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擊壤奮歌 第二十一章 不意羽林豪傑夢,無錢無糧占山關(1)

夜色來臨時,公務離身,不安也隨空閑而至。簽押房中的呂經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沿案踱步十余又回去坐,坐了又揉著眉頭往後躺。

他昨日已送走一份書信,上面都是就事論理的話兒,今日覺得不穩妥,便又迅疾地鋪出紙張,執管伏書:“夏公使我主縣牧民,因匪事難料,終不見成效,誠惶誠恐,不得已,寄希望于歸國之士——博格。其人曾以千戶侍敵,因識大體而歸國,雖區區少年,卻熟知兵法,勇冠無敵。時逢賊來攻縣,上差據城,使他進退不得,這才發生諸多不得已的事。望公體之……”

次日早晨,他來到簽押房,回顧自己列舉的理由,覺得自己並沒有拿出充分的理由讓上司原諒,提筆又寫:“我本欲等他滅賊後,推薦到夏公門下。試公所想,原諒他用他,豈不是去雞鴨而得龍鳳?”寫到這里,他又擱筆而起,來回再踱步,又琢磨了很久,他回頭誇大說:“二世穆國王時,曾陽周敦公領兵馬出玉門,有大功于朝廷。後世子孫有封于曾陽為鄉侯者,今其族子弟多在州郡為官。州道兵馬將軍下重尉周興武母周王氏,因見博格年少而孤,收為三子。所以,士紳大族都願意和他親近,想仰仗他保全身家,公能饒恕他,必能讓曾陽的百姓歸心。”

停筆片刻。

他呼來一人,送出私信,又一次不安心地走動。

一晃到了中午,家人給他送來飯菜,他毫無食欲地安放一旁,往來又踱步多回。

突然。門外有人拉著喜悅的唱腔高喊奔來:“報!我軍攻破匪寨一處,抓獲天二匪妾、兒女多人!”

他猛地回頭,眼睛不敢相信地轉動。回到太師椅上喝:“進來。”

一名縣里的馬弓手進來拜見,轉手遞上一個乘珠寶的破盒子。呂經迫不及待地打開,里面是一塊白布,上頭寫著熟悉的字體:“斬首一百二十三,俘六十九。”馬弓手見他疑惑不定,不太嚴肅地問:“老爺,你看這樣捷報像不像回事?”

呂經疑惑了片刻,連忙問他:“斬首都斬了一百二十三?活人怎麼只有六十九?”

馬弓手張大嘴巴左右看,苦不願說。呂經再三逼問,他才交代:“男男女女幾大片。光騾子、馬、驢這些大牲口就有好幾百。還不是寫錯了?!”

呂經似乎明白了什麼,大聲說:“回去給他們說。是寫錯了,至少也要給縣里一大半。”

馬弓手走不久,他才露出歡喜,激動地說:“我就知道他們行!”他發抖地拉出一匝紙,伏下狂書,也給郡里報捷。

很快。差役來告訴他說:“縣丞大人回來了,要見您。”他頭也不抬地說:“快請!”

韓複進來,他才肯抬起頭問:“老爺子給你們和解了?”

韓複點頭說:“差不多吧。”

呂經喜形于色,立刻果斷地吩咐:“你帶上幾個人,去博格和周行文那里清點財物和人口,不能任呂宮糊弄!”

韓複眼中迸淚,驚喜交加地喝問:“打下來了?是誰的寨子?”

呂經笑不攏嘴地說:“不過是大天二的主寨,讓他們不要驕傲。”他一拍頭,“哦”地想起什麼,吩咐說:“出門找找酒家。看看能不能運去點粗酒。”

韓複點了點頭。呂經干脆離開案子,走到他身邊說:“去到後,眼里可不能容不下沙子,人口追回來一半就可以了,財物也一樣。打仗不同別地。是流血死人的,要獎賞,要給人好處。不然,人不願意用命。”

韓複猶豫片刻,說:“不能收回來,由縣里獎勵?”


