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擊壤奮歌 第十一章 再練兵馬(1)

對于戰敗了的萬馬,納蘭的首領們亦抱以同源同仇的態度。他們為自己沒能及時救援對方而感到不安,並派遣使者追趕,有意招納之。但此舉,很快就因為他們意想不到的戰爭中斷了——福祿借追趕萬馬的假象,等後續一到,另有一千五百人從馱馬驢騾的囊中,車中爬出來,就突然進攻他們的營地。

此舉不說納蘭人沒有想到,連朝廷、龍氏都沒有想到。戰前,楊雪笙知福祿在假征伐之名威脅、利誘周圍的小族小部,還是借給他一個膽子,促使龍氏接受和談的核心條件。而龍清潭雖摸到福祿在一仗中動員的人數——大約三到四千人,因而敢于往納蘭部對萬馬的救援上壓籌,等著福祿碰壁之後,再在朝廷千呼萬喚中收拾局面。

雖然他們沒有預料到萬馬說敗就敗的事實,但對福祿把三到四千人成為第一次對納蘭部作戰所投入的兵力,開戰的目的看法一致,覺得福祿追加的賭博籌碼是想把兩方都拖入到一場大戰中:一,你朝廷的敵人,我福祿幫你打,你能不支持我?你可以不動用你的人馬,讓我自己糾集後繼,再追加投入兵力就行了;二,你龍氏戰敗,此時我在打你主子的敵人,你敢無動于衷不?你無動于衷不是不承認自己已戰敗投降?

當領兵西壓的努牙霍歹天上派出五六只鴿子,地下派幾人幾狗,日火夜急地送到吳隆起手中時,龍青潭便一把奪過來,狠狠地扔在地上。他按著額頭往靠椅上躺下去,又慢慢地坐起來,責問吳隆起:“你看看,我阿哥怎麼不早一點結果這個禍害?看來。傳聞一點也沒錯,我二哥的死和他們有關。”接著,他又喊:“來人!速速召集眾將,到——明月堂,不,玄武堂!”

“慢著!”吳隆起卻微笑著擺一擺手,這又掂著衣襟撿了軍信,放到龍青潭手里,不慌不忙地說,“爺。不要著急嘛。您先從黑水召還龍擺尾,私下計量、計量再說。”

龍青潭急切地問:“國師大人。如果朝廷接到——”

吳隆起故弄玄虛地搖搖頭,說:“不怕。”

龍青潭只好請教說:“若是我阿哥在,會怎麼做?”

吳隆起目視前上方,拱手說:“一定先問問今晚上歇在哪,而後喝碗奶酒,打個哈欠。哼個曲兒,然後,問題就迎刃而解。”

龍青潭驚訝地問:“這些都算?”

吳隆起點點頭,這就讓人送食,看著他吃盡、喝茶、仰天打哈欠,這才慢慢地說:“該告訴我怎麼辦好了!”

龍青潭也一直在絞腦汁,但苦于無計,只是說:“福祿要大搖大擺地擴充力量,像先王借助朝廷的威望,抗禦猛人一樣。他借助的是朝廷。碰不得……”這時,他覺得自己說的都是廢話,只好停住,表情尷尬地看著吳隆起。

吳隆起卻又鼓勵又點撥,冷笑道:“沒錯。只是。時不同,事亦不同,不會一樣的。”

龍青潭沒了耐心,只好給他個自暴自棄的答案:“難不成還要褒獎他,等著讓朝廷督促我們進軍?”他死死地看著吳隆起,等著吳隆起辯駁。吳隆起卻點點頭。即滿意又嚴肅地說:“沒錯!朝廷要養地是狗。豈能去喂養一頭狼?納蘭部已為小患,只有朱志羽這樣的武夫才會借他們建功立業。我和楊雪笙接觸頗多。不說對他了解多少,最起碼也知道他能分得出哪重哪輕!我仍不相信朝廷會放著內患不管,招惹邊患。

“與其說我們求著朝廷,不如說朝廷求著我們。所以,他不會碾滅納蘭山雄,讓福祿成為第二個夏侯武律,也不會讓我們坐收夏侯舊部。

我琢磨著,他——會召還福祿,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告訴他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可趕盡殺絕,借收人心。”

說完,他慢吞吞一笑,給龍青潭倒上。龍青潭身體不好,酒量小,已經是滿臉通紅,就沒再喝,而是半信半疑地問:“他願意放過納蘭部?”


