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刀花馬浪 第四卷 四十四 夏雨(2)

春台走了後,王後就看住尖眉微蹙的美婦,淡淡地說:“我家魯直可以做丞相,你回去給武安侯說說,讓他找幾個人一起上個折子。”

美婦猶豫不決,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問:“我家夫君不會因此被牽連吧?中正兄長無尺寸之功,怎麼可能能做丞相?”

王後看住她,並不回答,只是輕輕扣住一個棋子,看也不看按下,笑了一笑說:“你輸了。”

幾天後,已經有風聲放了出來,被廢半年左右的王儲又要複立,朝廷不少臣子已經暈頭轉向,干脆坐在家里等著下一步變化。接著,便是朝議新丞相的人選。丞相是君王的股肱,丞相定了哪邊的人,這個王儲便定在哪邊了,人人都有著這樣的心思。所以,底下臣下的活動也激烈了很多。

連坐在戶部省等待的張國燾和狄南堂也有耳聞。

忿忿的張國燾都真快瘋了,他的事情落到如今還無進展,連自己的舊職派了人沒有都不清楚。

“說說看?要是現在的留陳造反怎麼辦?”他激動地給狄南堂擺著道理。

狄南堂知道這是實話,雖然有候補在,但不是萬事都方便處理,更不要說責任劃分上了。狄南堂正懷疑是不是那個門房的兒子在背地里壓他,畢竟自己走的第二天一早,張國燾好好地找了門房的一會茬,侮辱了那門子半天。

兩個難兄難弟並排坐著,看到人家鮮衣悠閑地談論著朝野小道消息,都有些麻木。

“狄兄,你手頭寬裕不?”張國燾猶豫了半天,才好意思開口。

“還行,你需要多少?”狄南堂問他,覺得他盤纏花的該是差不多了,回想昨天自己叫他去喝酒,他推脫不舒服而不去,看來是囊中羞澀的緣故。

“兩三個子吧。”張國燾為難極了,站起來拉著狄南堂往外走。

狄南堂身後按給他五六個金幣,問他夠不夠。張國燾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卻沒想到這麼多,推讓不休,說太多了,接著又恐怕錢來路不正,慌忙問錢的出處。狄南堂只好騙他說妻子家有錢,來的時候帶足了盤纏。

“我丈人也有點錢,卻總是怪我沒出息。”張國燾有感而發地說,“我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家中又有高堂,一月就那幾個金幣,能養起家其實已經不錯了,還想讓我怎麼樣?我就是不去他家,免得跟想占他的光一樣。”

“老人家的心氣。”狄南堂勸他說,“他也是為了兒女好,要是因這個怨憤反小家子氣了。”

“那他近來可能要進京城,我要不要去看他?”張國燾把猶豫不決的心思吐露出來問,“按風聲說起來,他要入仕了,人家不會覺得我去巴結吧?”

狄南堂不知道怎麼說他的耿迂,只是說他:“怎麼說他也是你的岳父,看看也是應該的。”張國燾點點頭。


日近中午時,兩人分了手。狄南堂打算買點東西給張二牛的瞎眼老娘和厲害媳婦,畢竟人家讓他住進去不說,還每日送骨頭,說是孩子正長身子,要多喝骨頭湯。他順便找了家通貨鋪子買了補品,糕點,這才打算回家,出來的時候碰到一彪人馬,一身風塵仆仆,說他們在到處詢問,不如說他們在找吃的。所有人的人都沖他們怒目而視,起哄,即使有官員陪同也不賣他們吃的。

狄南堂也是個官,就問了一下,這才知道這幾人是西慶來的。

“看來,兩邊是要議和了,不知道西慶要以什麼為條件。”狄南堂暗想,他心中明白,這西慶皇帝膿包透了,如今對頭舉國民生凋敝,他派人不但不只是多此一舉,而且還適得其反。難道讓君王擔議和苟安的罪名?應和也成了和難,朝廷非得賺上大筆的利益,不然無法平民憤。

看那幾個西慶人過街老鼠一樣,狄南堂又想起了他們的陳萬複元帥對未來可能發生的報複而采取的殘酷而有效的策略,應是讓朝廷想報複也無力報複。

他提著幾包東西回去,卻沒想到朝廷的接待使者竟然沖他過來,要買食物。“我是送人的,朝廷不是有招待公館嗎?”狄南堂想歸想,也不想把自己買的東西給他們吃。

“不知道誰一吆喝,廚子全不做飯了,都回家生病去了。本來我要是知道會這樣,就一個人出來,買回去點吃的給他們。”接待的官員看來也沒辦法,好言哄騙說,“好壞咱也是禮儀之邦,不該讓人家使者沒有吃的,你說是不?”