呂經看了他一會。表情漸漸凝重。說:“你去了就會知道。富裕的豪傑不願意要你的錢和物,想要的是依附他們的百姓。不讓你強行收走,逼急了,他聽都不聽你的。只有你好我也好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將來縣里一旦穩定,他們沒有合法的手續,縣里不照樣可以討出不在籍的私民?權當他們幫縣里養個一年半載!”

韓複經過這幾次變故,也能聽得進別人的話,只好歎氣說:“可王大人還在,讓他知道了怎麼辦?”

呂經說:“知道?!知道好了!”

呂經把韓複送走,轉而又書,寫下剛讓人送走。又有人拉著唱腔來送捷:“我軍擊潰迷族援兵,斬首百余。”他太激動了,干脆撫著兩個手掌去縣衙,讓辦理急務的官員也停下手頭的事,來自己家喝酒。

酒還沒有來得及擺,二三十騎已裹風般來到縣衙,魚貫登門。呂經聽人一說,便覺得是應了昨日的消息,慌忙去接。他迎到二門,聽到爽朗而熟悉的笑聲,定眼一看,隴上郡守夏景棠身穿戎裝,手握馬鞭,陪同另一位將軍迎面而來。

呂經提前接到消息,今一天都在等,只想來兩個騎兵告知自己,自己率領官吏出城門恭候,卻沒想到人家不再打第二個招呼,直接來找自己。

夏景棠寶甲薄袍,腰間斜掛了一柄劍,一綹墨綠色的流蘇隨腳步起伏,本來還在笑,可看到呂經便不笑了,等到呂經一頭紮下去,後面趨倒一片,便說:“你好大的膽子,到底養了多少私兵?呂經幾乎可以確信,他想跟自己翻臉,不然絕不會當著有這位可能是羊杜的將軍這樣問話,便又一次埋下頭,回答說:”下官不敢養私兵。剿匪所用兵馬,全是縣里的民軍!現在是陽春二月,很快就到了農耕的大好時候,下官急迫剿賊,是為了安心生產……“

夏景棠憤然大喝:”夠了!你會用兵得很呀,要自己剿賊?!怎麼從來也沒有見你上報過?那個什麼博格呢,他膽子也太大了,把老子派來巡視的人砍了個精光。

呂經是報過的。他幡然醒悟,原來夏景棠除了要算殺人帳,還因為自己剿匪的事讓他在別人那里沒面子,立刻跪起來。又四平八穩地把頭埋下去,先還他個面子說:“不是不報,而是不敢報。倘若因我縣被匪眾滋擾得這麼厲害,向大人討要兵馬,從而誤了關防大事,豈無罪過。再則,小縣貧困,若有上千兵馬前來,難有一饋。前日大人派來巡視人員,就是因為我縣招待不夠。擄掠民女,搶人牲口。被我縣代理縣尉殺于城外。”

夏景棠抓在劍柄上的手緊握,目露凶光,粗聲大氣地說:“你自己說,我對你怎麼樣?你他娘的做什麼事都防著我,我吃你不成?!你這個縣長就不要當啦,再當下去。曾陽就要姓呂了!”

呂經看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立刻有鼻子有眼地回答他:“下官做曾陽的縣長,就是怕曾陽有姓。現在,下官可以肯定,曾陽不姓呂,也不姓任何姓。它是朝廷地,只要朝廷有令,沒有人不聽從!至于下官,要是大人和郡令商量好了,我就不再任下去!”

“你!”郡守被他頂得沒話。抬腳欲踢,又顧及身旁的人,只好說,“你是不是看不起羊將軍?聚集一干官員無事喝酒,也不肯去接將軍?”

呂經說:“下官不知道什麼時候到。若下官知道。一定去接,若不是在剿匪,還要帶著兵馬去接。”

一聲清越的話從那位將軍口中發出:“為什麼?”

呂經回答說:“人人都知道將軍的人馬皆是韃子兵,不可不防!”

那將軍稱奇,彎腰便扶,說:“大人真父母官也!”

呂經低著頭說:“不敢。請兩位大人隨我們喝杯喜酒。剛有捷報傳來。那個博格。就是那個殺人的博格,他已攻下一座敵寨。斬首百余。”

夏景棠豐面上游過一絲尷尬的笑容,說:“以烏合之眾對烏合之眾,還贏了!”他伸手作請,帶那將軍去小廳。呂經走了兩步又退回來,幾個不知道怎麼好的官吏還在跪著,連聲問:“大人!大人!我們怎麼辦?”

