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刀花馬浪 第四卷 三十五 祭祀(2)

這年的春祭顯得有點遲了,地溫早就開始適合播種的要求。

就在大多農戶播種後,下了一場春雨。往年的春祭都是要趕到這場綿延春雨的前面,可是今年卻遲了。當然,龍青云手邊需要各手准備和等待,推遲也是必然的。

就在這樣的日子里,三千余精壯的山族男人在族內族長或族親的帶領下陸續趕來。他們冒著蒙蒙的春雨前來,有的赤著凍瘡未好的腳,有的穿著草鞋,腳上踩得滿是泥巴和青紫。

單看他們絲毫不敢懈怠,便知今日防風鎮再不同于往日。

這邊萬事准備已好,只欠眾人到約這一把了。可三鎮的人卻還沒來,龍青云猜想他們正在通話,相互詢問該怎麼好。但在事前的預料中,長河之虎應該早來,離得近是一,畢竟他身上背了強安下的事。為何現在無半分消息?連吳隆起也沒有音信傳回,難道他被殺了不成?龍青云按住不安的心,惱恨自己的弟弟,他竟然也未按期而到。

這樣怠慢,還商議大事?只怕早早就胎死母腹了。

這幾天里,龍青云把建軍預選人選都擬訂過了。余山漢現在被他插在鎮防軍中,狄南齊被他留住不讓走,那便是為了這該用的時候。一旦建五鎮之軍,即使他如何謙讓,這統帥還是非他莫屬的,即使將來秦綱來爭,也要扔給他一個次職。

這余山漢因為對戰猛人出了名地善戰,提名出來,定然讓幾鎮的人無話可說;狄南齊也是一家的代表人物,那也無可質疑;加上龍青風,代表朝廷的洪塔後,就有五個人釘子一樣打進新軍里。可以這麼說,軍伍之事,只要答應,防風鎮就鐵定占絕對主宰。

目前也不是無半份顧慮。祭祀之時的對話一定要趕在邦河王子的前面,否則思想雜亂,建軍草擬,未謀劃完就要面對朝廷,根本無籌碼在手。不說其它,單單屯牙關的三萬人馬就強大到非一鎮之力可比,放到哪里都是震懾。但萬事合計完畢,那就是另一碼事情了。你答應了是順水推舟,你不答應,那就是逆整個北地的意思,你借等等來不了了之,可雙方形勢都讓人無法可等。置于死地而後生,只要拿出這種態勢,不成都不可能。

現在他不得不琢磨山族人的代表來,誰能在山族中有威望做代表人物?不用說,如果一個部族選一人的話,太不可能了,也不會讓五鎮人心服;但一旦要山族人選,定然跑不掉狄南堂和自己。狄南堂被山族人擁戴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自己本身是山族人。自己是多爭一個席位用他呢,還是自己兼顧?用他合適嗎?他會願意嗎?龍青云躊躇。

他站在鋪了沙子的鎮門樓子上四處了望,借此來緩解心中的煩悶。細雨如斯,輕風冷冷,這天地間迷茫一片,青灰青灰的,時時冒著煙氣。

“爺!狄大人過來了!”撐著傘的武士提醒他說。

“是嗎?快讓他上來!”龍青云回頭向下看,卻見狄南堂帶了兩個人往鎮外去。武士喊叫,狄南堂站住,回頭看了一下,下了馬,取了斗笠頂著細雨走了回來,順石頭階上樓門子。

“怎麼?”龍青云問。

“鳥兒在外面河里學游泳,我去看看!”狄南堂抹了一把雨水說。

“你!你還真打算——”龍青云從啞然轉為憤怒,“雨水河水都徹骨地冷,你不要他的命了,我還要!就是他會游泳,投湖的事我也不許!”