吳隆起又點頭,說:“爺呀,你是被朝廷大軍蒙蔽了!若它輕易開戰,放歸我軍的收恩之舉不是白做作了?那是威懾我們、震懾草原各部的利刃?!不到萬不得已時不敢輕動,若一定要出鞘,也是誅那些威脅到自身安危的冒頭者!這就叫做:不動若端,動則飲血即歸;又叫做:恩威並用。”

龍青潭領悟頗快,立刻眯起眼睛,射出厲光:“你是說,他們也怕被扯到戰端里面?”

吳隆起閉目頜首,輕輕地說:“福祿的目的很明確,要麼我們和納蘭人兩敗俱傷,要麼他征召各族,享有戰勝之功,其志不在小呀……”

突然,有名戈布丁闖進來,說:“狄南非求見!”

剛一稟報,狄南非就不請就入,趔趔趄趄地撞過厚簾,撲通跪在離門檻五六步處,駐著兩條腿,如狗熊過泥潭地爬往龍青潭那兒,大呼:“三爺!給我做主吧。”他渾身滾得都是冰雪,扶著頭顱的手粗又黑又大,上面賁張著血管和凍瘡,沾滿水珠的灰胡子一個勁地抖,差點讓龍青潭誤以為他被黑山老蟲咬了一口(瘋狗病)。

吳隆起從發愣中醒來,連忙代龍青潭去摻他,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阿爸被福祿殺了,朱志羽讓人把他老人家的頭掛到旗杆上示眾,說是戰功!我趕了幾天幾夜,回來才知道,阿鳥他也?頭顱都被制成了酒器。”他擰著頭,憋著兩窩子眼淚,難以自制地說,“此仇不報——枉為人!只要您老地話,只要您老願意為我阿爸報仇,我——我做牛做馬也不忘您的大恩!”

“什麼?”龍青潭也猛地一驚,竟扶著椅子站了起來,遙遙伸出自己地手說,“說起來你也是我的兄長。有話直說!”

吳隆起心中無端端地湧上一團悲傷,他緩緩地、緩緩地扶著狄南非往一只椅子上蹲,又黑著臉退回來,扶龍青潭坐下。耳語說:“先不要讓琉妹知道!”又向狄南非看去,說:“你別看他膽小怕事,到處圍著人轉,可很會打仗!不如……”

正說著,他聽到了一聲響,便停住,扭頭去看。

原來,龍琉妹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側門進來,又走了。

吳隆起說著下面的事,可眼角的余光卻已掃到火爐中去。他心中已不由自主地問:她將為那個不幸而又難忘的少年難過。

還是因他不是一個英雄而感到解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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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越來越近,漸漸從一條線變成一個面。

楊雪笙終于松了一口氣。打量其上擺就地彎刀,弓箭,帶著瘡孔地皮袍,護臂,白盔和飾物。他用手朝那身衣裳摸去,去只停留在兩三楂的地方。在空中一抓即停。他歎了一口氣,終于不再像一個練習閉口禪的和尚,用一種奇怪的聲音問:“驗明正身了沒有?”

朱志羽撅著袍襟子晃上來,低聲說:“福祿追討上他,活捉了去,不久,他便自盡。這個驗明正身?到了咱們這,怕只能從遺物上驗了!”


楊雪笙扭過頭問:“他們怎麼驗的?”