狄南堂知道他說的也是道理,而自己只是買了一點糕點。他把糕點分出來全給那官員,接著騎上馬快快地走掉。官員掂量兩下,知道不夠,便繼續求爺爺告奶奶地沿街去買,人家都不給,有激憤的人還罵他,更有人用壞東西扔幾個已經狼狽到極點的西慶人。狄南堂回頭看到,無奈地搖頭,他還是有點後悔自己輕率地把那點糕點給他們,現在不但不能解決他們吃的,反而讓自己在這一片再買不到吃的。

“議和是不可能成功的。”狄南堂邊走邊想,“長月戰意高漲,希望朝廷也不要因此置他處萬民為不顧,過早開戰。”

回到家中,他顧不得送去對面主房自己買來的禮物,鑽到屋子里就寫起自己的見聞:“人們的戰意和尚武是一起很奇怪的舉動。它就像是火,一旦被君王或者輿論給點燃,就會凝聚累積得可怕。而一旦人人懦弱呢,就會連帶著會讓更多的人懦弱,甚至讓反抗的火星湮滅于這種沉靜中。

“這是很難以想象的,但它確實存在。我不得不認可,天下最缺的就是孤膽冷靜的英雄。

“目前長月人的激奮可能產生于輿論,突來的國難被太多人利用。官員們可以拿來做升遷的資本,商人可以用它來賣東西,小民們可以用它來滿足自己崇高。

如今的這種激動已經超出了尚武的范圍,它不但可以發泄給敵人,還能將自己自殘。我不相信長月人原本都對西慶人恨之入骨。但是,現在卻已經這樣,那他們的高漲熱情能保持多久呢?一年,半年?真怕因此而左右朝廷的思想。

“今天,我親眼見到西慶的使者買不到食物。因為人人都不賣給他們,要是有一兩個人想賣,他們即使不被仇恨點燃,也會慎重考慮的,不然,他們會不會被其它人認為成卑劣小人,置國家大義于不顧?

“當然,使者是無辜的,但戰爭中又有誰不是無辜的?這麼多無辜的人死去,西慶十三是不是能作為一個人擔當起全部的責任?他雖然是帝王,卻只有一命。所以,將來的戰爭會理所當然地遷怒給他們的百姓,可這些都是難免的。

花流霜見他坐在那里,時而奮筆急書,時而歎氣,輕輕問他怎麼了。“我把自己的看法寫出來,成熟後上書給朝廷,告戒朝廷不要輕易開戰。”狄南堂看了看她說,接著看到自己買的禮物,立刻擱了筆去送東西。

二牛的媳婦正在院子的水井邊洗衣服,在石頭上打得乒乒乓乓的。她文文弱弱,白白淨淨,人也勤快,說話走路都輕輕的,根本無一絲潑辣的樣子,但厲害是周圍都公認的。她看狄南堂提了東西,慌忙把手在圍巾上擦了一下說:“大官人,這是干什麼?”

“這是一點心意,不要客氣。”狄南堂邊說邊進屋,看黑黑的屋子里,二牛的母親正捏著念珠數數,叫了一聲“老姐姐”。把東西放到她旁邊,這又給她說了會話。


“你家的丫頭多大了?太懂事了,她今天幫我解釋經文呢。”老太太樂呵呵地說,“我看不到她,也知道她又聰明又漂亮。你兩個媳婦,哪個是她媽媽?”

“哦!”狄南堂笑笑,拿出花流霜來推搪。

他和老太太說了好一陣子話,這才站起來回家。回到屋子里,卻見飛鳥坐在他坐過的地方,在蘸墨汁。“你干什麼?”狄南堂喝了一聲。

飛鳥嚇了一跳,但還是自顧自地寫。狄南堂沒有辦法,只是趕他走。飛鳥賴在那里,片刻之後才說:“我要去阿牛哥那里,中午他要請我吃飯的。”

“哎!你又讓人家請你吃什麼飯?”狄南堂茫然地叫了一聲,跟出去,看飛鳥解了自己的馬就跑,歎口氣回來,好奇地去看飛鳥在他半截筆記上寫的什麼。

他看了一下,這才知道前面是花流霜補的,寫著:“一將功成萬古枯,誰又能辨別戰爭對錯?打仗是男兒的事,靖康因戰場失利,男兒被殺,這是慘敗的結果。到時的西慶呢,若打不過,死活又有什麼無辜不無辜的?

“只是打仗要先籌劃,未籌劃就去打仗,沒糧沒錢沒兵器,那輸掉也是活該。

“聽人說,好的將領不會被敵人布置的迷陣迷失本來的方向,好的君王既要采納雅言,又要獨斷獨決。”

後面是飛鳥歪扭的字體,上面爬行著蜥蜴樣的文字:“牛哥如牛,不好好想就要去打仗。他母親還在,還需要他奉養,他去打仗,是忠孝不能兩全呀。幸虧有他媳婦在,管他就像牧人管牛,按住了他又笨又傻的想法。為什麼忠孝不能兩全?就是別人都說忠大于孝,所以忠孝一放一塊,人人想都不想就選擇了忠。其實當國王的,要讓臣下多想想才是。比如阿牛,他明明可以一邊養母親,一邊賣肉,掙得錢分出一半支援前線,等將來母親死里再去打仗。這樣國王成全了別人的孝,別人也安心地給他盡了忠,這樣不好嗎?所以這不是阿牛哥的錯,而是國王的錯。”

狄南堂看他拗著歪理卻也是那麼回事,不由無奈地笑著,把紙張哈干,保存好。

他正吩咐花流霜不要做飛鳥的飯了,卻發現兩個粗布少年怯生生地站在門口,想問又不敢問。

“一個叫飛鳥的小孩,他住在這嗎?”一個少年鼓起勇氣問。

“是的,他剛出去,去二牛的攤子去了。你們來找他玩?”狄南堂發現飛鳥在這些天里已經跟人混熟了,找到了自己的伙伴。

“是呀!老爺!”少年怯生生地躬身,接著要走。

“來,吃了飯再去!”狄南堂招呼他兩個說。但兩個少年卻撒腿跑了,還回頭給洗碗的飛雪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