狄南堂慢慢地說:“我根本不相信把孩子投到水里便能讓湖水上漲!但蔓蔓巫的話呢?以他的聲名怎麼會落空?黨那人投不得,其它人更投不得。和狗人打仗,也要驅天意,民心!既然人人都說他好運,那就讓他再好一次吧。”


正說著,幾匹馬踩著泥過來。龍青云開始以為是飛鳥和監督他的武士回來,悉心辨認,見竟然有條毛驢在里面,頓時知道是誰來了。只是,他萬萬想不到福祿竟然這樣輕身前來。

他匆匆和狄南堂說了讓飛鳥回去的話,這就下去接。

福祿的年紀並不老,可胡須卻是銀白的,藏情的怒目如烈火在燒。他在雨中一去斗笠,威風凜凜的風采便展露無疑。他見到龍青云,老遠爽笑幾下,立刻就下了馬,那靴子踩在泥水里,一步一個坑。

“老阿叔!”龍青云慌忙提早行禮,叫狄南堂來見。

“青云,我來了!”福祿邊說邊把馬鞭給身邊的人,這就突然口氣一轉,問,“靖康設郡,你答應?!”

吳隆起大概是為了串供,慌忙說,“福老爺知道大人不會害他,無論設郡與否都跟大人共進退!”

狄南堂走過來,抱了抱拳。龍青云摸著胡子介紹說:“這是我妹夫,也是飛馬牧場的當家!”

幾人客套了一會,狄南堂說自己還有事,這就往外去找飛鳥去了。陳良回頭看了看,沿著福祿的話說:“主公對設郡怎麼看?!”

“你問這個干嘛?”狄南堂頗意外地回問。

“誰都知道,靖康朝廷素來輕賤商人,商人世代不給做官,不能穿絲綢,不能坐雙馬駕馭的馬車!每年上繳各種稅賦,包括龐大的支龍費,我勸主公早做打算才好!”陳良說,“即使不為身家作想,不為牧場里的兄弟們著想,也要為少爺們著想!”

“誰讓你給我說的?!”狄南堂面無表情地說,他突然一驚,難道自家人中人人都這麼想?

陳良不敢看他,低下頭說:“請主公考慮!”

“我知道了!”狄南堂輕噓了一口氣說。

遠遠里,他已經看到了出水芙蓉般的飛鳥。飛鳥頭發濕濕的,臉色青紫,圍著皮子咳嗽,抖得如同蝦米,接著便鑽進河畔的馬車。他無心情去笑,無心情去心疼,只是遠遠地看著。

“不過去?!”陳良問。

“不過去了!我們回去,他自個的命,他自個決定!”狄南堂轉馬,迎雨就走。

一路上,他腦子里填滿的都是飛鳥發抖的樣子,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湧上心頭,他默默地說:“這又怪誰?這是你的命?”


飛鳥習水性並不難,但在如此冰冷的水里伸展肢體卻不容易,若不是他自小強壯,那是如何也無法熟悉水性的。算是工夫不負有心人吧,就在這天,他終于能像落水的鳥一樣能在水中沖撞一陣子了,這就很滿意地打道回府,再不去練了。

“其實如何會游泳也無用,誰能閉氣閉上和湖神談話那麼久的工夫?”飛鳥回到家就四處詢問,來掩飾自己的自暴自棄,看眾人都不說話,他得意洋洋起來,“反正也無用,我不是在白練嗎?”

眾人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也不再督促他,只任他和風月先生密謀什麼東西。一有余暇,飛鳥就乘機四處勒索好處,做一些希奇古怪的事。

次日,天氣晴朗了。早起喂雞的原姐發現幾只雞屁股上的毛一夜間沒有了,大吃一驚,四處見鬼一樣詢問。飛田舔著一張芝麻餅告訴她:“我想一定是阿哥拔去了!”

當然,這是誣陷,因為不一會後,她,羅丫,飛雪就玩起一只雞毛球。“哎!”飛雪又一次歎氣。飛田也打算跟著歎氣的時候,看到穿新衣服的飛鳥,緊身的皮革把還不飽滿的身體紮得緊緊實實的,格外地惹人注目。“啊嗚!”飛田驚叫了一下。

“這是防止怪魚咬屁股的?”飛鳥提前解釋,“還防水,還保暖!”

