麼說我?”飛鳥偷樂著想。

“你的傷好了嗎?”也答兒邊走邊問。

“又癢又疼,很快就會好吧。”飛鳥漫不經心地說,眼睛卻在營地里游弋。營地不大,可帳篷也大大小小,營地外圍根本就看不到,門在哪根本就更看不到。一種身上帶著花斑的牛群就在眼前,奶袋長大,飛鳥從來也沒有見過這種牛,好奇地問:“不擠馬奶,也不擠羊奶,擠這種奇怪牛的奶?”

“這是先祖從西定的宮廷搶掠回來的寶牛,奶水多得很,其他部族都沒有呢。”也答兒自豪地說,“我們是克羅子部族的後代,勇士中的勇士,這些都是先祖們留給我們不多的財富之一,若不是它們,我們以前就會在北地餓死。”

“噢!”飛鳥看著一個老婦人純熟地用手把噴射的奶柱擠到奶桶里,點點頭說,“奶就是多,可不知道好不好喝?”接著他看到老婆婆移動奶桶很費力,慌忙上去幫忙,卻疼得叫了一聲。

“你昨天喝的就是它的奶,等晾稠之後還甜甜的呢。”也答兒說。

飛鳥提了個奶桶,放到一頭奶牛的身下,半生不熟地擠了起來,可一用力,背後就疼。看也答兒老是邊擠牛奶邊看他,嘴角還帶著甜甜的笑,飛鳥只好拿出點男子漢的氣概來,忍住疼痛,做出很認真的樣子。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十幾個少年的笑聲傳了過來。“你們都看,擠馬奶的男子!”嘲笑的話伴隨著一聲熟悉的馬嘶。“笨笨!”飛鳥抬起頭來,為看到自己的云吞獸而驚喜。

“笨笨”騷動起來,差點把身上的人甩了下來。也答兒的小哥哥也堝拼命地用鞭子抽打著亂跳的“笨笨”。飛鳥心疼極了,大聲說:“笨笨,不要動了!”

“怪不得凶殘而又蠢笨的蔑乞兒拖拖人滅亡了,因為他們的男人都去擠馬奶了!”一個陌生的少年歡快地大笑起來說。

“好啦,你們煩不煩?”也答兒站到飛鳥面前大聲說,“你們就是擠也不會擠呢。”

“妹妹,他是一個膽怯而懦弱的土拔鼠,凶殘的蔑乞兒拖拖人,你干嘛要護著他呢?應該用鞭子問候他才對。”也演丁用馬鞭前指說,他比也堝,說出來的理由也充分。

“你們都走開,等他和你們一般大小時,他也會成為一個勇士的,說不定比你們更勇敢。”一個聲音響起,閣倫額夫人帶著也答兒的姐姐也留樺走了過來。

在趕走這些少年後,閣倫額夫人給飛鳥說:“男人生下來就是打仗,狩獵,放牧;女人才收集牛糞,野果,擠奶,煮肉,你還是回去躺著養傷吧。”

“那--,男人在打仗,狩獵,放牧之余幫女人擠擠牛奶,不是更好嗎?”飛鳥學猛人把手扣在胸口上說。

閣倫額忍不住笑了,說:“這是不允許的!擠了牛奶的手是握不住彎刀的。”

飛鳥吐了吐舌頭說:“用弓箭殺敵不是更好嘛。”

“好~!也答兒,你也不要擠牛奶了,帶他一起玩吧。”閣倫額夫人忍住笑,喊也答兒。

飛鳥走後,幾個擠奶的女人紛紛問了起來:“那個孩子就是也速錄首領在幾百里外揀回來的蔑乞兒拖拖人?”

“他說他是可顏部人,不過他身上帶的有蔑乞兒拖拖部完虎家族的東西。”閣倫額努力為飛鳥開脫的同時說出事實。


“那他一定是完虎家族的奴隸,天才相信完虎家族的人會擠牛奶。”剛才飛鳥幫助過的那個年齡很大,而擠牛奶最多的老婦人說。

“母親,這是你的意思嗎?”閣倫額有點高興地問。

“他雖然擠奶很不熟練,可是能把奶擠下來。這不會是自認為高貴的完虎家族後裔能做到的事情,即使他是個女孩子!”老婦人繼續說。

“可他衣著,攜帶的物品都說明他是完虎家族的人,他在昏迷中說自己是皇太凌。”閣倫額夫人說。

老婦人一笑,露出稀疏的牙齒,故意發出幾下受傷後的呻吟出來,眯著眼睛問:“是這樣說的嗎?”