朱志羽回答說:“福祿的孫子見過一面,一名叫福泰來的族親也見過……福祿與他有深仇大恨,怕尸體落到龍氏手里。立刻就砍了他的頭做酒器。”

他借機論事,又說:“眼下,他和夏侯武律的殘部作戰,出力甚多,又被龍青潭排擠和利用。艱難呀!以我說,朝廷應該替他解了放手之憂!福堂大人就在外面,你給他個話……”

楊雪笙舉起一只手掌,緩緩地說:“不對吧?!不是龍青潭遣他打這一仗地嗎,這為朝廷建功地機會,也叫排斥?人家龍青潭有話放在那兒。不提納蘭山雄地人頭不許回來。你讓我不許?你再安安他的心,讓他別捂住自己的實力不肯給人看。打個漂亮的勝仗,提著納蘭山雄地人頭回來嘛。至于援助?十天之後,殿下會撥給我五十羽林軍,都給他。”

朱志羽大吃一驚,退後兩步,跪于地下,請求說:“大人!您怎能拋卻忠骨?”

楊雪笙冷冷一笑,心想:你知道什麼?他想把龍氏拖進去——納蘭山雄怕我們討伐他,早與猛原也速錄同生共氣,進可攻,退可守,龍青潭傻呀?肯在這節骨眼上往里陷?

“那你給人家個名,准人家以朝廷的名義——”

楊雪笙搖了搖頭,揮揮手讓朱志羽出去。朱志羽只好“嗨”拂袖,爬起來往外走。楊雪笙身後地老家人見他離開了,走近幾步,說:“老爺!客人已經到了——。讓他們帶走嗎?這可是逆臣之子的憑證呀。”

楊雪笙輕聲說:“去吧。家里只剩幾個女人了,遲早是要得恩赦的!倘若別人知道此事,問起來,我就說,我這也是在驗明正身。”

家人這就收拾完遺物要走。楊雪笙又把他叫住,說:“你問一問,看他們有沒有那少年的畫像,有地話,要一張來。”嘴里這般說著,他心里已經在歎:那真是個英武地少年啊,我畫了這麼久,卻總也撲捉不到他的神韻。

老家人意會地應了一聲,這就出去,把遺物交給一名久候地大漢,然後帶著他往後門走去。

片刻之後,大漢便上了馬。他攜著遺物繞了去,很快碰上和朱志羽一起出來的福堂。

幾人交面而過,朱志羽回頭看了一看,心神不定地問:“他是誰?看你的眼神怎麼透著仇恨?”

福堂搖搖頭,心急如焚地說:“我還顧著這些?大人哪,你就不能想想辦法嗎?現在龍氏咬著父親地屁股督戰,不許他回頭。要是楊大人不許我調集各路人馬,父親大人怕是回不來了!哪怕讓朝廷的大軍支援一下也行!”

朱志羽不肯把自己都跪下的事兒說出口,只緩緩地搖搖頭,把楊雪笙的話變相說給他聽:“等上十來日吧。楊大人是王爺養的,凡事不得向王爺一句?你是有家底地人,把真正的家底拿出來吧,還怕誰看!”

福堂被撲面的寒風打出冷意,陡然生出一種別人出賣後的無力和眩暈。他一下站住。學樣兒拱手,冷冷一笑說:“朱大人,我可是在為朝廷出力!要是楊大人轉手把我犧牲掉呢,那就真寒了我們這些外臣地心。何況,我們家,那還不是沒用處了的廢子呢!”

朱志羽也是主張他打納蘭部地,以此轉移龍氏地注意力。但他也是秦綱一手喂起來的狼犬,關鍵地時候仍不願意跟著叫冤,只是冷冷地說:“你要威脅朝廷啦?!楊大人說了,你出兵攻打納蘭部。有沒有先奏明朝廷?你為朝廷打仗,龍青潭為什麼嘉獎你父親?你父親又接受了沒有?!我就不相信你能拿出上萬人馬來。你說說。


為什麼非要借朝廷的名義?也難怪楊大人質疑你的真心,你自己不掏心,誰跟你掏心?我是看咱們眼看著就成親戚了,才提點你!你不要跟我叫板,有話,辦了事再說。”

福堂吸了一口氣。恨得牙根癢癢,真是後悔,後悔自己搬石頭砸自己腳。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緊著中原朝廷巴結,咬咬牙,答應說:“好。勞煩您跟楊大人說,我這就回去,盡發家中男兒!讓您看看我們有沒有這個——”