“非要下湖嗎?”飛雪擔心地問。

“是呀!不過放心。風月老師,兩個阿媽,一大堆嬸嬸,叔叔已經給我想了九十九條妙機。雖然暫時一個也不管用,不過,我已經讓他們又去想了!”飛鳥大搖大擺地叫人來看自己的衣服漂亮不漂亮。

突然他看到蔡彩和花落開,立刻笑咳著過去。蔡彩提了一個籃子,見飛鳥過來立刻提前打開,里面是大概昨天下午在街上買回來的朱紅色的肉。“吃一點吧!天氣已經晴朗,沒多少日子了!”蔡彩蹲在地下,抽了抽鼻子,還用手指抹了抹眼睛。

“好呀!按二個大幣,飛雪記帳!”飛鳥說完就笑著去抓肉,卻想不到上面是反半圓的肉,下面是米飯。飛鳥暈了一下,立刻想起什麼,眉開眼笑。

就在這天,五鎮的人聚齊了。大伙濟濟一堂,無人反對建軍之事,只是在出任軍職上有頗多的爭議。龍青云當即提出的四個人選,無一人能被質疑得了。福祿也倒向支持龍青云,龍青云的統帥職務看來也也跑不的。

事情很順手,這畢竟是一場相比較力量而來的公平對話。接下來該就合起來祭祀,盟誓商議,龍青云起了頭,讓大家說。

正談論著,福祿突然感激流涕,跪于地下要尊龍青云為主。龍青云萬般推遲,可越推遲願意的人越多,山族人願意,狄南良自然也願意,龍青風更願意。龍青云不得已,帶人避走,而他剛走,狄南齊在兩鎮猶豫中突然拔刀釘在桌子上,大聲問哪個敢不答應。

鐵家本是龍家的親戚,最先妥協,同意宣誓效忠。獨木不成林,燕家九兄弟在如此形勢下也只得答應。事情定下了後,鐵燕兩家才後悔,原來龍青云前日把龍妙妙許給了福祿的長孫,同時還按住了朝廷對福祿家的討伐,在其中斡旋良久。

反悔只要在個事端下,那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不知道誰把蔓蔓巫的話放了出去,這便成了兩家眾人妥協的一個前提條件,就是對湖神的祭祀。當然,礙于狄南良等人,他們自然不會說得很明白,但意味卻很清楚,就是犧牲一事。龍青云只好裝著馬虎,閉而不見他們兩家的人,並借用吳隆起來推遲,用的是這樣文縐縐的話:“誠惶誠恐下,當細細謀劃,不可輕言累數萬家性命于一身!”

但老是這樣也不是辦法,第二日便是祭祀盟誓之日。正是龍青云猶豫難斷的時候,蔓蔓巫提前來鎮上,理由是龍青云上次給的酬勞多了,當提前准備隆重的祭祀。龍青云現在算是明白了,這是內中有人借此剪除異己。

一刹那間他想到狄南堂的未雨綢繆,不得不詢問一下飛鳥的情況。狄南良打消了他的顧慮,告訴他,一切都妥當了。


當日下午,龍青云“出關”,與眾人,長者談論此事。同時,他當著一干人等的面邊泣邊說:“你們擁戴我,落了輕松。而我卻要上乘長生天的旨意,下順民眾的意願,實際上是被推到火頭上。若是將來你們反悔,我該怎麼做?”

眾人都是老奸巨滑的人,此話一出,如何不知道龍青云的意思,便一邊躊躇,一邊許諾空頭,把吳隆起草擬的誓言朝著龍青云引導的意思改了幾通。龍青云接著按田文駿籌謀的那樣,大談朝廷如何,說是朝廷中有賞功罰過的制度,現在大家都歸了他,他又聽從朝廷的,要是按朝廷的章法辦個什麼事,希望大家能諒解,比如朝廷有可能要修郡城,大家要有心理准備,到時一塊搬過去住,連他自己也是。

搬家一說,無非是讓魚兒離開水,但一是這事還遠,二是龍青云自己都搬,三是龍青云當即用侯爵的身份許諾冊封。龍青云苦口解釋,即是將原來的鎮子反封給他們,也僅僅是正一正身,以前是自封的鎮長,鎮當家,現在是侯爵封給子爵的封地,更加名正言順,而且這都是以前應該有的;以後呢,打仗俘獲,朝廷賞賜,拜官等等,還會另有分配。大家掂量良久,紛紛表示相信龍青云轉達的話,但不相信朝廷,甚至問朝廷怎麼會這麼好。