閣倫額擠著牛奶和幾個女人一起笑出聲來,說:“母親的意思是他說胡話,我們都弄錯了,是吧?”

“但他的舉動確實隱隱透出高貴,他是怎麼解釋的?”老婦人問。

“他說那些王室的東西是揀來的,可以相信嗎?”閣倫額反問。

“我怎麼知道?我只知道他心地善良。”老婦人說,“會是個好孩子。”

吃早飯的時候,也答兒的幾個兄長繼續嘲弄飛鳥,卻被閣倫額很嚴厲地制止了。也速錄看了飛鳥幾眼,問他:“你打過獵嗎?”

“打過。”飛鳥說。

也速錄點點頭,說:“好好養傷,等好一些了,讓我的兒子們帶你出去活動活動。”

就這樣過了十多天,北方下起雪來。飛鳥的傷終于愈合了,然而逃跑的事情還遙遙無期。他摸到過營地的邊門和柵欄邊,卻根本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知道自己出去一定迷路後,只得安下心住下,每天和也答兒說說話,講講故事。

在也答兒的眼里,飛鳥即神秘又有倒不完的故事。于是,她一有空就拉著飛鳥玩,倒更讓他更沒有出逃的可能。飛鳥每日泣血想家,同時格外留心。在也答兒那里和自己特別的留心下,他已經和猛人少年一般無二,衣服上帶著濃重的騸味,猛語更是熟練,連周圍幾個部落的情況,一些鮮為人知的風俗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阿爹說,他今天要帶你出去打獵,我也可以去的。”興高采烈的也答兒飛快地從外面蹦了來說,“你給我做的弓箭被他看見了,他試了試稱贊了好久呢。”

飛鳥低著頭收拾自己制作弓箭所用的邊角料,筋角之類的器物,悶悶不樂地擠了絲笑容,卻實在高興不起來。“你怎麼整天悶悶不樂的呀?”也答兒問。

“我想我阿媽啦,沒事的,走吧。”飛鳥取下自己做的弓箭說。

也答兒的兄長們和五六個年輕少年都騎在馬上跟著也速錄,旁邊,兩匹小馬靜靜地敲著前蹄。也速錄看著也答兒牽著飛鳥走了出來,微微皺了下眉頭,說:“皇太凌,你看看閣倫額給你准備的馬怎麼樣,先試試。”

飛鳥看自己的云吞獸被也堝霸占著,想起那天他對“笨笨”掄起的鞭子,心里很不好受,打了下指頭。“笨笨”突然大嘶一聲,仰天豎立,把不提防的也堝摔了下來。“這匹馬是我的,別人騎不慣的。”飛鳥害怕它再挨鞭子,慌忙說。

“笨笨”歡快地跑到飛鳥身邊,用舌頭舔著飛鳥的臉,還不停地回頭叫著。眾人都驚愕了,也速錄給一臉凶像的也堝說,“馬兒是情義之物,早就說你養不熟它了。”

“撿來的人就是我們家的奴隸,好馬憑什麼給他騎?”也堝不忿地說,但明顯地可以看出來,他已經抹去了那些仇恨的字眼。

飛鳥連忙許諾說:“它和我一起長大的,又懶又好吃,將來我送你更好的馬兒。”也答兒拉來一只胭脂小馬騎了上去說:“可好馬是跟勇士的呀,因為你不是勇士,所以馬兒嫌棄你了!”