呂經笑道:“起來呀。一起喝酒去呀!”他領人追去,這時才看清那位到來的將軍,只見他至多四十不到,兩道又濃又長的眉,深邃有神的眼神,挺直鼻梁,薄薄小嘴唇,雖然不英挺,卻十足地儒雅。呂經信手執壺,彎腰到上首斟酒,說:“年歲不好。酒又濁又淡,請不要見怪!”

那文質的羊將軍笑著挑刺,說:“朝廷已經下了禁酒令,怎麼,你還不知道?”


呂經是別人嚴肅他也嚴肅的人,也笑著回答:“我們縣不禁,也不壓糧價!”

夏景棠猛地一拍桌子,不合適宜地大喝:“大膽!”

呂經微笑著說:“不要生氣嘛。我們縣的糧食多。比郡里便宜。”

羊杜呵呵擺手,驚訝地說:“怎麼反而便宜?”

呂經說:“秋里縣里的糧食漲過一陣子,別的縣都拼命壓價,我卻放任之。等縣里進來的糧食多了,就只許糧食進,不許糧食出,因此,糧食的價錢就慢慢降了!”

夏景棠體會不深,喝道:“哪有這麼好的事?”

羊杜卻深為歎服,起身請呂經上坐,說:“夏將軍休怪,呂大人是為無雙國士,當上坐。”接著他又說:“朝廷是下了禁酒令,但實行起來很困難,沒什麼用,不可以此怪公。”

呂經推辭不坐,只是摟著兩條腿,蹲去一邊,反複說:“折殺下官了。下官只是活大了年紀,遇的事多,積累了點經驗!”

羊杜只好作罷,說起正事:“我的人雖然多是韃子,但也不難管理!他們和中原的百姓一樣聽話,只要熟悉他們的習俗,耐心地教他們耕作,不難治理。我這次帶來千余人馬,是應隴上的缺口。拓跋巍巍不世梟雄,一旦清醒地認識到他恢複氣力沒有我們恢複的快,就會不顧一切地襲擾、掠奪。我深怕當地的地方官沒有邊城的防備意識,不能和我軍官長和睦,就親自來看一看。見到呂公,那是真的放心了。”

呂經卻歎了一口氣,說:“上千彪果,能防敵也能奪地,我還是有顧慮地!再說。我這個縣長也快當到頭了。”

羊杜笑道:“呂公不需多慮,只需要兩個月。有一兩個月的工夫,朝廷就能調整好部署!至于罷免,我想郡里是不會做糊塗事的。”

夏景棠多少有點失意,不快地說:“我的兵馬也不是吃素地!”

羊杜又笑,回首看看他,好言撫慰:“夏將軍的人馬畢竟少了點!何況,您已是即將調任!倘若您一旦離開,大廈誰來支撐?”

呂經看看夏景棠,又看看羊杜。比較良久,突然覺得要保博格和兒子的前程。還是羊杜為好,不禁後悔自己在早晨發走的信上多添了的幾句,連忙出來伏地,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說:“太守大人?!您接到我一早送給您的信了嗎?我向您推薦幾個人,一個是我的兒子,一個是博格。就是那個殺了人的代縣尉!”

夏景棠問:“你也算對我有恩。說說他們都有什麼本事?”

呂經說:“我兒子雖然讀書不好,卻精通律法,做事大膽,善于機變。而博格,他在國外長大,年紀輕輕就在拓跋巍巍那里做了千戶官,有雄才,能決斷,善用兵!我想等他們舉了孝廉,學習了為官之道。就到大人那里效力,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

夏景棠沉吟說:“博格就算了!你兒子嘛,日後有機會,我一定用他。”

呂經說:“只是他有點不正經!就這幾天,他母親准備炕一些小雞。他竟順手摸走了幾十個蛋,不知道躲哪去吃了。今天早晨,我進他書房,發覺他畫了不少光屁股的女人,不如,拿來讓大人看看?”