朱志羽打斷他的話,往前面一指,幾匹快馬旋風一樣往這里趕。福堂看了一看。見有哥哥福奎在,心里這就奇怪了,為什麼自己這麼智慧,卻往往在福奎到的時候,被人家冷落。很快。福奎擰著一張黑臉下馬,大步走到朱志羽面前看了一眼,接著一轉身,揚手就把馬鞭打到福堂臉上,罵道:“你干地好事?狄南非糾集三千人,攻陷了鎮子。老子還從來沒讓敵人看過馬尾巴……。可為了撤出家中大小老少。不得已,只好逃!”

福堂身子一麻。就覺得自己身上走了一縷青魂。他很快緩過勁來,嚎地一叫,撤住哥哥的衣袍,紅著脖子吼:“你怎麼不死戰?!不戰死。朝廷地軍糧哪?!”

福奎卻沒覺得那是自己家的最後稻草,一把抓實了,把他頂出去,說:“朝廷的軍糧?!老子諒他也不敢動。老子就來問問,誰讓你們報仇報到人家父親身上了?你他娘的就是一頭畜牲,當著朱大人的面,我不往下說,從此以後,我福家再沒你這個人!”說完,他一回身,跟身邊的人說:“走!找三爺去,凡事讓他做主。只要他能放父親一馬,我回頭就擰你地腦袋!”

朱志羽聽著“三爺”就刺耳,可他跟福奎叫不上陣,只好冷冷地看著痛不欲生的福堂,拋了一句:“丟了朝廷的軍糧,你怎麼還有臉站在這?!滾!”

他一轉身,慌里慌張地又去找楊雪笙,告訴他軍糧的事。

福堂狠狠地捶在自己的臉上,想到龍青風,心里就怕得要死。他帶著自己的人,沮喪地往反方向,腦子里陡然閃出一不做二不休的念頭,這就跟自己的心腹說:“人是阿爸殺的,他再向龍三哀求,龍三也不會罷手!只有召集百姓,一股作氣殺回去!嗨!可惜,老大不聽我的話。”

那心腹有點墨水,心里也是這麼想地,絲毫不覺得他是借自己的口,便說:“事不宜遲!”

福堂裝作不知道,問:“你是說?”

心腹沒有了辦法,只好比劃了個殺,說:“只好如此了!”

福堂這就借著他的話,看其它心腹,見他們都陰沉著臉,默認了,便獰然一笑,要求說:“召集人手,跟我行事?殺了他,再去救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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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拿定主意之後,那名和他擦面的漢子也攜著衣物兵械出城。他緊走慢走,不日後到達一處小小的營地,來到花留霜面前,慢慢地哭出聲來。沉默地心聲在眾人目光中交流著。人人都不說話,慢慢簇擁著衣物往前走。花流霜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什麼都不知道了。一名健婦扶住她,問那漢子:“五爺,你看清楚了?”

那漢子搖了搖頭。

花流霜醒來時,接到身邊的狄飛田、段晚容等人都在圍著遺物,嗚嗚哭泣。她站起來,扶下龍藍采,又叫人去最後見過飛鳥的黑甯格,問他:“你看看這些,確實是阿鳥穿的?”

黑甯格原本也要跟著飛鳥走的。但飛鳥臨走的那天,見他為別人看牲畜去了,怕驚到要跟著地段晚容和余雨蝶,就沒帶他。後來,花流霜去班烈地營地接家中諸人,就把他也接到身邊。他拿了就看,突然指著那雙鷹嘴護手,說:“他和他身邊的那少年戴著都不舒服!沒戴!”很快,他又看袍子,看弓箭!花流霜隨著他地舉動,把弓矢箭筒瞄了一遍,喃喃地說:“奇怪,這弓是射重箭的,可箭筒里卻裝得是又輕又短的箭枝,怎麼可能?”接著,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猛地一呼:“還哭什麼?阿鳥不射空箭,怎肯被俘?他還活著!他經曆那麼多的大難都不死,怎麼會輕易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