龍青云轉手一推,把將來完不成許諾的不是全推給了朝廷,暗示說:“一個人對不起你,許諾了不能兌現的東西,我們自然也不兌現自己的許諾。對不對?若是朝廷不對,我身為關外之地的頭領,自然會去討個公道!”眾人這才高興,連祭祀里的細節都忘了談。

次日上午,風和日麗,即使不是姜瓣斂土的地方也結實了。

起先是鎮民齊聚鎮外的空地,他們都翹首等待著什麼。一塊土台上,龍青云宣布春祭儀式開始!這儀式是什麼?他鎮的要人提前都不知道,這時也不得不跟著眾人等待。

防風鎮的幾千武士們開始現身。他們隨著余山漢和龍擺尾的指揮,在人群留出的道路上排成騎兵小方陣,馬刀橫舉,邊走邊叫侯爵百歲。那騎兵因為距離開闊,人數又多,給人好像過不完一樣。只是百歲一詞卻新鮮得很,不久就拉動百姓們一起喊了起來。

騎兵終于過完了,鐵,豔,福三家噓了口氣。正當眾人都覺得這下總差不多要去蒽楚湖了,並談論剛才威武之師的時候,幾排套著獸皮的山族步兵持著帶著鐵鉚的長杆過來。他們一人被發了一雙鞋子。雖然,人人行頭都很襤褸,頭發都有更多的汙垢,隊伍也不成型,但是那種在山林中磨礪出來的豪氣還是有的,他們也拼命地大叫侯爵百歲。

開頭!這僅僅是山族武士通過的開頭。片刻後,身上套著木片竹片的山族步兵另外走來,手里拿的各種各樣的弓箭。

再接著還是山族兵,尤其是這一支。神情倨傲,還打了一張大大的旗幟,上面寫著斗大的“龍”字。鐵,豔,福家的人再次交換眼神,知道這一支定然是雪山族的武士。他們心中開始顫栗,畢竟已經這麼多人了還沒結束,能不開始衡量自己手中的籌碼?

就在幾人當成這該是真正末尾的時刻到了,一小隊龍騎兵出現了。一只只地龍抬頭挺胸,斜頭看人群,踏得地皮打顫,一個個力士手握龍矛,身上覆蓋著墨黑的棘皮甲,暗不反光。“天!這是上次的那支嗎?”燕四忍不住了。這雖然十來只的龍騎,但效果震得他出了自己的底線。

突然,不知誰叫了一聲侯爵百歲,地龍們齊聲怒吼, 福祿咳嗽了一下,打掉一個抓住他的手,問旁邊的龍青云說:“青,青將軍大人!結束了吧?!”

龍青云淡淡一笑,就在這笑聲中,一伍怒馬開始出現,眾人立刻便覺察出了一種壓抑。這是讓人無法控制的戰栗感,凝重如鐵,輕盈似火,用整齊無法形容他們的,用一致無法描述他們,整個就是五色的河流,慢慢流淌。他們每一個人都給人身經百戰的印象,面色冰冷,橫著的馬刀閃爍著寒彩,讓人無法正視,坐下每一匹馬,都那麼雄壯,身修優美,高舉腿腳,顯得高貴出眾。

隨著為首帶護臉的紅馬騎士看也不看,嚓得一聲抽刀斜指,上百把原本橫在胸前的馬刀刹那間先豎起後橫斜,上百人彙成一人的聲音喊了一句:“侯爵百歲!”

連龍青云都有些吃驚,給身邊的狄南良說:“你家老三真有本事,真有一手!”

“這是哄人的,你還沒看靖康朝廷的儀仗!那更是威武,我看了一次,那紅翎都看不過來,披風跟云彩一樣,步子也齊得像一個人,喊話也就像剛才那樣!”狄南良笑了,接著小聲問,“你說在蒽楚,湖突然摸出了高陽帝的神劍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