周圍的官吏哄一聲笑開了。羊杜也忍俊不禁。反問他:“你到底是推薦他,還是貶低他?!他都讀過什麼書?我要見見這位品行不端的公子。”

呂經又說:“只要我遙遙遞個消息。他聽說您這樣的大人物要見他。一准一口氣跑回來,跪到您面前,鬧著要做牛做馬!”


夏景棠自覺已慘不忍聽,也笑道:“我看你還是攢點錢給他吧!”

羊杜卻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呂公反複說他的劣跡,其實是在告訴我們他瑕不掩玉。你要把他當成紈绔子弟,那就大錯特錯了。博格都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你也說來聽聽。”

呂經微微一笑,撓頭說:“他食量驚人,到我家吃飯,每次都要吃窮我。他一個粗人,卻老是假裝文雅,竟然跑到街上問哪里有琴賣。他扮過貨郎,去土匪的山寨去摸敵情。他的部曲摸了鄰里的雞,他用牛還。他還能跳舞,舞姿很漂亮。他性子急,倘若你們商量要做什麼事,他立刻就站起來去做。”他用手比劃不夠,干脆站起來走了一圈,說:“他自己乘坐的車有這麼大,用角包利鐵地牛拉動!我兒子曾經問他,這麼大的車是怎麼做的,為什麼車廂小,車板闊?他回答說,牛車跑得沒馬快,遇到難纏的追兵,戰士們可以站到上面射追兵,灑石灰。”

眾人茫然,不知道他說這些不大不小的日常小事干什麼。就連羊杜也生出疑問,問他:“這是個率直,豪爽的人,可未必能大用。你見過他作戰嗎?”

呂經很嚴肅地搖了搖頭,說:“沒有。不過,周屯是他兵不血刃地打下來的。他手下留情,百姓們幾乎都逃了出來,回頭一看,他們牽走牲口,帶走一些吃用之物!”

羊杜不知道周屯。夏景棠僅僅知道,也不是很熟悉。呂經也不解釋,自顧自地問:“將軍怎麼看他?”

羊杜見他催問,便說:“難以度測,我會見見!”

話音剛落,一個馬弓手一臂高舉木匣,一手按腰上兵刃,從外飛奔跑來高喝:“大捷。徐青皮被射殺,我軍破山寨。”

羊杜怪異,一直等他跑到席面上才問:“你為什麼要這樣跑,喊這樣的話?”

馬弓手連忙丟了木匣磕頭,告饒說:“是代縣尉讓這麼做的,他說這樣氣派!”

眾人多啞然。羊杜又問:“他打著仗,怎麼有工夫教你這般跑?”

馬弓手仍以為要責罰他,辛苦解釋說:“他比劃比劃,說,挺胸,抬頭,一手半曲過頭,一手握劍,然後重複幾下要喊的話!我在路上練了一路,一回來,就想這樣跑!”

羊杜沉默片刻,又問:“他有沒有訓練過你們?都怎麼訓練地?”

馬弓手緊張得要死,扭頭看看呂經,收到一份微笑和鼓勵,就站起來扮演,大聲說:“要想打仗打漂亮,簡單得很,跟著自己長官跑就行了!這樣都做不到的,打著打著,不見長官了的人回來要受到處罰。誰是長官?長官們記好,攻擊的時候默念:一殺,二殺,一殺,二殺,我要殺人!一殺,二殺,一殺,二殺,我還要殺人!這就是同進十步,要停留片刻,以保證自己的弟兄不失散,並得到短暫地喘息!不然也要受處罰……”

夏景棠瞠目,罵道:“什麼玩意?你不要說你們就這樣打敗土匪的?”

羊杜卻翹笑兩下,問他:“你連他的話都背下來了?”

馬弓手又大吼說:“新奇唄!”

羊杜又問:“你說話聲音怎麼這麼大?”

馬弓手大聲說:“打仗就得嗓門大。聲音一大就氣粗,氣一粗,什麼不怕了!”

羊杜立刻扭頭給呂經說:“不用舉什麼孝廉了,把人給我。我直接把他送到武學去學咱們的戰法,出來就讓他任校尉,一兩年提拔他做將!”