“住嘴。”也堝大怒說。草原上確實有這種說法,于是,他又去拉“笨笨”。也速錄來不及制止,看了也答兒一眼搖了搖頭。

“笨笨”卻假裝一腳踢了過去,在也堝躲避的時候,它轉到飛鳥的身後,晃著脖子拱飛鳥。眾人見它通靈成這樣,無不清楚也堝是沒有希望得到它了。

這是當然,飛鳥六歲就抱著狗兒一樣的“笨笨”睡覺,讀書的時候教它認字,畫畫的時候教它畫畫,最過分的是吃烤肉的時候給它烤肉吃,喝奶酒的時候喂它奶酒。余山漢偷偷和人開玩笑說:“少爺天生是個保姆,不過他照顧的若是個小孩子就好了。”

狄南堂下面有位叫萬馬的養馬鑒馬的高手評論說:“它明顯不是逸品,無論是從神采神駿還是耐力上講。但它在與人的溝通上超出逸品,你不得不說它是一個還在幼年的怪胎。最可怕的是,它吃肉吃零食,尤其是烤羊肉和棗糕,一點不拉肚子。”(讀者不要見怪,馬不吃草現在是奇聞,但若干年前,它們確實是肉食的!身體也小!甚至現代馬的兒馬子也會撕咬,草原人都說兒馬子是狼的天敵,呵呵!)

段晚容曾經總結過“笨笨”和飛鳥,說:有其人,則有其馬,一些出閣的事兒也還不奇怪,可這匹馬又懶又好吃不說,還能像他主人一樣狡猾奸詐!飛鳥一直也不諱認,卻自以為不錯地評論說:“為馬要多努力啦,你不要以為什麼都像我,其實什麼都不像我。多向我學習,沒有錯的。”

“好吧,我們走吧。”也速錄笑了笑說。

飛鳥爬上馬兒,摸著馬兒身上懸著的盤繩,高興地追了上去。營地外面到處都是已經不會化去的雪斑,冷風如刀,手指難展,飛鳥這才發現自己沒有帶手套。“早打到獵早回家吧。”他不拉缰繩任馬兒跑在也答兒旁邊,喃喃自語。

也答兒見他兩手揣到懷里,給他遞過來一雙軟綿的皮護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打到獵物可是有我的一半功勞的。”

“那打不到呢?也要一半責任不?”飛鳥反問。

“除非你把打到的東西都送給我,讓我煮。”也答兒突然臉紅起來,低聲說。飛鳥每天和他們在一起吃飯,心想不送給她送給誰呢,于是點點頭說:“不送你送誰呢?”

前面幾個部族伯克的身後等了一大堆少年少女,足足有一百人左右,連也答兒的姐姐也在。飛鳥奇怪起來,問:“不是女孩子不用打獵嗎?怎麼這麼多女孩子呢?”

“哼!”也答兒嘟了一下小嘴,打著馬兒鑽到少女堆里。

“兒郎們,要努力了。”也速錄大聲說,“不是勇士,打不到足夠的獵物,是沒有人情願收下你們的禮物的。”

“奇怪!”飛鳥心想。

他騎著自己的馬跟著其他少年奔跑起來,一樣晃著彎刀怪叫著。“這樣不是把獵物都嚇跑了嗎?尤其是這時候比較容易打到的狍子。”飛鳥暗暗地想。隨即,少年們列展,拉出隊型,縱馬狂奔。

“如果我打到獵物,我要不要乘機逃走呢?”他暗中猶豫,剛剛撥轉馬頭就發現窪地里的冰雪,“已經是冬天了,要是下場雪非凍死在半路不可,我看還是先不要走啦。”

他閑著沒事,開始偏離大隊人馬,獨自跑路。奔了很久,他見到一處古木密林,枝葉很多蒼色,蓄有雪斑,便鑽了進去。

“要是我拉上一橇柴呢?還是不行,‘笨笨’非凍死不可。萬一真有特大雪了,那更是走都走不動。”他立刻否決這種誘惑,接著四下里打量著這里,緩慢地行走。起伏的林地里,交織著針葉林和已經凋謝一空闊葉林,黑黑白白綠綠,雖然單調,卻是很美。

“走吧!是不行,不走吧,雪肯定就越來越多!”他又想起了什麼,有些頭疼地說。

“打點獵吧,每天吃別人的,也得打點東西吧。”飛鳥很無奈地取下弓箭,四處尋覓著。

一只馴鹿逃跑了,但冬天中反應遲鈍的它碰到了矮小的干枯灌木,飛鳥立刻注意到了,他張開弓箭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